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2024-09-15 09:10:28 作者: 青衣呀

  二更

  2009年夏天,蔣森的秘密基地

  「四十萬?我爸咋個說才五萬!」

  金榮彈起來,汽水晃到蔣森頭上。

  

  蔣森哎了聲,替朋友打抱不平。

  「你那個爸真是可以!專門跟你哭窮?五萬是簽字費,你家早拿了,後面三十五萬要拆的當天給。」

  金榮一臉茫然,「這啥子時候的事?」

  「三月份罷……哎我記不到具體。」

  「你家簽沒得?」

  「我爸說晚點兒,擺起架子,做做樣子,不要一窩蜂簽,人家覺得我們好好欺負哦,扛一扛,說不定還能要高點兒。」

  金榮愣了一下,重重坐回沙發。

  「蔣廠長那麼想啊。」

  「早晚要簽,就是個策略,地皮有人要就不錯了,不拆,留到搞啥子?最多就是衛生院兒,你不曉得,邊上新開了個三甲,病人都過去了,衛生院兒就算繼續經營,也就是文眉啊,按摩啊,老太婆掛掛水,有啥搞頭嘛?我們家租的房子都找好咯,你爸說沒?拆了搬到哪兒去?」

  「恁麼快?」金榮更意外了。

  蔣森看看他,這傢伙一年沒回來,還真的啥子都不曉得。

  「暑假的嘛!拆遷辦立了軍令狀,開學前要搞完。」

  金榮直截了當地問,「你家是不是早就把房子買好咯?」

  蔣森有點不好意思。

  「就在對面,商品房,我爸湊了首付,剩下的就等到這個三十五萬。」

  「人家讓拖恁麼久啊?」

  「太久了也不行,一年之內可以。」

  「他們咧?」

  蔣森說,「衛蔚家去武隆,租房子便宜,錢拿到手上供娃兒學費,她連她弟弟,博士也供到了。尹從輝他爸想開個雜貨鋪,鋪面挑好了,靠江邊,最近整治綠化,搞好了是個公園,到時候就住店裡。安岳……安岳沒跟你說啊?」

  金榮搖頭,「這半年怕她考試分心,我都沒讓她寫信。」

  「她爸媽鬧離婚,菜刀都拿起來了,她媽說分了錢就走。」

  金榮張大嘴,「哎!早曉得我該跟她多打幾次電話。」

  「她那個性格,有啥子也不得電話裡頭說,都憋到,還不是怕丑?」

  蔣森很體諒,眼神叫金榮別多問,金榮卻覺得,他是剛體諒完他爸偷東西的醜事,順帶體諒到安岳。

  「反正你們都要訂婚咯,娘家這些也不要緊,誒?」

  蔣森興致勃勃地問。

  「訂婚啥子規矩,是不是要擺兩桌?」

  可惜金榮的心思不在這些上頭,他急急忙忙問。

  「還有誰沒簽?」

  「沒幾家了,我想想啊,我們樓下沒簽,他兒子你曉得嘛,搞房地產,好有錢哦,說要捏到手裡等兩年,曲書記家也沒簽。」

  金榮忽然毛躁起來。

  「你們都是幹部樓,我說工人!」

  蔣森想了一轉,拍巴掌,「你們10號樓就剩范家!」

  金榮跟安岳、衛蔚、范彥行、尹從輝都是10號樓的。

  「簽完一棟拆一棟乜?」

  「對唦,6號樓上周簽完了,騰房子,搬家,搞了一周,說是……後天!就拆,現場給錢,一家一箱,銀行提前數好了滴。」

  金榮想像一箱箱錢擺在眼前的場面,有點被鎮住。

  「范彥行顧不過來,街道協調了,反正她滿十八歲了,她代表簽字,我們家就是我。你們家搞快點兒找房子哦!外面馬路上宣傳欄,條幅,掛了多少?這兩天消停點兒,高考前簡直不得了,每天喇叭堵在底下喊。」

  「喊啥子?」

  「早簽字早安心!依法徵收,陽光操作!一把尺子量到底!一套一套。」

  金榮腦殼裡有根鐵絲燙紅了,攪和得腦漿子跳跳的疼,又爽。

  「我返校就全職實習,一個月兩千二,我留一千自用,一千二給我媽。」

  「那好唦,夠了唦。」

  金榮羞恥地說,「吃飯夠,租房子哪夠?而且我爸……根本就沒戒到賭!」

  「我說他緊到搞啥子!」

  蔣森恍然大悟,馬上提醒金榮。

  「你要盯緊哦!聽說有些拆遷戶,瞎買瞎花,兩下子搞完了,誒!還有人專門纏到拆遷戶搞賭局,搞仙人跳,你曉得啥子是仙人跳不?」

  「不曉得。」

  「就是來個女的,騙到上床,一脫衣服衝進來幾個人拍照片,敲詐。」

  金榮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啷個曉得這種哦?」

  蔣森一直挖到腦殼摸頭上糖漿,天氣熱,飛蟲嚶嚶嗡嗡圍到他打轉,防空洞沒有水管,他庫存也沒有礦泉水,越摸越覺得黏糊糊,好髒手。

  「我上去沖哈!」

  他跑到台階上,馬上回頭叫,「誒——金榮!范彥行來了!」

  兩個人擦肩而過,蔣森指沙發上,「你們耍哈,我馬上來。」

  范彥行三兩步跑下來盯到金榮,「你哪天回來的?」

  「昨天下午。」

  「安岳那個手機你買的哇?好貴哦,啷個?不認識了嗦?」

  「你為啥不簽字?」

  范彥行正彎腰拿汽水,聞言動作放慢,口氣硬起來。

  「做啥子嘛?各個為這個事情把我盯到。」

  「家家都困難的嘛!」

  范彥行嘁了聲,彈彈金榮的時髦夾克,拉鏈頭是個碩大的銀色感嘆號。

  「你有我困難?五萬塊一個小時我就花完了,還欠到醫院在。」

  她咄咄眼神逼到金榮,提醒他注意,她和安岳她們不一樣,也所以她夠資格在這裡消磨,她可不會看見蔣森那幾張DVD,就吃吃傻笑著逃走。

  「看到沒,都是我要還的債。」

  她從兜里掏出一摞窄窄的紙條,朝金榮抖了抖。

  擡頭三醫院,底下有抗凝治療,心衰搶救,股骨頭壞死,腦梗阻等等一大堆科目,每項都是三五千。

  其中一張飛出來,金榮彎腰撿,發現是《拆卸協議》,A4紙,但折了兩遍,他翻到頁尾,失落極了,居民那一欄是空的,還沒簽。

  「你幹啥子?」范彥行劈手奪走。

  金榮想起來,從她媽住院,范彥行就剪了個寸頭,早上五點鐘起來跑步,有回遇到暴露癖,還抓住扭送派出所。

  「急到用錢為啥子卡到?」

  金榮比范彥行又高,又壯,語調卻是商量。

  范彥行眯著眼看他,不說話。

  金榮急了,「你也想學蔣廠長,學曲主任嗦?吊起賣,賣高點兒?人家啥子人我們啥子人嘛——」

  這個話范彥行最不愛聽,冷冷打斷了。

  「人家啥子人?我們啥子人?你說清楚!」

  她媽就愛說,動不動,『你去幫孟阿姨干點活兒,人家那麼照顧我們』,不然就是『你讓到點蔣森,哎呀算了,你不要跟人家耍咯,不一樣』。

  金榮這麼說更讓人受不了。

  他第一個考出去,學國際貿易,好洋盤哦,結果回來,還是這一套!

  「非要我說出來麼?」

  金榮嘴上凶,其實很心虛,鐵皮門沒關攏,陽光灑在水泥台階上空蕩蕩。

  「人家一天琢磨,買摩托車,泡妹子,我們琢磨啥子?找活路!」

  「他又不搶你的妹子,你怕啥子?」

  范彥行不動聲色拿起煙,點兩根,分金榮一根,抽的很老練。

  金榮有點懵。

  去年暑假蔣森帶頭抽菸,安岳和衛蔚都學了,唯獨范彥行很反感,說煙味混在消毒水氣味里特別明顯,她媽媽抽抽鼻子就聞出來了。

  六個人當中也是她最游離。

  兩對情侶之外,蔣森和衛蔚關係一直很好,衛蔚有點假小子像,酷酷的,但只是外表,不像范彥行從內冷到外。

  他咽了下唾沫,猶豫但還是搖搖頭。

  「你肯定搞錯了。」

  范彥行把菸頭摁進沙發皮面,燙穿個洞,揪絲綿出來吹著玩兒。

  輕蔑地說,「反正不關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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