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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染缸

2024-09-15 02:38:50 作者: 顧三銘

  第202章 染缸

  也不知為何,就算沙畫模糊成團,斐守歲都還能看到陸觀道臉上的淚痕。

  那淚痕很重,落下的時候就已經消耗殆盡。於是每日不停地流淚,也只能堪堪在臉頰上匯聚成結,無法落於人間。

  無法灌溉崖壁下的那棵古槐。

  槐樹蔥鬱,沒有血珠,沒有陸觀道的倒影。

  神見了,解釋一句:「那不是你。」

  「……我知道。」

  

  「所以,還是太殘忍了。」

  神伸出手,要抹去沙畫。

  斐守歲打斷了她:「為何會有槐樹?」

  神的手一滯:「給他念想,不想讓他真的死了。」

  「……您。」真是慈悲。

  神好似能聽到斐守歲的心裡話,她笑了下:「我啊,真是殘忍。」

  沙畫於手掌之下凌亂,重新凝聚,重新組合。

  仿佛被殺死是微不足道的,反正都能重活,那沙子就任由神明捏碎,不痛不癢,從不反抗。

  斐守歲看著畫裡的陸觀道。

  陸觀道就在沙的席捲中,成了落日,頭一斬,眼一閉,這般直直地墜入死亡海。

  墜入崖壁下的古槐。

  群山低語,禿鷲長鳴,黑石歸鄉,古槐折枝。

  「……」

  神察覺出斐守歲的不對勁,啟唇解釋:「懲罰之後,他就去了人間。」

  「人間嗎?」斐守歲眼神暗沉,「他在人間……」

  「是,遇到了陸家,你還有他們。」

  「不知算不算幸運。」

  神上前一步,背手在沙畫面前:「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話落。

  沙畫變幻出新的模樣,那模樣斐守歲見過。

  是田埂上,小小人兒埋葬娘親。焦黑的土,大火的餘溫,以及嚎啕大哭之後死一般的沉靜。

  神看了眼斐守歲,便施法加快沙畫的速度。

  於是,人間的一幕幕重新描述在斐守歲面前。

  甚至還有斐守歲的曾經。

  不過還好,斐守歲早已與自己和解,那老婦人的死再難挑動他的面具,至於心識。

  微微起了波瀾。

  沙畫旋而散,散成小小的匣子,每一個小框裡濃墨重彩,春雨與清風。

  是梧桐鎮,棺材鋪,那個一直跟在斐守歲身後的小乞丐。是楓林旁,客棧外,斐守歲第一次與謝義山談論。是小陸觀道在大雨下替斐守歲擋刀。是在階梯上撞到的江千念,撞碎了一袋子的現妖琉璃花。是在闔上門的那一霎那,看見的紅衣顧扁舟。

  是……

  是陸觀道在斐守歲陷入昏迷後,一次又一次哭皺了眼。

  還有好多好多,多到沙畫反應不及,碎了又合併。

  像極了彼此的心跳。

  斐守歲晃了神,他不知神明何意,但過去歷歷在目。

  小乞丐、除妖的道士、紫衣的劍客和緋紅的五品官員,仿佛這過眼雲煙,定格於斐守歲的心識。

  而他路過他們,是擦肩也是交杯。

  老妖怪吞下心緒,秉著一口氣,問神:「赤火燒了傀儡,您應該也……」

  「我知道。」

  斐守歲黯淡了眸子:「那便好。」

  「好?」

  「只怕您懲罰小妖的友人,小妖本想巧舌為他們辯解一番,但現在看來,您定是仁慈的。」

  雖無爭辯,但有恭維。

  神聽出來了,抱胸而立:「有功者賞,有過者罰,你是這樣想的,對嗎?」

  斐守歲立馬彎腰拱手:「大人之言,小妖愧不敢當。」

  「……」

  神並未及回答,她看著折腰之人,想起方才沙畫裡蹦蹦跳跳的小斐守歲。

  終究是在染缸里游過一遭,表面變成了歸順獅王的附庸。但斐守歲的心沒變,已然萬幸。

  神知道這一點,她的玉鐲手正想扶人,那斐守歲又言。

  「大人切莫壞了規矩。」

  「也對,」神收回手,眼神有些落寞,「槐樹,你說我是不是……」

  「不是。」

  神的話沒有說完,斐守歲就將其打斷。

  斐守歲彎腰時,墨發垂在他的耳邊,他續道:「您也說了所謂因果。既然您下凡牽扯了世人的因,那果豈能是您一人造成。」

  「……」

  「荼蘼花妖本心為救流離失所的兒童,她從未想過燕齋花會在她背後行大逆不道之事。」

  斐守歲有些緊張,因為這是他第一回衝著神說大道理。

  他的手微微用力:「但荼蘼覺得是她之錯,所以她在赤火之中燒盡了身軀。可若她覺得自己沒錯呢?」

  神手上的玉鐲,響了響。

  斐守歲又言:「小妖斗膽問您,您覺得她錯了嗎?」

  「錯?不,她……」

  斐守歲緊繃的手鬆下,不知什麼促使著他仰起頭。

  他直了脊背,視線緩緩從神的玉鐲,看到神朦朧的臉。他知道神之真容不能被窺探,尤其是創世神明,總會在身周布滿薄薄的雲。

  那雲朵正遮蔽了神的眼睛。

  一葉障目。

  斐守歲能感受到神的凝視,是沒有溫度的視線,穿透過棉雲,空白一片。

  神看著他:「孩子,自從你去了人間,你的這雙灰白就再也沒有仰望過我。」

  「……是。」

  神的容貌,斐守歲記不住。

  但斐守歲一咬牙:「我只想與您說!」

  「你說。」

  「說……」

  遲緩語氣後,舌尖逃離上顎,斐守歲下定決心,「這世間萬物糾纏在一起,有心者擔之,無心者丟之。若有過錯,人人皆是囚徒。」

  「囚徒嗎……」

  神念了遍斐守歲所言,她將沙子聚攏在自己的手上,不再看向斐守歲。

  白淨的色調落在術法中,神好似在思考,又好似在預謀下一步的動作。

  斐守歲惶恐,他知道神不會在意。他猶如直言進諫的御史,參了一本當朝掌權者的奏摺。於是台上的珠簾盯著他,稀疏的五彩玉石後,掌權者一句話不說,一字斥責都沒有。

  到底……

  心靈難測。

  斐守歲看著沉默的神,乾脆自暴自棄。

  「這是小妖的一家之言,」他咽了咽,「您也與我說了,在同輝寶鑑中萬物不可撒謊,我想瞞著您,也是瞞不過的。」

  神擡了頭。

  斐守歲便將心中話全都吐露乾淨,如此就算是死了,也死得痛快:「所以這世間若要尋個乾乾淨淨,必定抽離。只有離開世間的網,才能做到所謂的獨善其身。」

  神聽罷,手上聚沙的術法停下:「孩子,你好像沒有資格說我。」

  ?!

  斐守歲以為是掌權者終於發威,嚇得他一個撲身,全跪在地。

  「是小妖莽撞!」

  「不……」

  神擰了下眉心,語氣之中帶了點笑意,「你且看看你自己吧,你可有做到你所說的『乾乾淨淨』?」

  「我……?」

  沒有感知神的憤怒,斐守歲大膽地再一次望神,去望向神明藏在白霧後的眼睛。

  霧氣繚繞。

  斐守歲依舊只能窺見虛無,還有……

  還有圍繞在他與神身周的黃沙。

  沙子像大鵬鳥的翅膀,一呼又一呼。

  斐守歲不可避免地被黃沙吸引視線。羽翼名為沙畫,它正在上演一幕,斐守歲眼熟的戲劇。

  那是叫「海棠鎮槐樹妖怒用佛法」,又對上「謝道士江俠客拼死護妖」的唱腔。

  斐守歲看到沙畫中的自己被細碎沙礫所困,那沙也同時輕輕捆綁了謝江兩人。

  至於陸觀道……

  更不必說。

  見此,斐守歲一下知道了神明用意。

  神垂著眼帘,輕聲安慰:「孩子,你不必怕,赤火已將傀儡燒盡,我的身上也沒有了污漬。」

  「我……」

  斐守歲張張嘴,他見到神彎下了腰,伸出了手。

  那雙手與玉鐲手不同,與佛手不同,好似能讓斐守歲感知到溫度,感知一點他曾經在老嫗身邊駐足的暖意。

  斐守歲還有些茫然,畢竟高高在上的神,豈會俯低姿態。可他眼前一點點靠近的手,還有隨手而來的雲霧,都在告訴他,這裡頭的,定是溫柔。

  溫柔……嗎?

  眼前閃過方才的陸觀道,那個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懲罰。

  斐守歲知道不能自欺欺人,他提袍起身,微微靠後一站,復又拱手尊敬:「大人。」

  神的手滯了下:「都變了。」

  都?

  說得怕不是陸觀道。

  神落寞地讓術法重啟:「也罷,天要下雨,我也阻止不了。」

  嗯?

  斐守歲分明記得下半句是「娘要嫁人」。

  神明何意?

  斐守歲不知。

  神笑看被一句話唬住的斐守歲,她將黃沙運轉,一層層朝斐守歲圍繞。

  口內說:「槐樹,我已將『本心』吐露,你可知我用意?」

  本心?

  沙子與雲霧把神的身影打磨,斐守歲思索著神之言,她是何時提到了「本心」?又要讓他去做些什麼?

  斐守歲心中雖無法把握,但面上是一副淡然神色。

  可惜,神所見的永遠是皮囊之下的本真。

  斐守歲的本真黯淡,但在一層層的樹葉下,包裹著一枚不停閃耀的心。

  神打一開始就看到了,哪怕斐守歲低眉折腰,神也早看得一清二楚。

  「哼。」

  神笑了下,一步上前。

  透過黃沙白霧,神的指尖點到了斐守歲的胸前。

  那手指是輕的,接觸斐守歲的心時力道又加重。仿佛是刻意為之,為了讓那枚心跳脫出樹葉的包裹。

  神朝斐守歲說了句,極難聽清的話。

  斐守歲微微睜大眼。

  唇語在告訴他,神說:「孩子,你與我都跳入了世俗。難得的是你不曾污糟,而我卻被人分食軀殼,」

  沙畫裡的黑斑。

  以及那個咄咄逼人。

  斐守歲看到神的手掌一握,在他面前握住了什麼。

  「我在清醒時曾多次於幻境中試探你,但你都沒有倒下。你可還記得,薛宅里那口吐紅舌的女子?」

  紅舌?

  記憶不受控制地湧入斐守歲的心識。

  斐守歲記起在海棠鎮薛宅,雨夜竹林後,有個手捧海棠花瓣的女子在他面前頭斷嘴裂。

  女子裂開的嘴巴里,是一條血淋淋的舌頭。舌頭吐出黑髮,黑髮變成女子出嫁前的婚服,讓斐守歲記憶猶新。

  只不過……

  只不過那一幕悄悄地藏在了斐守歲心底,直到現在神的提點,斐守歲才將幕布拉開,再一次看了個透。

  斐守歲也想起在紅色之後,那撫他頭頂的玉鐲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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