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天真
2024-09-15 02:38:51
作者: 顧三銘
第203章 天真
如若斐守歲沒有記錯,那時候赤火不曾撩撥薛宅,那神也就不曾清明。
斐守歲想起,便回答神之言:「不光是紅舌女子,還有梅花鎮的巨手幻術,我想都是您的手筆,不會有其他。」
神笑了:「還有,你再想想。」
「還……」
斐守歲一愣,是梧桐鎮的鬱壘神荼!他記得那一幕日出,陸觀道曾跪在地上,與神明對話。
竟是在那時……
老妖怪垂著眼帘,心裡卻在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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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見狀,補充著:「鬱壘神荼的長戟,池家孩子都是我所為。破廟前的紫雷與大火,難不成你與謝家孩子沒有察覺?」
是一左一右的火,是池釵花頭也不回地沖入的火樹。
斐守歲與謝義山也曾懷疑,但神明無處不在,他與伯茶又如何深究。
只能遠觀,不可褻瀆。
斐守歲微微嘆息,回了一句:「未曾。」
「當真未曾?」神的手脫離,沙子在斐守歲身邊愈演愈烈,「孩子,你……」
斐守歲擡眸:「寶鑑之中,不可撒謊。」
「呵,」神冷然,「這是我的幻境,寶鑑術法在我之下,而你……」
頓了下。
神不氣不惱:「你撒謊了。」
話落。
斐守歲腦袋一蒙,有什麼東西鑽入了他的頭骨,酥癢著,在他的腦內運轉。
仙力?
斐守歲凝眉。
聽神撂下一句:「你分明記得,還裝傻充愣,故作愚態。」
斐守歲沒有回答。
「但是你合格了,」斐守歲聽到神的笑意,「甚至超出我的預料。怪不得他要護著你,護得好啊,護得妙啊,沒護錯人,是筆不錯的買賣。」
「……」買賣。
活生生的木頭,成了銅臭。
斐守歲依舊不言語。
神乜了眼:「眼下他的術法也成了,你在寶鑑之中不會再有危險。」
「術法?」捕捉到兩字的斐守歲啟唇,「小人愚鈍,大人能否告知……」
「鐲子。」
「鐲……」
斐守歲低頭去看,正好看到自己腳踝上的玉鐲。
也在此時,神的手移到了斐守歲脖頸處,就是方才灰石佛手要掐住的地方。
斐守歲不敢動。
神笑道:「他的術法是你教的,你豈會看不出來?再仔細瞧瞧,就是方才貪歡之時,陸澹在你身上留下了什麼。」
貪歡……
就在剛剛?
那個斐守歲腳不沾地,淚濕衣襟的時候,陸觀道居然有心思動手腳?
不,動的不一定是手,還有脖頸。
斐守歲跟隨神的引導,手指慢慢移到胸前,他下意識掐訣解咒,卻又不敢立馬揭開,生怕看到了什麼。
什麼不合常理的東西。
其實已經猜到個七七八八,只是斐守歲有些不想面對,不想掙扎。
吞咽之聲突兀,神在黃沙後注視著斐守歲。
「放寬心,他把你視作心尖肉,寶貝得很,豈敢動你的一絲一毫。」
「……」倒不是這個緣由。
最終,斐守歲的手指還是帶著術法落於身前。
在神的笑意里,幻術退卻之後,有一透綠的物件現在斐守歲胸前。
斐守歲低頭一看。
心裡的驚嘆還未脫口,神就說了話。
「真真寶貝,不光是腳踝與手腕處,就連脖頸上都做了標記。」
神之手向上一移,指腹擦過斐守歲胸前的平安鎖。
玉鎖叮噹,神輕笑道:「也不知道這是在平衡你體內的怨念,還是在防我。」
「怨……」
「瞭然否?」指尖觸碰鎖聲,發出清脆聲響,神樂言,「這五處不正好是……」
是鎮妖塔術法限制斐守歲的地方,也是怨氣最容易侵蝕之處。
斐守歲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且除了腳上的玉鐲,這脖頸與手腕都是在……在兩人結合後出現……
倏地。
晚霞之紅從斐守歲的鎖骨處蔓延,如得了春雨的爬山虎,一點點肆意上他的耳根。
神看到了,抿唇不攪。
斐守歲:「這……」
「這?」
這腳踝上的玉鐲是否說明,在鎮妖塔時兩人就有了床笫之私。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斐守歲立馬打消這個念想,只與自己道:「湊巧罷了,說不準是為的怨念,對,怨念……」
因長時間住在死人窟,斐守歲體內積累了怨念,這也是他點魂的意義,通過點化冤魂進而帶走他身上一部分的怨氣。
雖成效不大,但勝在穩健。
斐守歲想著想著,不自知皺起好看的眉眼,脖頸與手腕尚能解釋,可腳踝呢?自他死人窟出生起就有的東西,除卻上面的猜想,已無其他能解釋的可能。
鎮妖塔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陸觀道又為何要……罷了。
斐守歲耳邊的透紅仿佛被凝固,他秉著心緒,假裝不在意道:「小妖覺得此術無甚用處。」
「哦,是嗎?」
神卻執意要揭開最後一層體面。
見神笑眯眯地將手往上移動,那手掌在斐守歲面前一旋,擬作掌握之姿,隔空擒住了斐守歲的脖頸。
「你閉上眼靜下心,感受。」
「感受……」
斐守歲的眼神掠過玉鐲之手。
玉鐲與他脖頸上的玉鎖,似乎是同一種石料。
五彩之石,借光翠生。
斐守歲所認識的所有人與妖里,能與面前之神扯上干係的只有陸觀道。
陸澹啊陸澹,你究竟想做什麼。
斐守歲歇了眼帘,有一股仙力從神的手掌而來,如絲綢一般,捲住了他的身子。
飄飄然。
悠悠然。
斐守歲竟然就起了困意,昏昏欲睡。
神見罷,喚了聲:「槐樹,在寶鑑中還是清醒著好。」
「我,」斐守歲努力要睜眼,但困意如潮,「大人,您這是故意的……」
神不喜不悲:「你累了,休息吧。玉鐲的事情就算你不想知道,鎮妖塔也會告訴你答案」
玉鐲?
完了,神的手離開了斐守歲。
斐守歲清醒的腦子,卻再也擡不起眼皮,只能眼睜睜見著黃沙拖拽他的身子。
讓那長了爬山虎的槐樹往地面融去。
斐守歲哽咽聲音:「小人不明白。」
「嗯?」
「小人已猜到後續,為何還要在寶鑑之中蹉跎光陰。」
神一頓,停下腳:「誰說你都猜對了。」
「什麼……」
「這謀劃,這過去,如若都像你這般猜測,豈非無趣得很,」神掐訣之手背在後腰,蛇尾甩了甩,「難道破牢者就是白蛾妖怪嗎?」
「不……」不是燕齋花,又能是誰?
斐守歲想要伸手,身子骨卻不斷地往下陷,仿佛一腳踩入了淤泥裡頭,怎麼用力都掙脫不了。
他感知著仙力,可仙力並不溫柔。
拖拽的力氣變成一隻只白骨手,從地底拉住了斐守歲的赤腳。
斐守歲不得不回身看,那白森森的骨頭,咯吱咯吱地笑。
一瞬間,斐守歲想起了原始部落的族人,他甚至篤定這拉著他不放的,就是他們。
斐守歲想蹬一腳,但那夕陽下血滿大地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他下不了手。
於是越拖越深,連手都無法握住黃沙,斐守歲與冤魂一起淪陷。
陷入,無底的寶鑑之中。
寶鑑里,暗沉無光。
斐守歲仰起頭,頭頂的光圈肉眼可見地縮小,他知道神在外面,他也知道所有的一切看似是他的選擇,實則都有神明推波助瀾。
而他,每每身不由己,無法反抗。
不甘的情緒漫開來,斐守歲控制不住,他咬著後槽牙,舌尖抵住上顎,試圖將那憤恨咽下去,一點點消化。
可。
可無盡的黑在包裹他,他怎麼也無法逃離。
既如此,逃不掉了。
斐守歲張開嘴,趁著口舌之快,狠道:「您為何不想想那個『忤逆』您的陸觀道!」
神的身影一頓。
「他寧受刑罰之苦也不願回頭的原因,您可有想過!」
說出了口,很乾淨,沒有髒字。
卻讓愈走愈遠的神,猛地回身。
玉鐲聲響,飾品丁零。
斐守歲輕哼一聲,他的目的達成了。看上去撓痒痒似的反抗,卻將神內心的釘子扎得更深。
他苦笑著偏偏頭,身邊的溫度逐漸降低,他縮起身子,這回的話,他說給了自己聽:「倒不是遇到你才有的因果,倒是從一開始就逃不掉了……逃不掉,怎麼辦好……」
想起陸觀道的眼淚。
斐守歲斷了話:「哼……愛哭鬼。」
體溫在下墜之時驟減,斐守歲抱住自己的雙臂,試圖挽留些溫存。
太冷了。
墜落到幻境之中,猶如薄冰碰撞湖面。
斐守歲在沙子的席捲下,變成沙中幻術——一塊亮鏡。
他就這樣看著自己碰撞結了冰的湖面,然後裂開碎開,順冰面的縫隙而下,融入冷湖。
神於湖邊,冷冷地看著斐守歲碎成一片又一片。
「真冷啊,」幻術中的神呼出一口熱氣,「這麼冷的天,你該多穿一點。」
斐守歲:「……」
「你與他都不該頂撞我。」
神輕笑,她眼前的雲霧慢慢解凍,露出一雙與陸觀道一樣的丹鳳眼。
丹鳳眼,左邊是空廣荒原的深綠,右邊是無盡大霧的灰白。
就像兩面本該相同的世界,卻被硬生生分開,在隆冬之際,成了天上地下。
斐守歲在湖水中也見到了,還沒來記得看清。
神又說:「世人何樣,我何樣。世人冷漠,我只會比他們更加不近人情。」
熱氣鋪在冬日的雪地上。
不知何時,幻境的黃沙散去,凝成雪原白樺林。
斐守歲就被樺樹包裹的湖面所困,只能看到神的虛影。
神說:「若是我的『本心』要犧牲許許多多的凡人,槐樹妖,你說我該繼續嗎?」
什麼……
「凡人多天真啊,我不過隨手在洪澇中救了他們,他們便感激涕零,響頭磕得能出血。出了血還不夠,他們捂著腦袋還要可憐巴巴地去供奉牌位,認為這樣天上的仙官就會更加垂憐。」
神的臉面開始虛焦,與斐守歲吐出的氣泡一起打散。
斐守歲說不了話,意識還在下沉,沉入滿是骨骸,滿是淤泥的水底。
神漫不經心地看了眼:「你也是,你與他們一樣,都做著不切實際的幻夢。」
幻夢……
那個在斐守歲面前笑如曇花的神。
就像大夢未醒。
斐守歲咽下一口冷透的湖水:「都是假的……」
「哼,非也,」神的幻術困住了無法飛翔的白鳥,她道,「笑者是我,施術者也是我,不過你不該全信。」
「信……?」
斐守歲開始渙散意識,眼前飄過人間的所有。
是謝義山與江千念拉住他的手,試圖將他拉出湖底。
是顧扁舟於冰面上施法,一抹緋紅被藍水泡爛了顏色。
還有陸觀道。
陸觀道去哪裡了?
斐守歲吞下數口的冷,眼睛一翻,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