時間長河

  時間長河

  房間門外。

  

  兩人面對面站著，誰都沒有準備開門的動作。聞念知道沈瑜川有話要說，只是安安靜靜地等他開口。

  片刻的沉默，沈瑜川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剛才那人是國研所的？」

  聞念搖頭。

  「認識多久了？」

  聞念看了眼時間，心虛道：「...四十分鐘。」

  沈瑜川無奈冷笑一聲，聞念竟然從中聽出了絲自嘲的意味。

  「剛認識四十分鐘就這麼熟了？」

  狹窄的樓道燈光不足以照亮沈瑜川的情緒，漆黑的眸子自上而下，又將剩下的情緒遮掩，所以聞念只能從他清冷的聲音中分辨，他此刻似乎有些生氣。

  「不就是打個招呼，你怎麼看出來我倆熟了？」

  沈瑜川：「聞念，眼神騙不了人。」

  聞念長睫微顫，問：「這是什麼意思？」

  沈瑜川回想起剛認識她的時候。

  她沒來由的接近、示好，甚至對他的脾氣與個性，有無限度的包容。然而在靠近他時，那樣一雙乾淨澄澈的眼中，卻裹滿了閃躲與恐懼。

  就像是，不得不克服心中的障礙，去接近他。

  一開始，沈瑜川還能分辨出真假。後來，或許幾分假中摻了些許真，但他卻無法分辨。

  或者說，他不想分辨了。

  而是，任由自己的心，向她墜落。

  他穩穩的聲音迴蕩在昏暗中：「你剛認識他，卻很信任他，眼神沒有任何的戒備，反而是難抑的喜悅和毫無隔閡的近親。」

  今天的事情微不足道。

  聞念跟一個男人說了幾句話，回來的時候打了個招呼。行為本身並不足以讓沈瑜川情緒過于波動。

  而那樣的目光，卻實實在在地觸及了他的理智的界限。

  哪怕是現在，他也未曾擁有過的，純粹的目光。

  僅僅一個眼神，沈瑜川沒來由地萌生出種類似於「失去」的恐懼。

  這種情緒自他失去母親後，就幾乎沒有出現過。

  才會讓他不合時宜地，有了這場不理智，也不應該的對話。

  聞念愣住。

  讓她怔愣的不是沈瑜川說的話，而是他的神情。

  她的眼睛能看到；耳朵能聽到；心，也能感受到。

  更何況，這是和沈瑜川身上顏色十分相悖的——委屈和失望。

  眼前這個人，在為她對另一個男人的目光感到委屈，同時也在為他自己感到失望。

  聞念的心猛的湧起酸軟。

  身體有一晃而過的失重，她下意識向前半步，和沈瑜川靠的更近，想要開口，卻只能感受到口不能言的無力。

  沈瑜川說，眼神不能騙人。

  所以她不能否認，她剛才確實那樣看過時遇。

  可如果她眼中的情緒都是真的，又要如何解釋？

  告訴沈瑜川，是因為時遇和她同為穿越者，她在這偌大漂浮的世界中找到了唯一可觸碰的連結，所以才會對他產生來自「同類」的信任？

  她可以嗎，她不能。

  所以聞念唇瓣張合，卻遲遲沒能出聲。

  沈瑜川看到她的欲言又止，意識漸漸收攏，理智重占上風。

  她只是認識了一個新的朋友，他在心裡這樣勸告自己。

  沈瑜川克制地滾動喉結：「我只是想說，注意安全，不要隨意和來路不明的人交朋友，還是來路不明的男人。」

  像是被扼住喉嚨忽然湧進新鮮空氣，聞念終於獲得喘息的空隙。

  她確實還沒醞釀好語言，很適時地抓住他後退一步的機會，順著他的話說：「我會小心的。」

  沈瑜川「嗯」了聲：「你今天起得早，回去早點睡。」

  聞念點頭。

  「你也是。」

  夜晚總是一個讓人胡思亂想的時刻。

  聞念本身已經熬了個通宵，又上了一天班，現在應該是精神極度疲憊的時刻。

  按計劃，她應該洗完澡，早早上床補覺，然而她卻睡不著。

  聞念仰望天花板，手裡還握著沒有熄屏的手機。

  她剛給聶杉發了消息，正在等待回復。

  片刻後，手機消息提示音滴了一聲。

  聶杉發來消息。

  「聶家大小姐：剛才跟雪球玩呢，沒看到消息。」

  「聶家大小姐：什麼重要的事，大晚上告訴發消息告訴我，國研所的瓜？還是工作的時候遇見傻X了？」

  「WN：都不是。」

  「聶家大小姐：那是什麼？」

  聞念視線落在屏幕上。

  她不由得回想起剛來到這裡，第一次見到沈瑜川的時候。

  那時的她只以為沈瑜川是個極度危險的人，但因為任務的原因，不得不硬著頭皮，面帶微笑和他說話。

  任務成為了她肆無忌憚接近沈瑜川的理由。

  可忽然有一天。

  聞念開始分不清，接近他究竟是為了任務，還是這所謂的任務已經成了她私心的藉口。

  本應是演戲之人。

  沒想到如今卻入了戲。

  正因為聞念曾經心動過，知道喜歡一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哪怕她再遲鈍，也能感受到，沈瑜川對她......應該是有些不同吧？

  「WN：我發現，沈瑜川好像喜歡我。」

  須臾，那邊彈回來消息。

  「聶家大小姐：我真服了，還以為什麼大事呢。不是，聞念你才感覺到啊？？？」

  「聶家大小姐：你之前都沒察覺出來，他對你跟對其他人態度不一樣嗎？」

  「WN：我可能是當局者迷。」

  「聶家大小姐：別給自己找藉口，你就是純腦子鈍，聰明勁兒全放物理上了。」

  「聶家大小姐：那你呢，喜歡他嗎？」

  聞念一直都清楚。

  這樣的喜歡，之於兩個人，都是不應該。

  今天早上因為067的消失，讓她修修補補的防線又有了潰敗的痕跡。

  她問出那句話時，曾真實的有一刻動搖。

  不如就在這裡，生活下去。

  如果說之前聞念產生類似的想法，像是隔著阻礙看到了遠處的多米諾骨牌。

  而這一次，是她站在多米諾骨牌前，伸出手指，只差危險的一毫米，便會觸碰到。

  但她仍舊，收回了手。

  「WN：不告訴你。」

  「聶家大小姐：逃避就是答案，聞念同學，請正視自己的心！」

  「WN：別扯。我就是怕跟你說完，你轉眼就出賣我，把我的話告訴趙勁，第二天就能傳到沈瑜川耳朵里。」

  「聶家大小姐：我哪有這麼重色輕友？？你放心告訴我，我發誓絕對不跟任何人講，包括趙勁。」

  聞念盯著屏幕躊躇半晌兒。

  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真讓沈瑜川知道了，無論她的回答是什麼，都是麻煩。

  「WN：你的發誓我心領了，但依舊婉拒。」

  「WN：不聊了，昨天通了個宵，補覺。」

  「聶家大小姐：才九點半你就睡覺？」

  「聶家大小姐：不說拉倒，敢不敢跟我打賭，你倆肯定有在一起那天。」

  「WN：晚安。」

  「聶家大小姐：......」

  -

  聞念一覺睡到早上七點半。

  如果不是被鬧鐘吵醒，她覺得自己能睡夠十二個小時。

  她裹著被子滾了兩圈，等怨氣消散了才緩緩從床上爬起來。

  工位上。

  不遠處汪遠舟的辦公室門再一次打開的時候，她忍不住探頭向對面的博士姐姐，也是她所在項目組其中一個小組長。

  「趙組長....」聞念輕聲。

  趙婧擡頭：「怎麼了？」

  聞念：「今天什麼日子啊，為什麼汪總師辦公室里進進出出這麼多人？」

  莫說平日汪遠舟根本不怎麼在所里出現，就算是他在，辦公室也總是安靜異常。

  趙婧擺手讓聞念起身，兩人走到樓梯走廊。

  聞念一直跟在趙婧身後，看不見她表情，只是想著要專門到外面說的肯定是大事，心也跟著沉重了起來。

  然而人剛站定，轉頭就對上趙婧的笑臉。

  趙婧：「在工位憋了一上午，可算有機會出來摸魚緩緩。」

  聞念一愣，隨即鬆了口氣：「趙組長，你剛才可把我嚇一跳，還以為出什麼大事了。」

  「不用喊我趙組長，這名字光聽著就感覺身上的責任不小，喊我婧姐就行。」

  聞念笑了，問：「婧姐，今天汪總師那什麼事啊？」

  「這不是國青賽要到了嗎，汪總師估計在找提名人選，喊過去談話呢。」

  趙婧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停留，轉而說起了其他事情，聞念也不好打斷，於是就跟她又閒聊一會，才回到工位。

  她下意識想問067國青賽是什麼，還未開口，猛然意識到，已經不會再得到回應了。

  滑鼠滑輪滾動，她目光落在電腦上剛搜索出來的相關信息。

  國青賽，其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物理競賽。今年的競賽地點在歐洲，所以也被稱為歐青賽。

  聞念曾經參加的比賽，在國青賽面前都是小打小鬧。

  國青賽代表國家出戰，在物理學領域的地位不亞於奧運會在體育界的地位。並且報名是推薦制，需要物理學界的大佬前輩提名背書，入選國家隊的人才儲備池，再從池子中挑選優秀的人，才能組成國家隊。

  聞念粗略瀏覽一遍，就知道這事兒跟自己關係不大，於是放到一邊。

  午飯後。

  聞念的飯搭子有事，她就一個人在園區里亂晃悠。走到處小亭子，旁邊是水池。深冬，池面結了一層薄冰，居然還有幾尾金魚在冰面下恣意遊動。

  她看得出神，沒注意腳下的凸起的石階，身體驟然失去平衡，聞念驚叫著朝地面撲過去。

  倏然，手臂被人從後面拽住，身體穩穩立回地面。

  轉頭時，時遇就在面前。

  聞念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你.....謝謝你。」

  「小事一樁。」時遇看她站穩後，放開手。

  聞念的七魂六魄收回，視線落向時遇，他眼底含笑，好像沒有任何煩惱。

  「你怎麼每次的出場方式都是靜悄悄從人背後冒出來？還真是讓人出其不意。」

  時遇「嘿嘿」笑了兩聲，似是不打算過多解釋。

  「下次你能從正面走來嗎？」聞念話音剛落，忽然覺得不對，「不是，這裡是國研所園區，你沒門卡怎麼進來的？」

  「上次見面的時候你不就知道了。」時遇一臉驕傲，刻意停頓半瞬，聲音放緩，「我有特異功能。」

  聞念：「......」

  午休時間沒剩多久，外面又冷，聞念走回辦公樓的路上，時遇就一直在旁邊跟著。

  冬日的風颳人如刺骨，聞念臉頰不由得埋進圍巾里，見時遇只穿了件薄薄的外套，疑惑道：「你感覺不到冷嗎？穿這麼少。」

  時遇轉頭：「冷？」

  他輕輕搖頭。

  聞念嘴角微抽，還真是火氣旺。

  「你今天這是幹什麼來了？完成任務？」

  時遇沉默片刻後才回應：「算是任務吧，但也不全是，更多的是閒逛。」

  聞念冷笑兩聲

  「你還挺閒的。」又指了指自己，「看看我，這可是穿越者的模範代表。」

  時遇忽得笑出聲，目光柔和平靜。

  「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聞念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可愛。」時遇輕聲說。

  聞念：「......？」

  措不及防的兩個字弄得聞念一時語塞，時遇卻不以為然繼續回答她的問題：「我的任務嘛，就是等待一個時刻到來，時間一過任務就算完成，所以在那天到臨之前，我都可以在這個世界亂晃。」

  聞念看了眼散發著幽暗綠芒的進度條，又想到她的迷茫前路。

  ......

  太不公平了！

  辦公樓下。

  時遇還在滔滔不絕他最近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東西，提到什麼都瞞眼驚訝，甚至連日出日落都讚不絕口。

  聞念覺得他什麼都沒見過，怪可憐的，一時不忍心打斷。還有二十分鐘才到上班的時間，她也不是很著急，於是就安靜地聽他演講。

  沈瑜川遠遠看見聞念在樓左側的矮牆處站著，停下腳步，目光移向她面前矮牆上坐著的那個人，彼時那人正張牙舞爪地比劃。

  沈瑜川認出來，就是昨晚在公寓樓下，跟聞念打招呼的那個男人。

  通往辦公樓有左中右三條路，左右兩條路分別圍繞著屹立在中央的噴泉，畫出優美的弧線，最終與中間的主路匯合，通向辦公樓大門。

  沈瑜川本來走左邊的路最近，但剛好會在盡頭撞見她。

  他收回目光，不知道出於什麼緣由，再擡腿時，他卻走向中間那條稍遠的主路。

  聞念把手機放回口袋，搓搓手，朝掌心哈氣，對時遇說，「你還有五分鐘」。

  她準備五分鐘後進去，好讓她能準時上班。

  就在這時，餘光捕捉到一抹陰影。

  聞念轉頭。

  沈瑜川從不遠處走來。

  她所在的地方和他間隔了道不高不矮的灌木叢綠化帶，只能看見沈瑜川的半個身子。

  聞念跑到綠化帶邊：「沈瑜川！」

  沈瑜川看到了她，也看到她看見自己，也看到她朝他的方向跑來，卻還是裝作偶然遇見，緩緩擡頭後，不經意與她的目光相撞。

  「你走慢點，門口見。」聞念笑著指了指大樓。

  話落，立馬轉身，小跑著朝時遇揮手：「我先走了，拜拜！」

  時遇話還沒說完，「嗖」地從矮牆上蹦下，不樂意地面朝聞念背影喊：「說好的五分鐘呢？」

  「......」

  周圍安靜下來。

  只剩下被綠化帶隔開的兩個男人。

  沈瑜川路過時，側眸過去，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他旋即收回視線，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微不可查地弧度。

  兩點之間直線直線最短這個道理聞念十分清楚，而且越朝前，綠化帶越寬，足以把全部視線阻隔，所以她也不知道沈瑜川走到了哪裡，只能加快步伐。

  走到交匯處，聞念下意識朝主路的方向探頭。

  別說沈瑜川了，連一個人影都沒。

  聞念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就像是想要被人牢牢捧住的期待，如今懸在空中，不知道該往哪放。

  「聞念。」

  熟悉的聲音從後傳來，身體仿佛被這聲音穩穩托住。聞念愣了半瞬，轉身，沈瑜川正站在通往大樓入口的台階下。

  笑意瞬間在眼角攤開，她走近後，玩笑道：「沈瑜川，你幾條腿啊，怎麼走這麼快？」

  她中間半段可是小跑著過來的。

  刷卡走進大樓，暖意瞬間把全身包裹。

  沈瑜川的聲音自身邊傳來：「跟你一樣，兩條，只不過稍微長點。」

  聞念：「......你好歹比我高出來一個頭呢，還好意思和我比腿長。」

  「要是腿跟我一樣長，那看起來得多奇怪啊。」

  沈瑜川選擇性忽略了她在自己身上掃動打量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問：「剛才不是正跟你的新朋友說話嗎？怎麼又過來找我了。」

  身邊偶爾有同事走過，但聞念不認識，也全然不在意，快步走到他面前，歪頭貼近：「這有什麼好問的？」

  沈瑜川不解，垂眸看她。

  聞念眼角下彎，語氣卻十分認真：「他哪有你重要？」

  聞念這話說得那麼自然，卻讓沈瑜川一時有些失神。

  他愣了片刻，隨即擡起頭，語氣恢復平靜：「下句話，不是要問我借錢吧？」

  聞念白他一眼，嗔道：「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