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人家屬
2024-09-15 09:09:41
作者: 青衣呀
受害人家屬
法醫鑑定和受害人家屬詢問同步進行。
金榮三十六歲,三年前結婚。
太太趙小琴是北方人,才二十五歲,婚前在電影院工作,懷孕後辭工,常去社區中心學烘焙畫畫打發時間,晚上十一點被電話叫到分局,很擔心老公,披頭散髮,趿拉著塑料拖鞋。
重案幾個小伙子堵在接待室門口推推讓讓,誰都不敢進屋向她宣布噩耗,最後還是范立青接過案卷。
「我來——」
她進門先關空調,再倒杯熱水。
「不好意思啊,半夜三更請你來。」
趙小琴吃下定心丸,這麼年輕漂亮的女警,應該沒啥大事。
范立青打開案卷,「趙女士,請問你公公婆婆叫什麼名字?」
「好像是叫,金大昌,岳梅。」
「住址?」
沒反應,趙小琴緊張地抓著手機,最新款華為,手機殼二次元風,吊根拇指大的鏈墜,因她手抖,鏈墜晃來晃去。
「職業知道麼?」
這回很積極,「我公公婆婆有退休工資的!在國營單位。」
「具體哪家單位?」
「不,不知道,單位早就沒了。」
一問三不知。
范立青望向趙小琴的手機,吊墜上模糊的大頭貼,反面暗底灰白條紋,像素很低,辨別不出圖案。
「見過面麼?」
趙小琴侷促地問,「我老公在哪,你們有沒有找我老公?」
范立青不語,筆管磕在桌沿上,啪嗒,啪嗒。
才兩三分鐘,趙小琴就扛不住了。
「我,我沒文化,又是外地人,我家裡還有弟弟,父母偏心,一毛錢嫁妝都不給我,我公婆不喜歡我們兩個在一起,但是我老公很堅持!真的,他說,等孩子出生了,他們會心軟的,到時候再,再見面。」
一口氣說出這些話並沒有讓趙小琴感到踏實。
「我婆婆給了我三金的,面沒見,禮數不能少,我們住的房子也是他們給的首付,他們經濟條件很好的,以前他們單位叫三線建設,工人從北方召過來,都是說普通話的,他們和同事感情好,在海南有房子,不住重慶。」
「我有個同學也是這樣,讀了博士,父母挑三揀四,很難辦。」
范立青緩聲安撫。
「畢竟金榮念了名牌大學,老人期望難免高一點。」
趙小琴難得遇到個明白人,恨不得挖心掏肺。
「我又不是那種女人,找個年紀大的傍大款,醫生要保胎我才辭職的,當初也不是我扒著他,孩子生了我就去打工,我們白手起家,不比他同學差。」
「你跟他哪些同學有來往?」范立青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
「沒來往,都是聽他說的。」
「具體怎麼說的?」
「就說有個同學是大老闆,經常上電視,還是區人大代表。」
「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還有個女的住帝景豪庭,大四居,一百六十多平。」
趙小琴羨慕地摸著肚子,又算了遍預產期。
「但是我老公智商高,孩子會有出息的……警官,你剛才說,我公公婆婆怎麼了?我一晚上心跳快,砰砰砰,砰砰砰,電視一關,自己都聽得見,電話他又不接,街道辦上門的時候我都睡著了。」
「麻煩你看一下,這是你老公的手機嗎?」
范立青從證物盒撿出一隻透明塑膠袋,不是手機,只是一片塑料板。
趙小琴看半天,交還時滿臉莫名其妙。
「我老公用華為Pro,這是翻蓋機吧?現在誰還用這個呀?」
「什麼顏色?」
「黑色。」
跟范立青在修車行摸過那個一致,也符合現場撿到的證物。
「哦,那是我們搞錯了。」
范立青收回證物,「下午五點以後,你見過你老公或者通過電話麼?」
趙小琴蹙眉,「今天我產檢,下午看了個電影,逛街,哦!」
她刷開手機翻通話記錄。
「六點二十四分他打過電話,我買菜沒聽見,七點多撥回去沒接。」
范立青接過來,飛快往下劃拉。
趙小琴的社會關係很簡單。
通話對象不是快遞物業,就是超市老闆娘,早教中心,社區團購,偶然來自外地父母,時長只有一兩分鐘。
四個打給老公的未接去電紅彤彤躺在列表上方,最後一通是七點四十。
拿在手裡范立青才恍然大悟,那張像素很低的圖片,是胎兒B超。
「你本地有沒有什麼朋友,能陪你過夜?」
趙小琴搖頭。
「等你結婚就知道了,生了孩子,朋友都斷了。」
她沒聽懂暗示,范立青只能繼續問。
「金榮一般六點多回家吃飯?」
「對,當老闆嘛,時間自由,不加班,他人又正派,沒什麼應酬。」
趙小琴輕快地說,言下之意頗有點同情警察大半夜還得加班。
「周五晚上,會跟朋友喝酒打球什麼的嗎?」
趙小琴幸福地搖頭,「他主要陪我。」
一陣莫名的安靜。
趙小琴目光落到卷宗上,不自覺側了側脖子,然後慢慢張大嘴,看清封面的標籤紙不是金大昌或岳梅,是——金榮,她老公。
趙小琴緊緊抓住幾頁薄紙,好像抓住了老公冰冷的手,淚水漣漣而下。
范立青跳起來,繞過桌子攬住她的肩膀摁到自己懷裡。
「趙女士,你冷靜點,先聽我說——」
一個小時後,也就是凌晨一點,范立青還坐在原處,但桌子對面換成了她的頂頭上司,分局經偵支隊陳隊長。
陳數杉,四十五歲,戴眼鏡,扎絲巾,穿闊腿褲坡跟鞋,氣質不像警察,更像會計事務所的主管,她也確實擁有註冊會計師資格和審計從業經驗。
她半夜被喊回局裡,剛讀完范立青的報告。
結論是墜樓前半個小時,也就是七點十五分到四十五分,金榮被挾持或處於無意識狀態,不然作為孕晚期孕婦家屬,不應該連續四個電話都不接。
「這個案子,我不說先放放嗎?而且你怎麼跟著刑偵出現場?」
陳數杉滿臉寫著不解。
「幾個司機都有平台掛靠,有戶籍,地址,手機號,車上有定位監控,這么小的案子,諒他們也不會逃跑,電話通知到派出所報到就行了。
范立青解釋。
「本來是,但我想著今年市里提出『提升營商環境,做好企業服務』的口號,報案人又是央企分公司,剛好水房碰到李局,就提了一嘴。」
「李局怎麼說?」
「他說抓個典型也行……」
「下不為例。」
陳數杉打斷了,皺眉回想下午跟范立青一起訊問金榮的情形。
「他確實心不在焉的……」
范立青把辦案中心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而且他好像特別害怕我。」
陳數杉擡起頭,「還有什麼?」
「趙小琴懷孕六個月,情緒比較激動,就沒有安排認屍,但天台撿的背包和華為手機給她核實過了,是金榮的,本機微信和簡訊沒什麼特別,刪除的,簡訊跟運營公司申請了,明天回復,微信這邊流程比較慢。」
「很可能還有另外一部手機,拿趙小琴的身份證查下。」
陳數杉斟酌,「辦案中心門口那部,你沒注意款式?」
「沒有,我光看他臉了。」
陳數杉又看她一眼,沒說話。
范立青壓力山大,「金榮是作為證人被訊問的,不需要登記隨身物品,不讓攜帶手機手錶,主要是擔心影響訊問室的錄音錄像設備。」
「門口監控呢?」
「剛好被他肩膀擋住了。」
「安檢小劉怎麼說?」
「他也不記得。」
「待會兒出去叫他們調整一下鏡頭角度,不行加個鏡頭。」
范立青很羞愧,線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卻沒抓住。
「涉案的司機呢?一共幾個?」
「五個,通知了來做筆錄,約的明後兩天,只有一個沒接電話。」
「誰沒接?」
「金額最大的,叫蔣森。」
陳數杉闔上報告,兩手擱在桌上十指交叉,嚴肅的通知范立青。
「經分管局長同意,這宗案子正式移交刑偵支隊,由廖隊負責。」
「是。」
「廖隊破案有自己的思路,我不便插嘴,不過如果這個案子給我辦,我會把偵查重點放在蔣森身上。」
陳數杉看出她的驚訝,敲敲太陽穴,「——只是直覺。」
范立青沒想到陳數杉也這麼說。
她調過來才兩個月,還沒把上下領導同事認全,但知道陳數杉不愛閒聊,冷冰冰獨來獨往,這種已經移交的案子,貿然發表意見並不是她的風格。
而且,范立青在成都就是經偵,主要跟銀行保險P2P打交道,出現場往往是去金融機構的風險部,對著電腦捋數據,從沒摸過命案,而陳數杉三十五歲才離開審計行業轉而從警,命案經驗應該也不多。
「死者離開警局不到三個小時就死了,像挑釁,更像滅口。」
「呃……」
范立青訝然張大嘴,為幾萬塊的騙保案滅口也太可笑了。
她考慮要不要提起莫安生,但一來,可能監控沒拍到,二來,陳數杉的推論太主觀了,不需要推出其他嫌疑人就可以反駁。
「小范,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觸及你的隱私,但我希望你不要隱瞞。」
陳數杉望著范立青的眼睛,壓慢語速,直白地問。
「你聲稱調來重慶是為了離顧老近點兒,方便偷師學習,這太戲劇性了,是真是假,你最清楚,當然,分局也有人認為,你和廖俊傑好事將近。」
范立青垂下眼皮,沉默著,既不承認也沒否認。
「我帶了你兩個月,你專業素質不錯,人品——」
范立青心底一根弦緊緊繃起來。
下大雨了,幸虧王隊動作快,天台的取樣勘驗已經完成。
分局正在裝修升級,分體式空調換成中央空調,但窗外遮蔽外機的塑料雨棚還沒完全拆除,雨水的敲擊聲像鼓點,一記記發沉。
陳數杉續下去,「人品,我擔保,很好。」
范立青愕然擡頭,滿眼驚喜。
但陳數杉接下來的話又讓她狠狠低下頭。
「私刑報復是暴力,不是正義,我希望你記住這句話。」
范立青再次沉默下來,但並沒有沉默到底。
「這個因人而異。」
陳數杉對她的強詞奪理並不吃驚,人調過來的時候她就打聽過,工作能力和態度都沒問題,但一個普遍的反饋是,很固執。
她清清嗓子。
「你和斯文,借調刑偵支隊,做完這個案子就回來。」
「那邊外勤比較危險,我建議你們抓緊時間練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