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2024-09-15 09:10:29
作者: 青衣呀
三更
「這個案子我沒啥子印象,你確定是我們轄區的麼?」
老頭穿件破洞汗衫,拿個大蒲扇,怎麼都看不出以前是幹警察的。
他慌慌張張沖向水邊騎兒童車的女童。
「誒誒,不聽話!掉下去咋辦?」
片刻回來,皺眉看看范立青。
「378廠我記得,說垮就垮了,好多娃兒不長進,偷的,搶的,碼頭上打架的,燙個殺馬特髮型,當古惑仔,啥子都有,離家出走就更多了,開始我們還幫到找,後來找來找去,不是在網吧,就是在撞球廳,都懶得找了,有些腦子活絡的,假裝被綁架,叫父母給錢……但是我們警察,不可能像你說的,把幾個同學抓來問口供,學生娃兒,咋個審嘛?」
范立青不死心。
「一點印象都沒得麼?他們家蠻特別,爸爸去世的早,媽媽一直住院,她本身成績很好……」
「各個都是這樣!小范,你一來就在分局,民警干起你就曉得了,不長進的娃兒,沒得幾個天生的,都是家裡各種,離婚的啊,父母就偷啊搶啊,有些還吸毒,要不然就是有病,要不然就是去廣東打工,沒得人管麼,就學壞了。」
老頭眼神一直掛在孫女身上。
「聽到沒?沒人管你就學壞了!」
「她家還有個妹妹,當時應該是八歲。」
「那你肯定搞錯了唦,2000年以後,重慶主城區,還敢超生?還是保密單位,軍工企業,不可能的嘛!」
「那生都生了,上不到戶口,能怎麼辦?」
老頭說,「城裡上不到就掛到鄉下嘛!」
「隨便找人掛?」
「親戚嘛,朋友嘛!掛個戶口又不是把娃兒給人家了,要認回來的嘛。」
他絮絮叨叨半天,忽然頓住手,好像終於觸動了回憶的開關。
「哎呀!你說到這個妹妹,我倒是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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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層空空蕩蕩,都去吃飯了,唯獨刑偵全員圍桌,十二和小虎在線上。
陳數杉開宗明義。
「廖隊做了細緻紮實的工作,不管其他部門怎麼想,我們要堅持自己的調查方向,現在火力對準莫安生,先總結手頭的線索。十二那邊怎麼樣?」
「我找到金榮的醫療記錄了,在三醫院,就是偵查員說舊廠街新開張的三甲醫院,王大志就在這家醫院做透析,診斷書拍照發群了,時間是6月14日,做了全麻手術,《知情同意書》是金大昌簽的。」
陳數杉嗯了聲,擡眼明顯帶情緒。
「你們還沒拉我進群?」
馬提子正端杯子喝水,差點嗆到,手忙腳亂。
「陳隊通過下!」
陳數杉直接把群名改成:刑偵缺我不行。
斯文很有眼力見兒,馬上把十二那幾張醫療記錄圖片再發一遍。
陳數杉放下手機,「提子?」
「——嗯?」
「把群主轉給斯文。」
范立青憋住沒笑,點開群成員,在尼克狐貍頭上摩挲,加新人可以,大家有默契,不踢廖隊出去。
十二繼續,「就診原因是『右臂血管肌腱神經大面積損傷,皮下組織缺損』,醫院進行了『清創、異物取出,血管神經肌肉探查修復術』,從右上臂拔除9厘米鋼筋一根,切開皮膚及皮下組織清創,探查見創面嚴重污染,潰爛,且混有鐵鏽、泥沙,深部血管破裂,神經損傷伴有嚴重的撕裂,肌腱完全斷裂,清理後,通過十倍顯微鏡修復損傷的神經,並修復損傷的肌肉。」
小虎咋舌。
「這麼嚴重?這按照傷情鑑定,夠得上輕傷了吧?」
「這還輕傷?」斯文嚇一跳。
小虎說,「傷情鑑定的輕傷很嚴重,顱骨凹陷或者粉碎性骨折,顱底骨折伴腦脊液漏出,就是金榮頭上那個傷,鑑定下來也就是個輕傷。」
「那輕傷也能致死啊?」
「能啊!顱底凹陷,有人就死了嘛。」
斯文長了見識,心有餘悸的摸摸腦殼。
范立青問,「你看看費用清單裡面,用哪種麻醉藥?」
「鹽酸氫嗎啡酮注射液為主,另外還有三四種。」
「但是這個說不通啊!」馬提子大聲質疑。
「金榮的簡訊是6月12日發的,『我不會讓你殺人的』,這句話指向性太明顯了,難道14日金榮受傷,跟范彥行失蹤沒關係?」
這個問題別人都回答不出來,唯有范立青低著頭,「14號我有線索。」
馬提子莫名其妙,「那你說啊——」
「比較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冷場五秒,十二輕快地接起來。
「尹從輝在公司開會,剛才我跟檢察院聊了下,目前這種情況,逮捕令開不出來,但是可以出個允許監聽的手續。」
「你小子可以呀!」馬提子盡釋前嫌,主動誇他。
「陳隊,監聽設備是裝在車上還是裝在辦公室?簡單的紐扣式,我跟小虎就辦了,複雜的可能要請網安支持下。」
范立青說,「我認為還是要盯住人,定位器最好裝身上。」
十二為難,「裝身上?那要重新出手續。」
馬提子插嘴,「有啥子先用啥子,竊聽又不礙事兒。」
陳數杉想了想,「裝定位器能省出一個人,十二先回來——」
她打電話給網安,「劉隊,支持個人裝定位器,只能裝車上?也行。」
「十二,記得跟檢察院要手續啊!」
「小虎,天氣熱,注意防曬補水,按時吃飯上廁所,坐久了起來動動。」
小虎接過來,「安岳的帳戶我查過了,沒有取款,父母和宋雲帆也沒有。」
「尹從輝呢?」
「尹從輝個人帳戶也沒有,但他名下公司有十幾家,業務多元,加上最近頻繁賣掉之前持有的爛尾房,交易對手各種帳戶都有,還沒查到。」
陳數杉說,「企業戶立青接手,順帶查下公司經營是否正常。」
「到我了吧?」
馬提子聽得很過癮,陳隊別看是個女的,真沒話說。
「幹部樓有地下室,所以崩牙跟蹤尹從輝跟丟了。」
這個思路出人意表,斯文問,「你怎麼想到這兒來的?」
馬提子很難過,「廖隊想出來的,他最後就交代我這個。」
雷射筆指屏幕。
「這是無人機低空俯拍的效果,定位在我臉上。」
畫面中馬提子穿件紅色T恤,黑油油脖頸上戴條金屬鏈,他彎腰穿過垛牆上的大洞,撿了根長棍在菜地間指指戳戳,一個老漢提桶進來,張嘴就罵。
馬提子扭臉,老漢認出他,范立青也認出老漢,就是二零一。
馬提子亮警官證,老漢後退搖手,搖著搖著動作放慢了,指水池。
馬提子解釋。
「最早垃圾丟下來,咚一下掉進垃圾箱,裝滿拉走,但96年市政不管了,垃圾箱裝不下,蔣廠長叫人糊個水泥池子裝垃圾,就把防空洞入口堵上了,但還是很臭,最後乾脆把垃圾道封上了。」
范立青問,「96年就封上了?」
「他就是模糊有個印象,具體時間不曉得,虧得他是會計,記得蔣廠長要錢交垃圾費,錢不多,就兩三千,廠里拿不出,不過我拎崩牙又去了一趟。」
切換第二個視頻。
這回他們到時,二零一已經在澆菜了,崩牙指著垛牆上的洞口比劃,馬提子消失了幾分鐘,再回來拎了把大錘,轟地敲開垛牆,碎石塊四飛,砸得捲心菜遭了殃,馬提子蹲地上扒拉扒拉,沒有發現,又去敲另一堵牆。
十幾分鐘後,菜地變成瓦礫廢墟,二零一蹲在角落抽菸,敢怒不敢言。
馬提子拄著大錘氣喘吁吁,煙剛掏出來,忽然整個人陷下去了。
視頻里俯視鏡頭更嚇人,好端端一米八的大漢,一下土埋到胸口。
崩牙嚇了一跳,撲過來拽住他。
辦公室里,斯文蹭地跳起來,擔心地問,「怎麼回事?」
馬提子笑嘻嘻說沒事。
鏡頭裡,他很快撐起來,爬到邊上。
雷射筆圈住塌陷露出來的大洞。
「地下室門就在這兒,下去有樓梯,裡面東西不少,但是——」
他很遺憾,望住滿懷期待的同事懊惱搖頭。
「沒有范彥行的遺骨。」
「派出所拉警戒線了嗎?」
「拉了,還派了兩個人守著。」
「通知王隊了麼?」
陳數杉說,「啊,王隊昨晚喝酒了,還在睡覺,晚點兒吧。」
為什么半夜喝酒?大家都默契地不問。
馬提子說,「痕檢去了,全屋噴了魯米諾,什麼都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那間屋之前被人噴過魯米諾,很仔細,家具背後的牆縫都做了。」
幾個刑警瞪大雙眼,斯文說,「呃,難道是老董?」
范立青搖頭,「不!是莫安生,她自學過法醫法證。」
陳數杉點頭,「看來她也在找范彥行死亡的第一現場。」
范立青沉吟片刻,「提子,二零一的電話你留了沒?」
手機免提狀態擺在桌上。
范立青招呼,「大叔,我是上次去您家……」
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二零一發出怪叫,「你也是警察?!」
「那到底還有沒得拆遷這回事哦?」
范立青反問,「您最早是從哪裡聽說要拆遷的?」
「炒房論壇嘛,有人拉群,都是牛人哦,建委也有,房管局也有,市長秘書都在,他好看好舊廠街哦,要收八套!我等到你這邊報價,一直拖到在。」
刑偵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天方夜譚。
但經偵對這套騙術很熟悉。
「大叔,你這哈兒打個車來江南分局,報銷,還報線人費,兩百!」
電話掛了,范立青指自己,「我報。」
等二零一來的空檔,范立青抓緊時間介紹自己這邊的進展。
「舊廠街以前有三家大型工廠,四個民警主要處理戶籍問題,其他治安啊調解啊,都是工廠保衛科內部處理。90年代末工廠關門,上萬居民甩過來,派出所壓力陡增,很長一段時間,一個人兼三四個崗位……」
「一直到2009年都是這樣麼?」
「對,所以范彥行失蹤案調查的很潦草。」
這個情況實在出人意料。
今時今日,學生是頭等大事,失蹤稍微久一點,直接是分局刑偵接手而不是派出所治安隊處理,馬提子和十二都經辦過。
「我找到的老董,是這四位民警之一,2009年7月就退休了。」
這個時間點就絕了!
馬提子蹭地坐直,知道範姐肯定有重大發現。
范立青掏出一本老舊的記事本,封面封底上各箍著一片薄薄的吸鐵石,闔上就緊緊吸住,封面上,兩朵艷麗的紫羅蘭花卉烘托出美人臉,情調旖旎。
「首先是報案時間,注意——2009年6月12日早上七點半。」
馬提子拍掌,「對不對?案發時間還是12號!」
沒想到范立青沉沉搖頭。
「老董回到派出所,那天早上所長口頭通知休假半天,因為頭天晚上,附近公職部門,警察、檢察院、城管,也包括378廠這種國企,全上一線了。」
馬提子打斷,「378廠不是早就沒了?還動員的起來?」
「蔣廠長有威望,他跟老婆帶頭,十幾棟樓的居民,據老董說啊,除了臥床的,家裡有嬰兒的,有癱瘓老人的,都出動了,民警的任務是統籌運輸線路,就是管理沿途所有騎摩托車上山的市民的行進路線,這個工作很辛苦,消防收隊是凌晨四點,民警早上六點。」
「那老董一大早跑回去幹嘛?」
「他回家才知道老婆中午做了豬頭肉送到派出所,本來放冰箱了,但半夜火大怕出事,整個片區都斷電了,他回去救他的肉。」
單身狗馬提子一聽就搖頭,「哎喲真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