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泥人
2024-09-15 02:38:47
作者: 顧三銘
第200章 泥人
斐守歲說著說著,流下一行清淚。
陸觀道用手背替他擦去淚珠,說道:「我記得,是怕你哭。」
「……不會,」斐守歲吸了吸鼻子,「寶鑑的緣故。」
「嗯,」
陸觀道卻言,「但我受不了你哭。你若是哭了,我的心也跟著抽痛。」
「是嗎。」
「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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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守歲笑道:「我自是不信。」
「為何?」
陸觀道慌張著要解釋,斐守歲的話堵住了他的嘴巴。
斐守歲言:「我方才都哭成那樣了,也沒見著你停。」
「……」
「可見你……」
還沒說完,斐守歲的話也被堵了回去,是用一個吻。好像怎麼都親不夠,餵不飽彼此孤寂的心。
陸觀道握住斐守歲的細腰。
於是靈魂相擁,再次沉淪。
……
斐守歲送陸觀道走的時候,陸觀道是極其不情願的。
不情願到連手都握緊,說著:「再等一會吧,再等一會吧。」
但是斐守歲的唇瓣被親得發腫,他若再不將人送走,恐怕勞累的是他自己。
便狠下了心,將依依不捨、可憐兮兮的人兒送出寶鑑。
陸觀道站在黑夜的盡頭,仍舊回首。
斐守歲卻背手於遠處,並未有挽留之意,只是說了句:「告訴謝伯茶與江姑娘,就說我在寶鑑之中並無大礙,讓他們放寬心。至於救與不救……」
見陸觀道眼裡的百花簌簌。
斐守歲輕笑一聲:「自擔後果,我可不會憐憫『愣頭青』。」
話落。
幻術啟動。
陸觀道看了眼聚沙成塔的黑,他有些落寞:「我會轉告。」
「那便好。」
身後逐漸展開的鎮妖塔小屋,也告知了斐守歲,古老的部落已經過去,他該回去看一眼沒有金烏的高塔。
看一眼那時候的陸觀道,究竟做了什麼。
畢竟面前這個支支吾吾,總不願說明。
便見,陸觀道一隻腳踏入墨黑。幻術的黑攀上他的身姿,好似要把他脫離出過去,拽向未來。
陸觀道深吸一口氣,在黑染上他的臉頰之前,他衝著遠走的斐守歲,說道:「我會讓你完完整整地從天庭里出來。」
斐守歲哼了聲。
「哪怕我粉身碎骨。」
「?」
斐守歲正欲開口,但陸觀道已經沒在了黑水之中,就連黑水也立馬淺淺淡淡,成了一縷摸不到的黑煙。
煙散得很快,眨眼,也就沒了。
「……」
什麼意思?
陸觀道的那句話反覆敲擊著斐守歲的心識。
什麼叫粉身碎骨,又是要誰落得如此下場?
陸觀道嗎?
他?
斐守歲凝固了思考,看著已經沒有蹤跡的幻術,他完全沒有注意身後的東西。
身後向他襲來的佛手。
那一隻只佛手於黑夜中生長,宛如從陰曹地府拔出的鬼魅。
佛手是灰石所作,上頭沒有玉鐲,沒有紅繩,就這般拉住了斐守歲的衣袖與手臂,要把斐守歲拽入寶鑑的幻夢之中。
斐守歲注意到佛手時,佛手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巴。
神?
斐守歲心裡納悶,但無法反抗。
意識在沉沒,斐守歲知曉接下來要去哪裡,也就不惱不怨,仍由佛手覆蓋他的眼睛、嘴巴與耳識。
三不猴。
斐守歲靜下了心。
卻聽一隻佛手,在他耳邊喃喃:「他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斐守歲一愣。
「你吃了他,叫我如何是好?」
什麼?
又有佛手從斐守歲的背後,捏住了斐守歲的脖頸:「啊,你真是殘忍啊,真是該死啊。你怎的忍心,忍得下心?」
可佛手沒有用力,甚至連握住都沒有做到。仿佛是空空姿態,外強中乾的紙老虎,騙一騙看不懂真相的外行。
而被威脅的斐守歲也不知為何,一點都不心慌。
甚至連心跳都不曾加快。
佛手見此,又說:「啊……這一步,他居然想到了這一步……」
哪一步?
「那年他在鎮妖塔里給你戴上玉鐲,我就該料到了,真沒想到時至今日,他還念著此事,他還想著護你……」
佛手究竟在說什麼?
玉鐲?
斐守歲無比清醒地看著自己被帶進深淵。
神與佛手,並無慈悲。
過了許久。
佛手沒有說話。
斐守歲只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嘆息,從四面八方來,裹住了他的身軀。
唉聲之中。
有細語。
說著:「我該怎麼辦呢,我要把你們都趕去鐘山下,清理燭九陰的鱗片嗎?」
「這定是不行的,可你們做了錯事。做了錯事,就要受到懲罰,不然何以平衡了正邪,何以……」
「等等。」
「我是何時這般在意你們?」
「奇怪,真是奇怪。去過人間千萬次,你們竟讓我生了歹心。」
「後輩們說得對啊,我早該放手的,我早該……」
慢慢地,斐守歲看到佛手們停下了動作。
那雙卡住他脖頸的佛手也漸漸往一旁退去。
聽神的自言自語,仿佛能看到一個孤單的背影,於日月同行之下,捂住了雙頰。
「啊……」神說,「我做得都錯了……」
斐守歲不言。
「我是不是不該救人?黃熊氏說得對,管這些做什麼,做什麼……」
神的半張側臉,在千萬年不變的山川上,一點又一點,裂成碎星。
星星降下來,圍繞在佛手邊,圍繞在斐守歲身側。
斐守歲沒了束縛,將那星星看得透徹。
一顆顆碎星,並不明亮,甚至有些染了灰土。
碎星也看著斐守歲,開了口:「槐樹妖,你說那些苦命人,我該救嗎?」
「……」
沒有等到斐守歲的回答。
神又問:「我若不救,他們豈不是太可憐了?」
斐守歲眨眨眼,目見碎星凝成一個不到他腰間的娃娃。
那娃娃絮絮叨叨,不停地重複方才問題。
「槐樹妖,我做錯了,對嗎?」
「槐樹妖,黃熊氏他說我蠢笨,我以前覺得是氣話,現在想來倒真摯。」
「槐樹妖,你還記得她們嗎?梧桐鎮的池家姑娘,天庭的北棠仙娥,梅花鎮死在戲台上一直唱戲的姑娘,你說她們……還有被唐家收養的男娃,與坐騎大打出手的白狐貍,親手殺了唱戲姑娘的柳家麼兒……一口黑牙的老人,千年前嫁去唐家的女兒家,被拐到深宅替仇人賣命的月星,抱著骨灰在山裡種地的阿珍……還有,還有我那可憐的白荼蘼與紅茶花……」
「他們,她們……怎麼辦呢……」
「死在井裡的,死於剪徑的,滿門皆被白狐貍殺害的江家,孤身院落抱著爹娘的江幸,在大雨里丟了家的小伯茶,那頭顱被困十餘年的道門翹楚……他們又怎麼辦……」
「槐樹妖,你……你怎不開口了?」
神的言語斐守歲都聽進去了,並非他不願回答。
是面前的一幕,過於詭譎。
守歲看到碎星湧向神,不論黑白,不論明暗,一顆一顆填充神的軀幹。
神卻還能視若無睹地問。
一身銀亮的神,漸漸有了雜質。
斐守歲不知說什麼,也因寶鑑無法恭維,脫口一句:「不是有後輩了嗎?」
「後輩?」
「是。」斐守歲微微點頭。
「你說的後輩,又是誰?」
斐守歲想了想,回:「您的荼蘼與大紅山茶,您憐憫的小伯茶與江家姑娘,還有……」
「還有?」
「是還有千千萬萬,數也數不清的『後輩』。」
「可……」亮晶晶的娃娃皺了眉,「我救不起他們。」
「您所言的『他們』又是何人?」斐守歲。
神轉過身,指向夜空的一顆墜落的星,回答:「是他們,那些暗淡的星子。換做是你,你會救他們嗎?救那個唐永,還是……」
星子落於海天一線。
「還是阮家姑娘,或者薛家孩子?北家的……」神斷了話,嘆出一氣,「上一回我問他時,他也答不上來。」
他?
斐守歲心中有個「他」的人選。
陸觀道。
只能是他。
神又說:「他頂撞我,還說我太閒啦,該織一條圍巾,然後去送給黃熊氏。」
「……」
「可我想,要是只給黃熊氏一人,未免過於偏心。於是我織了很多很多,各位仙家也都送了,妖界的,魔界的,佛界的,我也都送了些。但……」
「但有人不開心了?」
「是這樣,」
聽到斐守歲的回答,神開心得像個稚童,「黃熊氏也是這般說,說我做得不對,他還將圍巾還給了我,讓我做些別的事情。」
「於是您……?」
「我就到了凡間,」此話,星子驀地暗沉,「我去看了小黑石頭說的人間,看到了救也救不完的萬家百姓。」
斐守歲吸了一口氣。
神仰起頭看他,宛如看一隻小鳥。
「所以我,做錯了嗎?」
又回到這個問題,千古不變地自言自語。斐守歲曾經聽燕齋花這般問荼蘼,也聽到月上君問過孟章。
問她與他是否要救。
那會兒荼蘼和孟章是怎麼回答的?
記憶零散,神的身姿在灰暗。
斐守歲低垂了眼帘,將心中話道出:「不愧於心就好。」
不愧於心?
「為何?」
斐守歲也不知此話從何處而來。
神問他:「你是說順著本心?」
斐守歲頓了下,頷首。
「本心……」神沉思起來,在斐守歲面前來回踱步,「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好久好久了……」
斐守歲彎下腰:「您想想吧,千萬年前您下凡的緣由。」
「千萬年前……」
神倏地回首,就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碎星再次分離。神炸成了呼散不開的銀屑。
斐守歲微微睜眼,他看到銀屑在他面前聚攏成一幅沙畫。
一幅神明穿衣編發,赤腳踏入大地的畫。
「……您?」去哪裡了?
神沒有聲音。
斐守歲有些慌張:「您還在這兒嗎?」
如果不在,又去了何方?
斐守歲不知道為何,那驚慌的情緒從他的腳底蔓延,一點點濕透他的心識。
為何他會害怕?為何他要害怕一次次要挾他的神?
卻見銀屑從他身後抱住他。
斐守歲不敢動彈。
銀屑就在斐守歲身側旋轉聚集,成一隻巨大的佛手。
佛手散著微光,在空中一旋,將那幅沙畫攪亂。
渾濁之後,一幅全新的畫出現。
這千變萬化融入斐守歲的眼睛,仿佛宇宙星辰億萬年的演變,不過瞬息就讓他看盡了。
守歲尚在震撼之中,佛手指引他看一幕過往與曾經。
是一張畫卷徐徐展開。
畫卷裡頭畫了神高大的身姿,還有神捧在手心,那個似曾相識的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