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袈裟
2024-09-15 02:39:29
作者: 顧三銘
第234章 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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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帶你的孩子走!
斐守歲用力往後一退,水流竄動,試圖逃離那臭味的源頭。
可阮女子不依不饒,她一把抓住了斐守歲的手臂。
新生的皮囊與舊日相逢,粘稠的血在白皙軟肉上,留下滾燙印記。
斐守歲立馬甩開了,但石壓地獄的懲罰隨之侵入他的心識。
槐樹在耳邊聽到清晰的求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鬼在地獄裡,拖拽他的長衣。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並非故意,救救我吧!」
「我那日丟掉的孩子早就死了,為何偏要把我投入這巨石林中!」
「我不該生他!可是我知曉的時候,肚子都大了……」
「救救我吧,公子!救救我吧……」
「看我可憐,看我落淚,也就拉我再入人間吧!我不會作惡了,我磕頭,我不該,我……我定是做錯了……」
「求求您,救救下我……」
「求您……」
救?
斐守歲扯著衣裳,他並非地藏菩薩,也沒有度化地獄的能力,又能救誰?
眼見白衣染上紅色的手印,之前的海底,霎那時間,變成了石壓地獄。
斐守歲看到巨大的頭顱,藏在小小的供桌神龕里。他看到老人與婦人的手,在血水中擬作蘭花。人高的紅燭,滴的是長絲。走不完的樓梯,盡頭是女子的雙眼。頭顱扭阿扭,血紅從供桌上流下,沾濕了火紙元寶,讓另一頭的親朋無法點燃冥鈔。
走吧。
有人的聲音在後面,推了一把守歲。
斐守歲的直覺告訴他,別回頭。
於是,向前走去。
提袍走。
斐守歲咽了咽,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阮女子的消失,他的視線渾然分給了遠處,那一座樓高的骷髏。
還有骷髏下,在銅鍋里沸騰的、尖叫的、哀嚎的人們。
那些人,他有見過嗎?
斐守歲記不得了,漫長年歲的他,又能記起誰的樣子。
好似新生的皮囊必須再走一回地獄,才能被神佛認可,好似斐守歲面前掛著一隻不得不前行的銅鈴。
沒有回頭路。
斐守歲看到了遠處的牛頭和馬面,他看到黑白鬼使在旁對他,笑說。
「哎呀呀,我們又遇見公子了。公子這些時日,可有發財,可有平安?」
「公子的歲數如此之長,怎麼會到了這石壓地獄?」
「哎喲公子喂,怎麼愣愣的,不與我們說話?」
愣愣的……
不與他們說話……
斐守歲沉默。
鬼使們不見回答,也沒有停留之意,他們離開了守歲。
是擦肩而過,明明路很寬,卻要故意撞一下肩膀,當作存在。
而那掛在白無常身上的銀元寶,一晃一晃。
斐守歲的心被元寶撞到,他忍不住去看,明明知道不該這樣,可他還是微微地轉過頭。就要瞥見身後一直勸他前行的聲音,有一雙大手捂住了他的雙眼。
聲音不慈悲,滋滋作響:「孩子,往前走,才能生。」
孩子?
這石壓地獄哪來的稚童?
斐守歲吞下不安,在手的力道之下,繼續往前走。
手雖然捂住視線,但斐守歲仍舊看得到,他看見那神龕的頭滾在地上,嗚嗚地哭,他還看到了人伢子在油鍋里,沒有動靜地竄。
還有什麼?
斐守歲的心好像在期待看到……
看到一路火紅的石,流了血。
路的彼岸,是血口大開的惡鬼。
惡鬼的喉嚨沒有顏色,斐守歲無法窺探鬼的五臟,但他知道腳下的石頭在流血,定是痛的。
石頭……
遙遠的山陰,有一枚石頭被拋在廢棄的道觀。石頭哭啊哭,哭成了一個淚人,也給自己哭來了暖家。不過時日不長,石頭的家被燒毀在大火里。
那火好高好高,高過了稻米,高過了陸姨的肩。
斐守歲的心無比地痛,他在地獄裡先想起來的,是陸觀道灰濛濛的曾經。
「啊……」
他要看到一人。
斐守歲篤定著,他一定能看到那個放火的女子!
就在石壓地獄。
不,或許她的罪孽,貫穿了十八層地獄。每一層都有她在贖罪,她罪不可恕。
那她又在哪裡?
斐守歲想轉頭了。
但這一回,手率先困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聲:「不要找了,都過去了。」
「?」
「找到也沒有用。往前走吧,你恨著什麼,只要往前走了,就能化解……」
奇怪。
手的話尚未說完,斐守歲卻覺得那聲音熟悉。
於是老妖怪打斷話語,他篤定又狐疑道:「陸澹?」
「……」
「是不是你。」
「……」手沒有動靜。
「你模仿不了任何人,」斐守歲在賭,他試圖與手對話,「就算你化成石壓地獄的惡鬼,我都認得出你。」
陸觀道:「真的嗎?」
「真……?」賭對了。
知曉了來人,斐守歲心中的燭火一下就點燃,燃燒了好看的眼眉。
守歲一咬牙,正欲回頭罵人,陸觀道的手復又推了一下他。
「做什麼!」斐守歲壓低怒意。
「快走啊。」
「不能讓我看看你?」斐守歲。
「不能!」
又推了把。
斐守歲踉蹌一步:「你是不是又背著……」
「我沒有!」陸觀道的手蹭了蹭斐守歲,「沒有菩薩的同意,我豈能進地獄找你?」
「……」也是。
斐守歲心中的燭火暗淡不少。
可……又能是哪個菩薩,看熱鬧不嫌事大,參合這樣的破事。
斐守歲凝眉,想了片刻,卻想不動了。他剛剛新生,一切生硬的軀幹,都在行走下負荷運轉。他不能再做思考,索性陸觀道在他旁邊,讓眾鬼的叫囂都弱了幾分。
仿佛適才的所見所聞,血淋淋的懲罰,都不復存在。
老妖怪閉上嘴,不知說什麼,那就聽陸觀道所言。
往前走吧。
天既然都黑了,為何還要在黑幕下久留?大火都燒盡了,又在那淒涼地哭什麼?
哭是沒有用的。
斐守歲深吸一口氣,捏拳,擡腳。
黑靴落在沾血的灰石上,每走一步,陸觀道就會與他說一句悄悄話。
「快啦快啦!馬上就到了!」
斐守歲:「嗯。」
「噯!走得慢些,慢慢來,也不著急。」
斐守歲:「我知道。」
「太快可不好,欲速不達也。」
斐守歲:「我已經走得很慢了。」
「沒事的,沒事的,走起來就好了,有我在,不用擔心……」
「嗯?」不對勁,斐守歲問,「陸澹,你在說什麼胡話?」
「走到就好了,走完這一程,我們就能相見了……」
斐守歲開始生惑:「陸澹,你是糊塗了嗎?」
「大人。」
大人?
斐守歲愣下腳。
陸觀道從未在人間喊他「大人」。
那聲音還在說:「大人,我好想你。我把想你的話放入了這個玉瓶,給月老伯伯保管。那樣我去了人間,再一次遇到你的時候,就算忘了,我也能原模原樣地再同你說一遍……」
「你……別說了……」斐守歲知道了身後人的由來。
是玉瓶。
燭九陰手中的那個瓶子。
可聲音是停不下來的:「大人,我何時才能找到你?要好久好久嗎。月老姻緣殿每日都有好多的神仙,我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們都沒有表情,說著什麼『我要下凡,勞請殿下給我安排一場緣分』,何為安排?」
情劫……
「大人,我不明白,安排了的情誼,還算情嗎?若為了渡劫,那又可憐了誰家的姑娘……」
斐守歲甩了甩頭,面前是修羅惡鬼,身後有個不停說話的跟屁蟲,他不怕了,但煩得徹底。
他心中自言:「玉瓶是術法,對嗎?」
「大人,我不知道能說多久……」
「既是術法,我就破了……」
「大人,我是不是煩著你了?」
斐守歲:「……」
「那我不說了,我給大人哼首歌吧。」
斐守歲垂了眼眉。
斷斷續續的低吟從大手處傳來,斐守歲狂跳不已的燭心,於吟唱中寧靜。
惡鬼的嘶吼慢慢消失,一切不屬於夢境的地獄之景色,融化消解。
斐守歲走向路盡頭,地獄盡頭,不知通往何處的修羅之門。有千千萬萬雙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被他輕而易舉地掙脫。他耳邊的咒罵,復在吟唱中模糊成風鈴陣陣。
供桌上的頭顱不知滾到了何處,供品被吟唱換成了仙桃與好酒。一陣青煙吹去,濃白的大霧,點燃嶄新的火燭。蠟燭的香散開來,好似信佛的老婦人,那一雙溫吞的手。
石頭,再也不流血了。
路盡頭的修羅鬼化成淨水,化開來,褪衣後,成了一個個在空中撒花的天仙。
血紅的,灰暗的,扭曲的臉。
變成了。
溫柔的,光亮的,和睦的眉。
蓋在斐守歲眼上的大手鬆了,斐守歲好似得到了准允,他轉過頭去。
看到一個光頭的和尚。
和尚手裡拿著燭九陰的玉瓶,和尚穿著刺眼的袈裟。
斐守歲想,和尚忘了他的寶冠。
「您……」
和尚慈悲面目,不言不語。
斐守歲咽了咽,也就不去開口,他看到同樣沉默的和尚,手指向路的盡頭。
那一面高窄的門。
門是見過的,顧扁舟在梅花鎮幻境中,也曾推開這樣的門。只是後來,當顧扁舟再一次從門內出來,他的背後是一具焦黑的花。
斐守歲望向門,沒有猶豫,提袍而去。
而那和尚飄飄然在原地。
吟唱跟隨斐守歲離開,所有的仙女仙境只點亮斐守歲的前路,而和尚那兒重新變成了地獄。
眾鬼纏繞在和尚身上。
和尚卻毫不在意,笑言:「快去吧。」
斐守歲一愣。
「此地你不該久留,去吧。」
惡鬼如濃雲,遮住和尚的眼睛。
一葉障目。
和尚慈悲的唇,謙卑的眼,漸漸的看不清前方。
斐守歲下意識想回去,他想拉一把和尚,可是和尚越飛越遠了。
飛向地獄另外的盡頭,是斐守歲看不透的黑。
斐守歲的身軀卻在和尚的驅趕下,止不住地飛奔。
他跑起來了。
在仙女與香灰的暖里,守歲心中生出一句話來。
他與他自己說:「你可以跑,你這一生的路,都能飛奔。」
急.喘聲。
風聲。
嘈雜久違的氣流在臉上撫開,斐守歲沒有回頭,他耳邊的催命符被擠壓,他只聽到和尚叫他快走。
「快走吧。」
「你不該入這地獄。」
「快走吧。」
「千萬別再回頭。」
斐守歲一橫心,提著身上不知何時來的袈裟,道:「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