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河

2024-09-15 09:23:22 作者: 南北喬木

  時間長河

  下午。

  沈瑜川和同事在工位區的小黑板旁討論上午的實驗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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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這一屆中唯一獲准接觸機密實驗數據的實習生。

  同樣,也簽署了只有正職國研所需要而其他實習生未被要求籤署的保密協議。

  兩人正爭論一組變異實驗數據背後的原因的可能性,另一位同事走過來,打斷了對話。

  他說,顧總師讓沈瑜川去辦公室一趟。

  連帶著討論區附近工位上的同事,也停下手中的動作,一同看朝說話聲傳來的地方看過去。

  沈瑜川神色淡然,眼底看不出情緒波動,禮貌道謝後說:「我現在過去。」

  直到沈瑜川的身影消失在辦公區,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才從四面八方響起。

  「這個時候顧總師把人喊過去不會是要說國青賽的事吧?」

  「怎麼可能,他只是個實習生。」

  「還不明白嗎,咱們跟沈瑜川賽道不一樣,咱們就是物理稍微好點,學歷高,但是天花板在那,進國研所說難聽點就是混口飯。沈瑜川那可是國家人才儲備軍。」

  「想多了吧,怎麼可能,他年齡才多大?」

  「汪總師參加國青賽不也是二十出頭的年齡嗎?」

  「十幾年前能和現在比嗎,以前咱國家物理發展什麼水平,現在又是什麼水平?哪能輪到一毛頭小子?」

  「這是國青賽,又不是國老賽,三十五歲以上就不能參加了,沈瑜川這個年齡難道不是正應該?」

  「反正我覺得怎麼這也輪不到他,如果顧總師提名沈瑜川,那我真覺得她跟這小子有一腿。」

  「你瘋了吧,說什麼呢?」

  「……」

  李朗的目光一直落在說話聲傳來的位置,他有些出神,忽的肩膀被拍了一下,趙啟源拉出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我記得你去年就跟顧總師提國青賽的事兒的吧,按年齡履歷,你競爭力應該還挺大的,今天顧總師找你談話沒?」

  趙啟源說話時眼底帶著不明意味的笑。

  他今年36歲,已經超過了參加國青賽的要求,但他也知道,就算年齡沒到,國青賽也輪不到他。

  但是李朗這人心氣兒高,不服輸,剛入職沒多久就開始主動找顧總師自薦參加國青賽,看著比自己年齡小一大截的實習生被顧總師主動喊過去,心底肯定不是滋味。

  李朗瞥了他一眼,沒回答,將凳子挪遠了些。

  趙啟源一臉無所謂地淡笑聲,隨手拿起桌面上的水筆在手中把玩,漫不經心地喃喃:「顧總師還真是放心沈瑜川,你說一個實習生居然都能接觸到實驗數據,要是因為他,數據出問題了怎麼辦……」

  不高不低的聲音恰好落盡李朗的耳中,他目光閃爍一瞬,斂下眸子。

  -

  推開辦公室門,汪遠舟也在。

  沈瑜川略顯出乎意料地頓住腳步,本想不打擾兩人談事情,準備重新把門關上。

  「愣著幹什麼,快進來。」顧總師笑了句。

  沈瑜川這才神色不變地走進去,站在辦公桌前,朝汪遠舟點頭問好後,說:「顧總師您找我。」

  顧尋雙年齡比汪遠舟稍大些,齊肩的頭髮微卷,眼神銳利明淨,打眼一看就讓人覺得十分睿智幹練。

  「想必你肯定能猜到今天找你來要說的事情。」她頓了頓,「上次跟你提的國青賽,考慮的怎麼樣了?馬上提名就要開始,再不給我個准信兒,我今年可就準備掛空了。」

  沈瑜川在兩人的視線中沉默片刻,開口:「顧總師,我認為國研所還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選。」

  顧尋雙輕笑搖頭;「更合適?是指學歷、資歷還是年齡?」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閒言碎語,所以才會有顧慮?」

  沈瑜川沒說話。

  「搞學術,實力就是唯一的通行證。」顧尋雙看向汪遠舟,「汪老師也贊同我的看法。他也認為,你很合適。」

  汪遠舟適時開口,聲音輕緩:「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鬥,學術圈也不例外。但是總會有堅守本心的人,不遺餘力地刨開一條赤誠之路。如果你這樣的天才也會因為烏煙瘴氣被埋沒,那我們這些刨路的人,豈不是白忙活了?」

  「所以,摒除一切雜念,看向眼前的目標,就是你要做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是打算把這條路鋪到底。任誰有多大的顧慮,聽了都會安心。

  聲音落下,一室寂靜。

  就在汪遠舟和顧尋雙都以為沈瑜川會答應的時候,他卻微微垂眸,嘴角浮過淡淡的笑:「謝謝兩位前輩說的這番話,但,我還是決定放棄這次提名的機會。」

  「......」

  顧尋雙和汪遠舟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陷入沉默,她眉頭微皺,眼神里閃過不解:「為什麼?」

  按照沈瑜川的實力,只要有人提名,進了人才池,被選拔參加國青賽幾乎是板上釘釘。顧尋雙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願意。

  顧尋雙的目光讓沈瑜川回想起,高中的時候,也曾有人問過他「為什麼」這三個字。

  高二分班後的幾次考試,沈瑜川的名字穩居光榮榜之首,加之他眉目英挺的外表和乾淨清爽的氣質吸引了眾多視線,一時之間成了大家艷羨追捧的對象。

  沈瑜川所在所在的高中是江市占地面積最大的高中,東西教學樓中間隔開一整個大足球場。大多數人高中三年或許都見不到隔壁教學區的同學,但沈瑜川的名字卻傳遍了整個校園。

  所以當「沈瑜川考試作弊」這個消息從東校區三樓一角出現時,就以極快的速度擴散到了整個年級。

  老師和教導主任也沒預想到這件事情會發酵的如此劇烈。

  畢竟,最開始的源頭只是,和沈瑜川同考場的一名學生,無意間「看見」了他在考試的時候用手機搜答案。

  在這件事被班主任了解到的第一時間,沈瑜川就被喊去辦公室問話。

  語言何其磅礴,又何其無力。

  重到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壓死一個人,也輕到讓無辜的人毫無辯解餘地。

  沈瑜川自然不會承認沒有做過的事。

  但效果可想而知。

  謠言並沒有因為輕飄飄的否認而消散,反而如同山火之勢,越傳越離譜,類似於「裝逼男」「作弊天才」之類的稱謂開始層出不窮。

  考試的地點就是平時使用的教室,那個時候並沒有安裝監控,事情的始末也無處可尋。

  一開始十分堅定相信沈瑜川的老師們也因為愈演愈烈的謠言而動搖,畢竟高一的時候沈瑜川的成績似乎沒有這麼突出。

  所以他們想到了一個辦法。

  給沈瑜川單獨出套考試卷,由老師全程監督寫完這套題,並且把成績向全校公布。

  這種方式,無異於讓沈瑜川在數千雙眼睛的注視下,脫衣自證。

  以此,來換取那點可憐的清白。

  從始至終,只有沈瑜川的物理老師一直相信他。

  在這場只屬於沈瑜川一人的鬥獸表演即將開始時,他拍了拍沈瑜川的肩,說:「無論你這次發揮的好不好,成績是否和前幾次一樣,老師都相信你。別的老師那邊我也會幫你作保,你不要有太大的壓力。」

  十七歲的沈瑜川青澀未褪,眼中仍有未被泯滅的赤誠。直到現在,他也從未對任何人訴說過心中的委屈。然而這位老師,竟然從一個大男孩身上,看到了沉重的底色。

  被數名老師圍在一張狹小座椅的時候,沈瑜川只覺得可笑。

  他認為這場圍剿式的鬧劇不該以撕掉他的尊嚴而收場。

  所以,在這場考試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下筆。

  在幾位老師的震驚疑惑的眼神中站起身,語氣平淡:「隨他們去吧。」

  而後,離開了辦公室。

  物理老師得知後,第一時間找到了沈瑜川,也是同樣不解的目光。問:「為什麼?」

  沈瑜川看到老師眼底的信任好似在那一刻慢慢瓦解,他的呼吸也跟著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知道,當風強勁地刮向一個方向時,堅持逆風而行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所以,在無法證明自己清白之前,他不應要求老師相信他無辜:「楊老師,我不會去寫那套題,也不會在乎別人說什麼,時間會替我給出答案。」

  「您不用再費力周旋,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我,不必覺得為難。」

  最後一個願意相信他的人黯然離去,終於,沈瑜川孑然一身,體面地走出了那間鬥獸場。

  同時,這樣的行為無異於坐實了他的「作弊」嫌疑,引發了一場關於狩獵者的狂歡。

  學校害怕同學間的話會影響到沈瑜川的狀態,所以把他的父親叫來學校,提議是否考慮給沈瑜川轉學。

  因為父母離婚,那時候幾乎是沈瑜川和父親關係最白熱化的階段。

  沈瑜川的外祖父是中美混血,外祖母是中國人,所以到他母親這一代,混血感並沒有很突出,黑髮黑瞳,給人的感覺像是骨相很優越的東方美人。

  而沈瑜川很好的遺傳了他母親的骨相和深邃眉眼。

  沈瑜川深刻意識到這點,不是因為小時候會有人說他和母親長得像,而是兩人離婚後,沈睿明每次和他說話,都會無意識的地緊盯他的雙眼,慢慢出神,緊接著皺眉,轉而暴怒。

  沈睿明把對白歌愛與恨交織出的畸形情感,投射到了他們的唯一連結——沈瑜川身上。

  在辦公室,沈睿明依舊用那熟悉的目光看著沈瑜川,聲音冷淡:「你想轉學嗎?」

  沈瑜川撇開眼,隨意回句:「不必麻煩了。」

  他只提了一個條件,今後學校組織的所有考試,他都不會再參加。

  沈睿明點了頭,老師們也一臉為難地達成一致。

  只是今天父子二人間短短兩句話的交談,看呆了在場的眾人。

  沈睿明沒有對沈瑜川這段日子遭受的無端誹謗和謾罵透露出絲毫關心,當然,沈瑜川早已學會了不期待這些關心。

  當我們不再過問遲來的正義是否算正義時,沈瑜川的正義確實到來了。

  在他選擇承受這一切的一年後,憑藉物理競賽冠軍的頭銜,在高三順利走進了物理競賽班。

  謠言不攻自破。

  又在拿到京大保送後,謠言徹底被一腳踢出場外,正義得到恩賜。

  但對於那時候的沈瑜川來說,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一生,應當踩著泥濘,遍體鱗傷地往前爬。

  不會有人,也不該有人,攙扶他走完這條路。

  他本該獨自闖過這荊棘。

  如果獲得進入國慶賽選拔機會的門檻是一場公平的競賽考試,沈瑜川或許會毫不猶豫地報名。

  可這種需要他人幫忙掃除障礙和質疑的提名,沈瑜川不會參與。

  片刻的沉默後,他淡笑一聲:「流言蜚語的力量我再清楚不過,我自己無所謂,只是擔心兩位前輩為我鋪路,會引來非議。況且我確實年輕,未來還有機會,就請顧總師,把今年的機會給別人吧。」

  -

  這半個月,聞念發現沈瑜川狀態有些不對。

  在所里,項目組不是一個樓層,他們倆交流並不多。但依舊一如往常的一起上班,偶爾同時下班。

  回到公寓後,聞念還時常去他家裡蹭晚飯。她在他旁邊嘻嘻哈哈,沈瑜川也會回應她的玩笑。

  這種「不對」沒有證據,卻又隱隱有跡可循。

  自從067消失,進度條一直停留在60%再沒動過。聞念從067離開的戒斷反應脫離出來後,又開始因為任務焦頭爛額,卻偏偏毫無頭緒,這也讓她無暇顧及除了沈瑜川之外外的身邊事。

  沈瑜川不說,聞念根本沒有途徑知道。

  作為信息傳播鏈的終點,當消息傳到她耳朵里時,往往已經擴散到無處可再傳的地步。

  一天下午。

  聞念正整理文件,趙婧鬼鬼祟祟探過來腦袋,問:「我記得你跟沈瑜川一個學校,還是同級來著?」

  聞念點頭。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趙婧湊得更近:「那你有沒有問他,最近大家在傳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聞念呆愣兩秒,慢吞吞問:「......什麼,傳的什麼事?」

  趙婧驚訝於她居然不知道,張著嘴,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是,聽說沈瑜川故意把他們項目組的實驗數據錄錯,就是為了獨吞實驗成果,以後好用這些數據自己發文章。」

  「這件事被汪總師和顧總師按了下來,沒報告上去,只是啟動了組內調查,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凝重的沉默圍繞在兩人之間。

  片刻後,聞念一臉不可置信地問:「怎麼可能,實習生怎麼接觸到實驗數據?」

  趙婧說了保密協議的事後,聞念依舊不信,重重搖頭:「就算實驗數據丟了,那也有很多種原因,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憑什麼要把這髒水潑到沈瑜川頭上?」

  聞念的心跳得厲害,她說完,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猛地站起身,把趙婧嚇得捂住胸口。

  在樓梯拐彎處,趙婧才追上她,把人攔下來。

  「你去幹什麼?」

  聞念:「當然是問清楚,難道由著別人傳播這種莫須有的謠言嗎?」

  趙婧一臉苦澀。

  她本來只是認為聞念跟沈瑜川關係近,近水樓台能多了解點消息,也方便她吃瓜看戲,沒想到卻無意間點了根炮仗。

  「現在那邊的項目組都亂成一鍋粥了,說句不好聽的,你一個『外人』去湊熱鬧,人家會理你嗎?」

  「與其現在衝上去,不如找機會問問沈瑜川,你倆不是同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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