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老娘
2024-09-15 02:39:37
作者: 顧三銘
第241章 老娘
「這叫一手?!」
燭九陰惡狠狠地低下頭,奮力啄走腳邊一朵大紅牡丹。
陸觀道:?
燭九陰罵了句:「煩死了!」
說罷。
那隻暗紅的鳥兒消失在斐守歲的心識,沒有留下一片羽毛。
斐守歲:?
孟章:「習慣就好。」
「所以……」
「還是要警惕些,」孟章也飛了起來,他沖斐守歲說道,「出去之後,什麼都不必解釋。」
「只顧承認?」
「……你要想犟嘴也可以,」孟章漸漸淡出了心識,放下話,「我們會替你收拾,不必擔憂。」
看那鳥與蝶扇翅離開,斐守歲復又被花繩拖拽,拽向他心識的出口。
燭九陰的束縛變輕了,也不知為何。
斐守歲琢磨著孟章所言,什麼叫反駁也無妨,那句替他收拾又是何意。常年獨身的槐妖,甚至沒有聯想到「靠山」一詞,只覺得是寬慰,讓他不必擔心。
外頭的青龍還在打蛇。
銀蛇節節敗退,退到碎鏡之上。
燭九陰半跪於銀蛇頭顱,他抹開嘴角的血:「媽的……」
而陸觀道閉著眼,讓百花盛放。
燭九陰裝作怒罵:「要不是在這狹小的寶鑑裡頭,我可不會輸你一個後生輩!」
孟章:「這麼說你想出去比試?」
「我?」燭九陰啐了口,「那你也得先救斐守歲出來!」
話落。
燭九陰站起身,他奮力抽出斐守歲腰間的畫筆,在空中繪下一行字:狗屁天庭,臭不要臉!
早已猜到這一幕的孟章:「……」
寶鑑外的眾神:「……」
燭九陰破罐子破摔,他看了眼腳下已經竭力的銀蛇:「嘁!沒勁,真沒勁!」
復又用畫筆:狗仗欺人,殺我法器!
孟章變回原身,默默站到陸觀道身旁。
畫筆:以一打眾,雖敗猶榮!
「?」孟章。
燭九陰撂下筆,他伸手將那一行黑墨捏成團,朝孟章丟去。
孟章沒接。
陸觀道還在拉人,自是沒有看到。
那孤零零的墨糰子就這樣在空中飛了飛,墜入龍與蛇下的碎鏡里。
隨即。
糰子來到了寶鑑外,眾神面前。
三道大字倏地展開,燭九陰的聲音擴大道:「狗屁天庭,臭不要臉!狗仗欺人,殺我法器!以一打眾,雖敗猶榮!」
以及藏在最後,燭九陰偷偷寫下的。
「鎮妖寶塔,形同虛設!放妖歸山,邪祟自便!同輝寶鑑,私心滿滿!我燭九陰,死不守牢!」
眾神默然。
這回是真真正正的沉默,就連二郎顯聖真君與哪吒都不笑了。
燭九陰計謀得逞,他嬉皮笑臉地衝著孟章擺擺手。
也就在此時,燭龍的魂魄脫離了槐樹的軀殼,像一隻飄飄然的紙鳶,飛向看不清前路的黑夜。
而斐守歲正好被拉到了心識大門處。
心識里,萬紫千紅。
已經快看不清心識中央的古槐,所見是各式各樣的花,還有長在槐樹旁,一小撮亮黃的春油菜。
寂靜的大海新生,成了爛漫花田。
斐守歲迴轉過頭,他感知到身軀與意識的同步,卻有些不舍花的樣子。
紙鳶燭九陰在守歲回望的時候,悄悄收走了銀蛇。
斐守歲的身軀一下沒有支撐,直直地朝地上墜去。
孟章也順勢收了青龍幻術,二十八星宿不再死盯陸觀道。
陸觀道猛然睜開眼,一剎那的猶豫都沒有,石頭沖向那個不停飄零的紅衣。
青龍散,銀蛇解,紅衣袈裟落人間。
寶鑑碎,花海開,補天黑石續前緣。
在眾神的凝視里,同輝寶鑑的幻術如瀑逆流。而那焦黑瀑布中,一抹殷紅與一捧花束格外亮眼。
花束攔住了天上的紅色星子。
在幻術四散之時,一條緣分紅繩現於兩人之間。
斐守歲睜開眼。
狂風吹亂他的墨發與衣擺,風乾澀了眼帘,他看到模糊的影子,是陸觀道欲言又止的面容。
紅繩盪啊盪。
「你……」
守歲下意識伸手,因之前的傷口未愈,他吃痛了表情。
陸觀道連忙迎上去,臉頰貼住斐守歲的手心。
兩人相顧,無言露。
斐守歲彎了眼眉,他正想打破死寂,陸觀道的一滴清淚滑落在了他的手掌。
守歲:「……」
陸觀道毫無徵兆地濕了心瓣,也不說話,也不吐什麼苦水,他就看著斐守歲,一點點地流淚。
狂舞的風,阻隔神明低語。
寶鑑的考驗,在此時碎裂。裂成一塊塊悅動星子,於兩人頭頂,開出群花的呢喃。
眾星圍繞。
有一株銀色並蒂蓮長在了寶鑑的正中央,擬作銀月。
斐守歲無意看到雙生蒂蓮,他也見花下的燭九陰,在割腕取血。
那燭龍大喝一聲:「死無歸鄉之魂,鬼火剝奪之魂,遇人不淑之魂,刀下含冤之魂,若願往生為人,到吾身側來!」
「到吾身側,蓮花之中來!」
斐守歲與陸觀道一齊轉頭,在夾雜雨雪的風裡,渾黑和銀亮交織纏綿,他們看到了一個個低著頭前行的背影。
熟悉。
陸觀道第一眼,便見到了他的娘親,陸姨。
而斐守歲尋遍了層疊的眾魂,他所見一個久久不肯離去望鄉台的老婦。
還有池釵花、北棠、阿珍、月星……
有仙的聲音,透過棉云:「咦,你看看那群人。」
「什麼?」
「那不是剛入雪狼門下,那個女娃娃的家人?」
是,一個北棠面貌的江家姊姊,順流於人群。
燭九陰舉著銀並蒂,血從他的手上,流向並蒂蓮心。
斐守歲卻見到收養她的老婦人,不停地回頭。
好似在尋找什麼。
風聲、人聲還有腳步聲。
燭九陰傳音給斐守歲:「之前騙你的啦,她一直沒有投胎哦。你先前遇到的黑白無常,是我的刻意囑託。我不過看她可憐,才收留了她。」
「……」
燭九陰話落,老婦人的視線終於翻越黑壓壓的鬼魂,找到了陸觀道懷裡的斐守歲。
斐守歲慌張地想要離開懷抱,但被陸觀道抱得更緊。
「陸澹!」
陸觀道撥浪鼓似的搖頭。
「我……」
斐守歲難得膽怯,又渴望著愛意能從老婦人的眼裡流出,他一橫心,再一次望向那張久久揮散不去的面容。
可。
老婦人的臉面早已模糊。
斐守歲半張著嘴:「娘……」
我是沒有娘親的。
「你……」
於是。
見白髮蒼蒼的魂魄,逆行在暗潮之中,她朝著斐守歲,她分明都沒有眼珠了,卻還義無反顧地走向槐樹。
斐守歲咽了咽。
燭九陰眯著眼。
守歲道:「同輝寶鑑,都是幻術。」
燭龍:「同輝寶鑑確實是幻術,可這雙生並蒂喚來的,皆為真實。」
「真實……?」
眼看斐守歲的視線要陷進去,陸觀道連忙在他耳邊:「徑緣!」
斐守歲的手,緊緊抓著陸觀道衣袖:「我聽得到。」
「那你千萬不要……」
「我知道,」
守歲打斷觀道之言,他扭過頭,就在老婦人氣喘吁吁的奔跑聲中,他將目光與心偏向了陸觀道,他說,「我知道她早死了。我去看她的時候,她的墳上是一家肉包鋪子。所以我早知道……」
懷中人在微微顫抖。
「我比誰都清楚,她死時的樣子……」
「嗯。」陸觀道低頭。
額頭相抵。
斐守歲:「假的,我看出來了,不過是假的。」
燭九陰:「……」
「我就算死了,我就算忘記了所有,我都不會忘記她的樣子。她又豈能在我眼裡,失了五識。」
但老婦人還在逆流,她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近乎是飛奔著跑向斐守歲。
跑向黑夜裡發著亮光的紅色星子。
斐守歲用了些許時間平復心情,他的臉還對著陸觀道,他擡高了聲音與燭九陰說:「大人,斯人如流水,豈能是我一個小妖能攔住的。」
燭九陰悶哼。
老婦人灰白的發,漸漸脫落。
「同輝寶鑑的所有幻術,照印不過小妖的一角從前,而小妖正如孟章神君所言……」
剛要離開的孟章,停下了腳,同二十八星宿的虛影一起回身。
斐守歲擡起眼眸,沖那詫異的青龍笑道:「神君說過『著眼於未來,不拘泥現在』。小妖起初心有舊事無法理解,但如今,小妖看到大人的幻術,是明白了所謂『拘泥』二字。」
青龍聽罷,也無笑意,也無贊同。
他甩袖。
縱身躍入碎鏡花海。
燭九陰在上,默默地從袖中取出方才啄走的牡丹花,他手舉銀燈蓮,另一隻手將花兒別在了耳上。
「你說吧。」
斐守歲咬唇,若要看到燭九陰,就一定會見到老婦人。
可嘆,槐樹早已下決心面對。
守歲深吸一口氣,面對著同輝寶鑑帶給他的磨難。
視線轉動,略過九九八十一個劫。
斐守歲看到愈發靠近的老婦人,沒了長發,沒了花襖,空空的骨架咯吱咯吱,在黑流冰河叢里。
跑得像她死前,永遠拿不起的筷子。
斐守歲也看到一襲暗紅的燭九陰,頭上那一朵從他心識而來,陸觀道花海里的紅色牡丹。
燭九陰笑看著守歲,撚兩指,一壓嗓子,老婦人就停下動作,跟隨燭九陰。
唱道:「我兒修羅惡鬼心,我兒六月飄雪身。我兒忘了餵粥情,我兒棄我艷陽天。」
分明是骨頭,斐守歲卻在骨相上,逐漸看到生出皮肉的臉。
老婦人跟著燭龍的動作,撩了下沒有的長髮,她的手指輕點頭骨。在她原本耳垂的位置,生出一朵與燭九陰一模一樣的牡丹花。
牡丹比她艷麗,身處的黑夜群山比她靜默。
她哪兒也比不上。
她只唱:「我兒丟下辛苦娘,我兒腳踏病殘軀。我兒落淚於墳前,我兒轉身不點菸。紅不紅,香燭燃盡。哭不哭,老娘痴心。我兒枯枝生千年,我兒憐棺於月弦。」
「我兒啊我兒!」
老婦人的嗓音沙啞,燭九陰在後,頭一折,流下血紅的淚。
「我兒啊我兒,苦不苦,冷月作陪!我兒啊我兒,哄不哄,懷中骨灰!我兒正月刨我墳,我兒抱我冰涼身。我兒不敢忘老娘,我兒錘骨於腰間。我兒啊我兒……」
那頭顱也折。
那白骨也泣。
「我兒啊我兒,可別忘娘親巨手。我兒啊我兒,可曾記墨筆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