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戲台
2024-09-15 02:39:26
作者: 顧三銘
第231章 戲台
「那你就願當一個縮頭烏龜,任人宰割,不做任何嗎!」
「大人您錯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斐守歲的情緒被挑起,但聲音還是那般,如涓涓細流,「我並非這般的妖,也從未做砧板上的魚肉。」
「哼。」
「大人,我曾用長劍砍下作亂的妖邪,也曾使幻術困住成群的妖眾。我再怎麼『懦弱』,也非隨波逐流之輩。只是逆流的水太渺小,常被裹挾,進而無法被人在意。」斐守歲緩了緩,「我……但我與謝伯茶江姑娘又不同,他們的行俠仗義有理有據,而我的長劍總說不出口。」
「這能有什麼理由!」
一直悶著聲兒的亓官麓打斷斐守歲之言,她頂著燭九陰的威壓,「公子若是軟弱之輩,那生前的我又是何等的……」
話還沒說完。
亓官麓看到血水灌滿了斐守歲的四肢。
「公子……公子!」
燭九陰做一噤聲手勢。
斐守歲:「不必擔憂,這是我的命。」
「可是公子!」
「是啊,姑娘你無須擔驚受怕,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福。」
燭九陰的頭顱繞在斐守歲耳邊低語,「你的罪孽,你的福祉。斐徑緣,你想想你受的苦吧,你真的甘心嗎?哪怕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恨,都能成為我手上的利刃。」
「不。」
「……」
燭九陰閉上了嘴,他看到斐守歲除卻臉頰,全身陷入暗紅,但還在回絕他的話。
反駁著:「我的恨,要是成了沾血的刀,那我又與它們何異?」
「它們?」
「是它們。」
「你真奇怪。」
斐守歲仰起頭,僅剩一雙眸子的他,冷然看著燭龍:「總要有奇怪的,為何不能是我。」
「你在沾沾自喜。」
「喜?」
「是啊,你在自滿你的獨特。」
「……呵,算是吧。」
言畢。
斐守歲被暗紅吞噬,如溶解的水波,癱倒在火蓮裙下。而亓官麓因斐守歲的消失,也同夏日散開的煙花,撲騰一聲,墜落寧靜之湖。
寂寞無邊的火蓮,獨剩燭龍在火里輕嘆。
燭九陰的臉皮一甩,順著水波,他從暗紅的水裡赤.裸而生,純白的長髮蓋在他身上成了新衣。
可他並不高興,眉頭緊鎖,看那消失的槐樹,說道:「借都借了,噯……」
耳邊有角風陣陣。
人聲、悲哀以及低語。
燭九陰撩了一把長發:「你想得這般周全,但結果往往事與願違。不管怎樣,斐徑緣你在水裡給我聽好了。」
化為水波的斐守歲:「……」
「我將重塑你的木身,就當困你在死人窟的歉禮,不過代價便是……」
眼見漣漪卷卷,那是斐守歲的疑問。
燭九陰笑了聲:「我會暫時控制你的身軀。一,怕你不適新木;二,我想讓你看看,面對那群老不死的傢伙,要怎樣才能不落下風。別再對著他們屈膝彎腰了,他們是神無疑,可在神之上該是千千萬萬的黎明蒼生。」
斐守歲:「這話……」
暗紅的水,吐出一個個泡泡。
燭九陰挑眉:「怎麼?」
「不像是您能說出口的。」
「……」
「這些話,莫非……?」
「是,我不喜歡這樣的豪情壯志,」燭九陰單手掐訣,笑道,「你也猜到了吧,這番話的主人。」
是誰?
斐守歲沉浸在昏暗無光的水裡,窒息的感覺開始蔓延。冗長無趣一生,在他的面前依次展開。
一卷卷枯黃的書,裡頭是乾涸的曾經。瞥見老婦人,又望到那曾經輕生的山崖,究竟是哪位大羅神仙,在後推手?
水壓漸漸重了。
暗紅黏稠的水,如同不停攀爬的手,抓住未曾遮攔的燭九陰。
燭九陰朝天看去,嘆出長長一氣:「你的一生,好混沌。」
斐守歲:「……」
「對不住槐樹,要重塑身軀,必須讓你一覽無遺。」
「我知。」
於是。
暗紅牽扯兩人,斐守歲的過去在燭九陰眼前上場。
一個兩個,好像戲台上的偶人,又哭又笑。
生了,復又死了。
只有斐守歲自始至終站在戲台中央,那個代表了他的偶人,平靜的臉,淡然的眉,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風卷啊卷,落葉吹啊吹。
嘈雜混沌里,角風陣陣。
有老婦人的呢喃穿透人群,落在燭九陰耳中。
那老婦人在遠遠地喚,喚的是:「小娃娃,小娃娃。」
燭九陰挑眉。
老婦人佝僂著背,腳步急踏,走到戲台一邊,唱道:「小娃娃你別傷心,老婆子歲數盡了,也就走了。都怪老婆子貪心,明知你是天上來的仙兒,卻還把你困在身邊……」
斐守歲閉上眼。
燭九陰.道:「這是在人間收留你的老婦。」
「大人別說了……」
燭九陰叉腰。
可老婦人沒有離開,那個盤著白髮,身穿花襖的老人,攬起一雙歲月的眼。
悲唱一段:「三月飄雪生我兒,我兒棄時荷花開。花開池邊落寞柳,柳默人哀孤身嘆。嘆繩不夠鎖殘身,身殘病婦卻見兒。兒生一張娃娃臉,兒救慘婦在崖邊。我兒,我兒,生你時大雪皚皚。我兒,我兒,棄你時鳥鳴蟲蟬。」
斐守歲想要捂上耳朵,可惜霸道的暗紅沒有給他擡手的機會。
老婦人換了一種腔調,婉轉的語氣變成了開閘的泥水。
水沖了開來,奔騰如同駿馬:「可憐蟬死婦也去,可嘆我兒不再來!十八里山路,三十沓火紙,燒漫了荒山,留不下我兒!」
斐守歲咬唇。
「我兒,我兒,娘親棄你在孤宅!我兒,我兒,莫嫌娘親……」
娘親?
聲音落得突然。
斐守歲倏地睜開雙眼,他看到戲台上的婦人,頭顱墜下,墜在了冰冷的木板之上。
她再也唱不出了,就算代表斐守歲的偶人跑去接住她的頭顱,她也早早死了。
斐守歲酸澀了鼻尖,他無法忍受淚水,便一咬牙,轉過頭去。
「不看了?」燭九陰。
「嗯,」斐守歲深吸,語氣顫抖,「不……不看了。」
便見。
老婦人抱著自己的腦袋,退場。
而一個穿書生衣裳,背著箱籠的偶人從戲台一邊走起,走在梧桐樹下。
斐守歲:「……」
書生之後,還有一頂鬼鬼祟祟的紅轎。
那是開頭,也是遇見亓官還有……陸觀道之地。
紅色的轎子晃啊晃,小小的人兒跟啊跟。
許久沒有敞開心扉的書生,迴轉身子,笑看那衣衫襤褸的乞丐。
「你跟著我做甚?」
「噯?」小陸觀道眨眨眼,「不、不能跟嗎?」
「你該去跟那些富貴人家,而不是我。」
「可我、我不想要那些有錢的,我!我只願跟著你……」
書生皺眉:「怎麼不聽勸。」
小孩撒嬌:「嗚嗚!我不礙事,一點都、都不礙事!」
一旁。
斐守歲:「不必看了,大人。」
燭九陰卻不願:「這段故事我不曾知道。」
「……」
戲台凌亂了時間。
斐守歲見到短短的過去,是一個個五彩的魂。
穿著壽衣的小乞丐賴著不走,紅楓林里謝義山帶路入宅,還有紫衣的江千念碎了一地琉璃花,緋紅的官服掛在薛宅門前,困住一府怨念。
黑色的烏鴉飛在半空,牽動釵花在徐徐前行。
白色的狐貍跟著海棠,卻讓前頭的海棠花慢慢枯萎。
一滴緋紅濺開白色荼蘼,一隻白蛾碾碎了花瓣與落葉。
而斐守歲呢。
那個守歲的小偶人從戲台的中央,走到了唱戲人的身邊,他一點點,暈開在色彩斑斕的染缸里。
一去不返。
斐守歲:「看這些……」作甚。
燭九陰:「有趣啊,多有趣的一段日子,比你之前的苦悶生活要好太多。」
「是嗎。」
「是啊,你沒發現?」
「發現什麼?」斐守歲不願細想。
燭九陰一愣,他笑著伸手,指向戲台里的守歲偶人:「你在遇見石頭的時候,分明笑了。」
「……」
「還有那半龍半人的道士,雪狼一族……」
「不用說了,」斐守歲打斷燭九陰的話,他低低一句,「我知道。」
「哦喲,你知道呀。」
「嗯……」
「那你這是在迴避什麼?」
「迴避?」
燭九陰的一句話挑斷斐守歲的思緒,水波開始混亂守歲的心識,往事如急行的雨燕,飛過槐樹下落寞的偶人。
到底何曾迴避。
斐守歲垂眼:「那時不知今朝。」
「哦,那如今呢?」
「如今……」
「既然你有十足的藉口,那我就問問你。同現在而言,你還想著脫身於他們,獨自一人嗎?」
聽罷。
斐守歲咽了咽:「我……」
「嗯?」燭九陰,「我不要聽虛言。」
「大人,您是在逼我說話。」
「對,就是我在逼你,」燭九陰滿不在乎地承認,「與人合作,自然要知根知底。」
「……此話有理。」
言畢。
斐守歲擡起頭,他看到空廣的戲台上,有一紅一白的偶人,是現在的他與燭九陰。
演出一幕。
紅臉惡鬼問陰陽,白臉書生答圓缺。
而守歲偶人低著頭,好似一棵沉默的古樹。
「我若……」
「嗯哼?」
「我若還想獨身,就不會在此地留戀。」
「噗。」
「?」笑什麼?
斐守歲的臉色雖白,但那戲台上的偶人早替他紅了耳垂,捂住雙頰。
燭九陰也沒有回話,見他離開斐守歲,朝戲台走去。
戲台上的小偶人在羞紅後,開始撚指唱戲。
唱的是:「身向那陽關道,心卻在闌珊廟。」
燭九陰的聲音。
燭龍正配合守歲偶人的動作,蘭花指挑起。
「若要問前路何方,莫不是崑崙腳下,一個和尚。」
和尚……
是樂安,還是解十青?
看小偶人彎下腰,從團團大霧中撿起一把寶劍。
偶人背著劍,兩指束胸前:「只可惜寶劍已老,輕舟里琵琶不笑。縱有書生畫匣,箱籠藏狐貍海棠,愁腸衣裳。」
聽了一會兒。
斐守歲的意識凝成虛影,他上前拉住燭九陰的白髮,垂著頭,晃蕩一下。
但燭九陰卻不搭理他,續唱:「好巧好巧,黑鳥銜走了銀絲,狐貍拐跑了粉棠。獨剩山茶開在寒冬,荼蘼謝了……」
謝……
只見戲台濃濃的霧氣裹住了小偶人。守歲偶人站在那兒,低眉折腰。
有海棠,有山茶,還有荼蘼從偶人的腳邊生長,不論藤條帶不帶刺,他們義無反顧地順守歲而上。
一朵兩朵,開了又謝,謝了復開。
燭九陰看罷,唱完最後一句:「荼蘼謝了大雪,一場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