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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若木

2024-09-15 02:39:27 作者: 顧三銘

  第232章 若木

  唱罷。

  大霧鋪散斐守歲的一生,而小小戲台沒了百花,徒留一棵古槐。

  槐樹站在中央,枝條垂擺,攬下一手細碎的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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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守歲見了,只道:「大人可算看盡了?」

  「算吧。」燭九陰聳肩。

  何言「吧」字。

  斐守歲凝眉,暗紅的水擁擠著他往河底靠,沒有光亮的大海,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裡頭生長,窺探。

  守歲還記得陸觀道曾說,說他要去河底找他,卻沒有找到,撈了一手的淤泥。

  可惜因為沉底,守歲現在看不清任何,哪怕陸觀道潛水游龍,他都看不到了。

  深吸一口氣,吸入冰冷的薄霧。

  就這般被人看穿了心底,斐守歲有些不甘心,他在同輝寶鑑與燭九陰的術法下,緩緩閉上雙眼,睏倦開始在他的腦海里紮根。

  他有些累了。

  意識在告訴斐守歲,緊繃的神經可以鬆懈,未來的未來不用他擔驚受怕。只要安眠便可,安眠之後,不需要他再去操心。

  槐樹輕輕哼了聲:「大人的術法也算溫柔。」

  「溫柔?」燭九陰一邊施法,一邊透過水觀察斐守歲的樣子,「第一次有人這麼誇我。」

  「不算夸……」眼皮在打架。

  「這不算嗎?」

  「嗯……」

  「那什麼算,又要說出怎樣的話……」

  話落一半,燭九陰募地閉上嘴,他見水中槐樹入眠,也便歇了聲音,不去叨擾樹葉下烏青的眼袋。

  不過安靜沒多久,身側的火蓮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燭九陰冷笑一氣,彎下腰,凝視斐守歲的面貌。他開始既不小聲,也不誇大地喃喃自語。

  「唔喲,你真的睡著啦?睡著了就沒有人陪我說話哩!你這麼狠心的嗎?」

  斐守歲在水中漂浮,長發漫開來,暗色襯得他皮膚皙白。

  燭九陰歪著頭:「那我要是用你的身體做壞事,你會阻止我嗎?」

  是在開玩笑,燭九陰也沒打算得到回答,他漫無目的地掃一眼斐守歲,卻見守歲微皺的眉。

  「……」

  那棵老槐樹,用眉毛拒絕了燭九陰的問題。

  燭九陰:「那好吧。」

  眉毛鬆了。

  「你不同意,難道我就不去做嗎?」

  眉毛又擰在一起。

  燭九陰捂嘴偷笑:「騙你的啦~不過我許久沒有動手,你可否願意讓我借用你的長劍,去砍火蓮後面虎視眈眈的唐家兄弟?」

  這回,斐守歲的眉梢沒有變化。

  「這是允許了?」

  燭九陰笑嘻嘻地從水中拔出一把銀劍,此劍酷似山茶花所贈,卻沒有劍穗,「那你說,我是先殺唐永,還是先殺唐年?你千萬別阻止我,說那唐年無罪,他也算是推波助瀾的黑手,死罪……啊不,他早死了。」

  燭九陰迴轉身子,一甩銀劍,看到火蓮外,搖搖晃晃的人影。

  「哎喲喲,還不止唐家呢。」

  斐守歲:「……」

  「同輝寶鑑也是了解你,將這一路遇到的,都拉來見你了~」

  但不管燭九陰怎麼念叨,斐守歲都浸泡在噩夢之中,無法回應。

  燭九陰自言自語了半天,也有些乏力,他冷了面容,藐視那群火蓮傀儡:「要不是術法所困,我真想讓你去殺。」

  斐守歲不語。

  「一個常使幻術的手,殺敵是什麼樣的?」燭九陰咯咯笑幾聲,「若讓補天石見到你沾滿鮮血的臉,他會心疼嗎?」

  斐守歲的心魂沉入夢魘幻境,在裡面徘徊不止。

  同輝寶鑑在拖拽他的意識,而燭九陰的暗紅水波在重塑他的木身。

  灼熱的痛感從腳底鑽起,帶來燭九陰一句句地笑問。

  「我說槐妖啊,你喜歡那顆眉心痣嗎?」

  「我說守歲呀,長劍刺穿肉身的感覺,你多久沒有體驗了?千年前的死人窟不算,那殺的是鬼,不是人。沒有皮肉的軟,都算不得鮮艷。」

  「噯!唐永死了,」燭九陰抹開臉上黑色的血,「我是按照釵花娘子的手段砍的,你可有看到?」

  斐守歲看不見。

  但燭九陰轉頭笑對亓官麓:「我在問你話呢,亓官姑娘。」

  亓官的魂被長劍牽引,自從燭九陰開始斬鬼時,她就在身側逃離不了。

  女兒家是殺過鬼,可這般從旁邊看著,且看的是曾經相熟的面龐,她難免有些後怕。

  那唐年還未被殺死,卻也掉了一隻手臂,奄奄一息。

  「我……」

  燭九陰撩開白髮:「我累了,你來砍。」

  「我?!」亓官倒退數步,「不成的,不成的!」

  斐守歲:「……」

  「為何不成?」燭九陰一橫長劍,「唐永唐年都是鬼,你砍得了轎夫和自己,為何不能砍他們?」

  復又看向一旁暗紅中的安眠樹。

  燭九陰歪頭笑說:「你要知道,入了同輝寶鑑的魂魄,不止斐徑緣一人。」

  「這……我?我嗎?難不成……」

  「是啊,唐永是你的心魔,得由你來殺。若我面前站著的是池家姑娘,我也會把劍遞給她的。」

  「讓她殺……」

  「是,我已經替她做到了,」燭九陰一腳踩在冒黑水的腿骨上,「沒什麼可怕的,就當報恩。」

  「報恩……報恩……」

  那兩字一被提及,仿佛成了掛在亓官麓眼前的胡蘿蔔。

  她咽了咽,伸出的手,欲接又縮。

  燭九陰看罷,嘆息道:「也罷,你膽子小,還是我來吧。」

  轉身而去。

  燭龍並未立馬摘下唐年頭顱,他慢悠悠地走,在等待亓官麓的回答。

  果不其然。

  正當是唐年面前,亓官麓開了口:「我來!」

  「哦喲?」燭九陰有了樂子,「這是決定好了?我可不逼人。」

  暗水下,依稀聽到動靜的斐守歲:「……」

  有腳步聲輕踏。

  繡花鞋踩了黃土,碎了一地枯葉。

  斐守歲的軀殼開始分裂,他能感觸到新生的根須在心識里橫衝直撞,衝破了原本井井有條的秩序,以及那一位背著他的姑娘。

  一根藤蔓悄無聲息地綁在了亓官麓的發尾。

  亓官麓絲毫沒有察覺,她接下長劍,繞過了唐永,只說:「為了……為了報恩。」

  「哈哈哈!不光是報恩吶,還有報仇。」

  「是……還為了報仇。」

  「是咯是咯,還有你自己。」

  「為……我?」

  亓官麓不理解,她尚沒有反問,長劍便拽著她的手臂,橫斷了唐年的頭顱。

  斐守歲看不到唐年死前的慘樣,但他與亓官的心魂藕斷絲連,愣是從亓官麓那頭摸到了黏稠的血。

  守歲一半的心在渾黑夢魘里打轉,另一半則清醒地告訴他。

  「你在夢裡,一切虛妄。而真實的那頭,水深火熱。」

  黏糊的血液,惡鬼一般纏住了亓官的臂膀。

  亓官麓完全不知所措,她丟不下長劍,甩不開黑血,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她衝著燭九陰:「神仙大人,這是、這怎麼一回事!」

  「還能怎麼?」燭九陰走到亓官身旁,「我來都來了,能救一個是一個。」

  「什麼?!」

  倏地。

  暗紅吞噬亓官麓一半的魂魄,也拽著女兒家落入夢魘的海底。

  聽到所有對話的斐守歲想要掙扎,卻從朦朧中,看到了亓官麓的影子。

  以及一個比水更深的紅印。

  「我難得做一次好人,你們可要珍惜~」燭九陰的笑聲,「許久沒有用這個咒念了,不知有沒有用錯呢。」

  斐守歲:「……」

  亓官麓:「……」

  「我告訴你們吧,曾有一位詩人,在他的詩中提到救你們的法子,」

  燭九陰伸出手,他的手掌上變出一節赤色枝幹,青色葉片的草木,「『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用日落之木,輔以燭龍銜燭,便可重塑日升時的肉軀。」

  話落。

  只見燭九陰一咬手腕,那千年血脈滴下幾珠褐紅的燭油。

  他含著血,道:「此為燭,燃天地炬火。」

  隨後便是斐守歲聽不懂的咒語。

  咒語如同大地的低鳴,在一切黑暗之中滋生天盡頭的光亮。

  念啊念,斐守歲的困意漸漸消失,他在細聽燭九陰的術。

  在一句句古老的角聲里,守歲捕捉到。

  「……燭生草木,木孕玉石。化為五行,借血重燃……」

  化為……什麼?

  正巧,咒停。

  斐守歲同時感知到撕裂的痛,與新生的癢。

  是結痂的皮囊在吞噬舊日,過往的所有不停分裂重組。脖頸、手腕與腳踝尤其明顯,如有白蟻啃食樹樁,而古樹卻在白蟻之後逆流重生。

  一點復一點,吞下了白蟻,也吃盡了自己。

  斐守歲痛到冒了虛汗,他咬著後槽牙,忍住淬骨之勢。骨頭倒轉,橫穿了他的心肺,而他在水中吐出一口濁血。

  血在長發亂舞中凝結,凝成冰晶,卻因本就黑暗的海底,斐守歲看不清冰晶凍住了他的眼睫。

  只有血腥在告訴守歲,他受傷了。

  混亂的思考,還有碾壓的力,斐守歲與亓官麓在這般折磨之下,流血,重生。

  骨頭生出來,皮肉消下去。臉骨被砸碎,頭顱在抽芽。

  槐樹在心臟里紮根,樹根擬作了血管,擠占本是血液的所有角落。生的原始欲望開始侵.略斐守歲的雙目,他有點想用雙手掐住一旁亓官麓的脖頸,撕開對方,咽下血肉,用來開花結果。

  但。

  不成的,僅剩的理智在告訴守歲,他若真這般做了,豬狗不如。

  可欲望還在,生長時的他格外渴求養分與水。那樣的貪慾難以消磨,斐守歲只能胡亂含住自己的長髮,吞咽燭九陰術法的餘溫。

  剛長出來的皮肉,近乎白裡透紅,又被漆黑的髮絲包裹,活脫一副破繭重生圖。

  水波上的燭龍看到這一幕,笑出了聲:「我看你才是大慈大悲。」

  斐守歲:「……」

  「小徑緣,你餓嗎?」

  「……」

  「我知道你與亓官都是好孩子,不願自相殘殺。可沒有代價的生長,總是殘缺,你說對不?」說著,燭九陰從衣襟里取出一個玉瓶,「好啦好啦,不與你們開玩笑了。喏,有人提前備好了東西。」

  東西?

  又是何人?

  剛剛長出眼珠的斐守歲,打開第一次接觸光明的眼睫。

  一雙灰白純淨的眸子,在昏黑之中,看到紅色的人影,以及一滴極為熟悉的異香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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