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水漲
2024-09-15 02:39:00
作者: 顧三銘
第209章 水漲
施的哪門子鬼法!
斐守歲凝眉,血的香味從四面八方包裹,在墜落天際的晚霞之下,將他侵占。
便眼睜睜地看著血珠從手腕滑落,一滴兩滴,於黃土地上開出鮮花。
陸觀道咬唇,顯然很痛。
身軀或許不知陸觀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但斐守歲已然猜到,必定是取血救人這種蠢笨的退路。
但是……
還能怎麼辦。
斐守歲設想不到另外的出路,就連陸觀道他自己,都只有這麼一根救命稻草。
他們與天與地而言,不過是在颶風下互相依靠的草芥。
異香撲鼻。
血淋淋了大地。
陸觀道唇瓣發白,還朝著斐守歲傻笑,笑一句:「大人別怕,我來了。」
「……我沒怕。」
「不,」
陸觀道反握匕首,在手腕上方又是一划,「我曾不止一次聽到大人的夢話。在睡夢裡,大人總說自己孤零零的,好不寂寞,說山丘上只有自己一人,而山下空無荒草,也無牛羊。」
「胡言亂語。」
「我沒有!」
陸觀道仰頭,他將手腕舉起,「若非屬實,月伯伯不會同意我自……」
「你也知曉這是自殘?」
「我知道……」
陸觀道有些心虛。
身軀嘆出一氣:「就沒別的法子了?」
陸觀道搖頭:「沒了,除非……」
兩人對視。
是濃綠荒原與大霧的第一次相遇,不必開口,斐守歲就明白陸觀道含在嘴裡的話。
除非老天爺網開一面。
「哼,」身軀悶道,「若仙神不知,你豈能在此『貍貓換太子』?」
「大人所說我知曉,所以我才要趁著他們沒有後悔的時候,來找大人。」
玉鐲在夕陽下很亮。
一閃又一閃。
身軀歪斜身子,也不再生氣陸觀道失了禮數的吻:「那你不會後悔嗎?」
「我?」
陸觀道掐訣的手落在胸前,他垂眸,「大人不棄我,我便永遠當大人繩下的狗。」
「……」
斐守歲看到陸觀道迎面的笑,總有酸澀漫布在他的心與鼻尖。
犯規了。
為何偏偏要在訴說心腸之後,再讓他看到那個落寞的,自己未給予回應的人。
這算懲罰?
斐守歲因為身軀疲乏,思索也遲鈍。
只見那紅繩另一端的人,毫不猶豫,堅定地走向他。甚至連回首都沒有,哪怕看一眼作假的金烏。
陸觀道開始掐訣念咒,起初並無動靜,但當他走得快了,斐守歲心識的天便暗淡下來。
一點點,有黑雲聚集在古槐之上。
斐守歲擡眸見云:「我的心識不受我控制了?」
淺紅色的術,從陸觀道手中竄出。
那是月上君的手筆。
陸觀道回道:「大人,請原諒我。」
「原諒什麼呢?」斐守歲自嘲,「你說得對,我確實孤單。自生時起我就獨身一人,不管春夏秋冬,還是一成不變的黃土,凝望著它們的只有我這一棵槐樹。又有誰耐得住寂寞,能忍受無邊的荒原。」
「所以大人。」
陸觀道一步停在不遠處。
術法也剎停。
斐守歲不明所以:「你說啊,反正我手無縛雞之力,你且大膽說吧。」
看到陸觀道沉重的臉。
身軀看不透陸觀道眼裡荒原的盡頭,到底是小橋流水,還是空巷陋室。
「為何不說了?」
陸觀道:「我……」
身軀移了下手,他抱住雙臂:「鎮妖塔沒有四季,不分冷暖。我早不知凡間的冬,何時下雪,何時雪融……補天石。」
「大人我在。」
「我賜你姓名可好?」
「大人?」
斐守歲垂頭低看乾涸大地,看到乾澀成塊的黃土,他說:「我的心識沒有水,你來了,我就當成……」
話還沒說完。
漆黑的雲層,墜下一滴豆大的雨珠。
「……」
陸觀道接下斐守歲的話:「大人把我當成一場雨吧。」
言畢。
有更多的雨珠噼里啪啦。
空氣中的乾燥一掃而空,久違的土腥漚在斐守歲鼻尖。
斐守歲眨眨眼,感知著山雨欲來的味道,他微微伸出脖頸,甚至在懷疑,這是不是幻術。
是要下雨了。
荒原要降暴雨,也是這副模樣。
這副黑雲壓城,水汽瀰漫,就連眼眶都濕潤……
哦,眼眶與雨水無關,是他自己。是斐守歲自己在咀嚼陸觀道的話,咬到最後才發現話里酸楚,硬是讓他起了眼淚。
陸觀道的術法連結心識的天空,將黃昏驅散,帶來厚重的雲。
黑雲蓋在兩人頭頂,壓得人喘不上氣。
是一場大雨。
不。
是暴雨傾盆。
雨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打擊大地。大地的飛塵撲起來,復又被水珠掩蓋。
渴。
斐守歲有些渴。
他看向陸觀道,跟著身軀啟唇:「下雨了,心識沒有屋檐,你要躲去哪裡?」
「不,我不躲。」
陸觀道再一次擡腳,走得大雨都要為他讓路。
斐守歲笑了:「那好啊,讓我想想,你該叫什麼好。」
「隨大人喜歡。」
「要不這樣吧,」雨水漸漸打濕古槐的枯枝,斐守歲言,「姓你且自己想去,我就送你一個字,如何?」
「字?」
「便是三點水,『澹泊』的『澹』。」
「澹?大人為何給我取字『澹』?」
「澹泊,澹泊,視一切名利為透明之湖水,而沒了水,不就只剩你了。」
「……」
雨越下越大了。
陸觀道就要透不過雨簾,看不清斐守歲落寞的表情。
這是由他之血換來的大雨,每一滴雨水都是治癒,都在填充斐守歲日日夜夜的乾渴:「無用之材,快給我倒杯水來。」
而那個「澹」字。
陸觀道好似第一次明白了斐守歲的暗喻。
這是同意他的所作所為,這是認可了眼前飛濺的夏雨。
雨水在陸觀道臉頰上迴旋,他有些睜不開眼。水嘩啦啦地倒下來,已經讓陸觀道衣裳濕透。
陸觀道背手抹開冷水,那水又肆無忌憚地撲滅熱意。
但,熱的軀殼永遠滾燙。
陸觀道還在朝斐守歲走去。
而水,漲起來了。
斐守歲死也想不到,他心識那一片汪洋的大海,竟是這麼來的。就由著陸觀道的血,連接了天地,把上蒼的吝嗇打開,讓乾涸不復存在。
水。
真的來到了荒蕪的地方。
槐樹樹根不受控制地吸取雨水,它們本能地紮根,本能地存儲。但才過一會兒,斐守歲便感知到它們不再執著水的存在,它們好像比斐守歲先一步知道,這大海會永遠存在。
生生不息。
雨簾密布,一個個氣泡湧起,在斐守歲腳邊吐出。
細碎的灰土變成沙子,渾濁又不堪。雨珠墜落的時候,打散了他們,可他們在一起沉浮,分不開,切不斷。
斐守歲虛眯著眼,望過雨簾,他看到模糊的黑色身影。
是陸觀道。
還有身影下被水衝散的鮮紅。
斐守歲咽了咽,想要開口,可雨水糊住了他的嗓子。
那水兒也將他打濕了,襯著消瘦的身體,還有黏在後頸的墨發。
墨髮長到腳踝,讓本雪白的皮囊泛起水光。
「補……」身軀看著那一抹黑,「補天石……?」
陸觀道回答:「大人等等我。」
「等你?」
斐守歲快要被漲起的水包圍,「你再不快點,我就要淹死了。」
「我……」
「怕什麼天庭,怕什麼天譴,」此話像是不該從斐守歲口中說出,愣是讓陸觀道停下腳聆聽,「我的心識都這般動靜了,你還捨不得跑?」
斐守歲手一指。
指著陸觀道腰間的濁水。
「你若再不動身,淹死的可不止我一人。」
言畢。
陸觀道沒有回話。
斐守歲以為是人兒膽怯,也就嘆息一氣,自顧自地挪動身子。
因鎖鏈在心識里加大了重量,斐守歲只好背著千百斤的束縛,往槐樹根上爬。
他吃力地轉過身,背對著陸觀道,撂下一句:「別死在我的心識里,我處理不了。」
此時的斐守歲並未信任陸觀道,也就說去兩句,各走各路。
手掌抓一把黏糊的黃土。
土腥味竄入斐守歲的鼻腔,讓他無比清醒。
爬吧。
每動一下,鎖鏈就發出鑽心的痛,痛感穿透斐守歲的骨骼。
斐守歲冒出虛汗,眼睛發白。
他咬著牙掙扎幾下,最後很是狼狽地趴在泥地里,笑說一句:「補天石,你是來救我的,還是來害我的……」
雨聲大了。
斐守歲的耳朵嗡嗡作響,除了稀里嘩啦的雨,他只能聽到心裡求生的念頭,在充斥,在阻隔。
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那個在水裡朝他跑來的人兒。
水。
漲到胸口了。
陸觀道攪動著水,乾脆拋棄了謹慎。
暴雨之中,看不清彼此。
水珠在下頜點滴。
斐守歲咽下一口雨水,堪堪用手劃開貼在額前的長髮。
這時,水抓住了他的腳踝。
因為鎖鏈,斐守歲的腳踝無比敏.感,就算是輕輕觸碰都能直擊他的魂靈,更何況雨水的打擊,水波的沖刷。
鎖鏈不停地警告斐守歲,這裡並不安全。
斐守歲苦笑著,啐了一口:「真該死啊。」
水波的幅度更大了,而斐守歲卻沒了力氣,趴在槐樹根上喘氣。他大口地吸入涼爽夏雨,好似他的心肺終於打通,不再堵塞。
急喘。
依舊急喘。
斐守歲每動一下,雨水就順著氣,流入他的嘴巴。
好不講道理的術法。
斐守歲無法反抗。
就像陸觀道已經渾身濕透地跑到他身後,這樣的不講規矩。
但是雨聲太大了,斐守歲依舊聽不清任何,他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吸氣與換氣,其餘的一切,灰濛濛,陰沉沉。
濕的。
冷的。
以及,一隻滾燙的手。
斐守歲顫了一下,勉強轉頭去看,他看到雨簾之中同樣濕漉漉的陸觀道。
是垂頭低眉的狗,又被大雨澆濕了皮囊。
陸觀道喘著粗氣,沒費多少力氣就將斐守歲橫抱而起。
那千斤重量好似不復存在,斐守歲下意識攬住陸觀道的脖頸,急促著:「我、我……」
「大人,忍一忍,你的病馬上就會根治。」
「你!你……」
靠得近了,斐守歲才摸到稍微能取暖的東西,他冰冷的手臂貼在陸觀道身上。
因術法,斐守歲沒法說出一整串連續的話,勉強著:「你、你居心……居心何在……」
陸觀道將人抱得緊,走向古槐不會被水淹沒之處。
「大人,我沒有居心。」
「不,」斐守歲聽著陸觀道的心跳,「你撒謊,我、我分明聽到……聽到……」
「大人難受就別說話了。」
「你!」
斐守歲要伸手去打陸觀道,卻因不舍,放棄這個想法。
誰料那個人兒說:「等走到高處,水漲不到的地方,我給大人換下玉鐲,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