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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進尺

2024-09-15 02:38:46 作者: 顧三銘

  第199章 進尺

  此話落。

  斐守歲的心不再抽痛。

  而那隻巨手離開了監牢。

  寂靜,只有巨石水流,只有青苔悄生。鎮妖塔的所有灌入斐守歲的耳中,妖怪的低語,那些詛咒似的話在啃噬斐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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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守歲與身軀一塊鬆懈了心,百無聊賴地聽著妖邪的千言萬語。

  看來他暫時沒了危險。

  小命被別人握在手裡的感覺……

  去看陸觀道,陸觀道卻還被夢境困擾,眉頭皺成一團解不開的黑線。

  倒是可憐。

  身軀伸出另一隻手,去劃開濕透的碎發。

  有些發燙的額頭,黏糊糊的汗。

  身軀只道:順從不就好了,順從的話,就不會被威脅。你看看我,順了天意,順了神心,不用受苦……

  心裡想著想著,身軀突然嗤笑一聲。

  斐守歲看穿了身軀的自嘲,和自嘲之後的無可奈何。

  身軀輕聲,衝著陸觀道言:「反抗的滋味,好受嗎?」

  仿佛是聽到了話。

  陸觀道夢中回:「終有一死,至少痛快……」

  「痛快?」

  「我不會後悔的,永遠不會……忤逆?我沒有忤逆,您不也笑了?」

  笑了……?

  「您不是在欣慰我的反抗嗎?」陸觀道質問著,「這就是您想要的,用別人的血,用別人的骨,鑄造一個……」

  怎麼聽不清了?

  身軀也閉上眼,只有斐守歲在著急。

  鑄造了什麼?

  神要……難不成說的是陸觀道?又是什麼與陸觀道有關?

  倏地。

  斐守歲想到一詞。

  異香。

  那誇張的香味,連怨氣都避之不及。

  而此刻,陸觀道的一句話,給了斐守歲解釋。

  那句話從荒原的部落而來,從濺滿鮮血的黃土而來,說道:「鑄造一個既文明又野蠻的國度,但……」

  但?

  「但您忘了,人的貪慾,還有他們的善良。」

  言畢。

  斐守歲的視線只有黑暗。

  黑暗占據了本就逼仄的小屋,斐守歲沒有考量自己身在何處,他咀嚼著陸觀道最後說的話。

  什麼叫鑄造國度,貪慾與良善又何時可以混為一談?

  陸觀道究竟在說什麼?

  幾乎是同時,就在斐守歲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有一道光破開了黑暗。

  光亮刺眼,斐守歲下意識眯著眼去看光的盡頭,看到的一瞬,他啞了聲音。

  所見黑暗之外是極近赤紅的晚霞。

  那透紅的落日被釘在了天邊,炙烤著寒冷乾癟的荒草。晚霞餘暉,餘暉落盡了血腥大地。大地之上到處都是屍體、禿鷲與垂掛的旗幟。

  而那些停著的旗幟,斐守歲知道,是古老部落的象徵。

  至於那唯一一個站在屍首之中,影子拖得很長很長的人。

  斐守歲也認得。

  那人高高個子,一頭黑髮掛在腰間,依稀見他懷裡抱了一個魂靈。

  斐守歲沉默。

  正在此時,斐守歲聽到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從遠處跑來,口內一齊喊著:「怪物!就是這個怪物殺了我的丈夫!」

  「大家快看啊,就是這個怪物!」

  「是他,他是怪物!」

  「我們要討伐他!」

  「討伐他,為我們的丈夫討一個公道!」

  那人聽著聲音,轉過了頭。

  斐守歲所見是鮮血,是血污,一看便知此人不擅武器,不然怎會讓血濺滿了視線。

  可視線里,是一對濃綠的丹鳳眼。

  眼睛渾濁,看不清眼底的光亮。

  斐守歲無比熟悉那雙眼眸,他曾與之對視,他曾透過濃綠望到那人心底的色彩。

  但,這兒,斐守歲只能感受到陌生。

  只聽那人說了句:「哦,你們要拿怪物的皮,去做大鼓嗎?」

  進攻的聲音剎得停止,那黑壓壓的人群被嚇得不敢靠近。

  「你們……」那人抱緊了懷中的靈魂,「你們真是該死。」

  一字煞尾。

  有一雙大手從斐守歲身後,捂住了斐守歲的雙眼。

  斐守歲還沒來及反抗,就聽到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叫聲卻很短,叫了一下,人頭落地似的,停了吶喊。

  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

  斐守歲咽了咽,他也猜到雙手的主人是誰。

  「陸……」

  「噓,」黑暗爬上斐守歲的肩膀,「安靜些。」

  「……」

  又聽。

  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借了東風開始灼燒旗幟與屍骨。噼里啪啦的火光,好似發光的不是屍首,而是一根根又高又窄的瘦燭。

  想到這些,想到火海里的屍軀,斐守歲控制不住地想往後退,黑暗卻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在他耳邊低語:「不要怕,我在。」

  「……我不怕。」

  「你不怕?」黑暗好似很是驚訝,「我還以為你……」

  斐守歲搶先一步:「你的曾經,是這般的嗎?」

  這回輪到陸觀道沉默。

  陸觀道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斐守歲又問:「那個魂魄,是我?」

  默然。

  「對不起。」

  對不起?

  斐守歲感知著陸觀道鬆開了手,他抓著機會立馬轉身。

  回過頭,他想看看陸觀道的樣子,卻目見一片渾黑。

  沒見到人。

  斐守歲壓抑著內心的恐慌,大聲喚道:「陸觀道!」

  停了下。

  又言:「我們如若不能赤誠相待,那算什麼……」

  心中話突然卡在了斐守歲的喉間。

  千百年來,一直含蓄,一直內斂的斐守歲,他一咬牙,頭也沒回地加大了聲音。

  「那算什麼……」

  但陸觀道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一隻粗糙的手從黑暗中伸出,托住了斐守歲的臉頰。

  斐守歲微微睜大眼,他看到他熟悉的面容,還有垂憐似的濃綠。

  那一抹比昏暗還要深沉的綠,吻住了他的唇瓣。

  身軀還在黑水裡,只有那頭顱,那一溫熱的手,連接了彼此。

  斐守歲不敢置信,也沒有遠離。

  這算什麼?

  這是同輝寶鑑的幻術?

  「不是,」有人用術法回答了斐守歲的話,「我是陸澹。」

  斐守歲想要掙脫,卻被手擁入了黑水。黑水比鎖鏈更加讓人無處遁逃,幾乎沒留空隙地包裹了斐守歲。

  光亮在黑暗盡頭慢慢消失,斐守歲也在慢慢地沉入黑夜。

  「對不起……」

  又對不起什麼?

  斐守歲在黑水中,並未有窒息之感,但他不知緣由地有些惱怒。

  陸觀道便回他:「讓你經歷了這些。」

  「……」

  斐守歲眨眨眼,他看到陸觀道沉著臉,離開了他的唇。

  「你……」斐守歲。

  「……你打我吧。」

  「?」

  斐守歲還沒說話,那雙濃綠的丹鳳眼就壘起了淚花。

  「要是那時候……」

  那時候?

  斐守歲抿唇,猜到了陸觀道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氣。

  這回,俯身上前的老妖怪沒有等待話語。

  而陸觀道睜大眼,他看到斐守歲回以他一個,填滿欲壑的機會。

  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

  復又讓他侵入唇齒。

  陸觀道的淚水在黑夜裡飄蕩,他有些不甘心。

  於是。

  另一隻手,從黑暗中生長,與斐守歲十指相扣。

  「對不住……我……」傳音。

  「……」

  「讓你受苦了。」

  斐守歲被親得有些無法喘息,於是乾脆傳音罵道:「吻我的時候不要分心。」

  「是……」

  須臾。

  依依不捨地脫離。

  陸觀道已經全然出現在黑暗裡。

  斐守歲有些腿軟,他將力氣傾倒在陸觀道身上。

  兩人看了眼彼此。

  「你。」

  「你……」

  陸觀道立馬閉上嘴。

  斐守歲:「我沒有想起所有。」

  「嗯……」陸觀道漸漸蔫巴地垂下頭。

  「但是我,」斐守歲湊到陸觀道身側,於陸觀道耳邊細說,「不後悔人間相遇。」

  「……好。」

  不後悔嗎?

  斐守歲問了聲自己,他看到陸觀道依依不捨地拉著他的手,還有一切昏暗的幻術。

  「這不是寶鑑的手筆吧,」斐守歲眯了眯眼,「你做了什麼?」

  「……我。」

  見陸觀道目移去一邊,斐守歲便知道又是一句難言之隱。

  靜了些許。

  陸觀道才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孟章神君他……他阻止我上天庭。」

  「所以你?」原來時間又過去這麼久。

  「所以我學了你的幻術,想來見你。」

  「那,」斐守歲側過腦袋,指著黑暗盡頭的荒誕,「那也是你的手筆?」

  陸觀道搖頭。

  「是寶鑑。」

  「哦?」

  斐守歲起了調侃之心,他湊上前,湊到陸觀道耳邊,「你這是可憐我,不願讓我看那一幕幕的……」

  又是一幕幕什麼。

  斐守歲斷了話。

  陸觀道接下:「是。」

  「……」

  陸觀道扭過頭,與斐守歲對視:「寶鑑的感知與你相連,我不想你受扒皮……」

  也是沉默。

  斐守歲垂了眼帘:「我都說,我是極幸運的。」

  「可是。」

  「可是什麼?」目見陸觀道赤誠的雙眼,斐守歲心中的海浪早歇了,「你還不願意直言嗎?」

  手還牽著。

  沒有分離。

  斐守歲微微仰起頭,去看陸觀道,仿佛要在此刻將彼此看得清楚,看到赤.裸了身軀,看到熱淚了肌膚。

  陸觀道咽了咽:「可是那些痛苦都是存在的,無法抹去。就算斗轉星移,都曾經在你的身上烙下過痕跡。要是再讓你經歷一回,我……我捨不得。」

  「你……」

  斐守歲伸出手,他的手還未摸到陸觀道的臉頰,陸觀道就迎合上去。

  一行不值錢的眼淚,瞬間濕透了斐守歲的手心。

  「哭什麼。」

  「我……」

  陸觀道抓住斐守歲的那隻手,那只有著溫度,不是冰冷的手,「是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嗯。」

  「我能……」

  陸觀道煞了話,斐守歲已經抱住了他。

  傾聽彼此的心跳。

  斐守歲言:「不准上天庭。」

  「……」

  斐守歲:「聽話。」

  「……不聽。」

  斐守歲募地擡起頭:「再說一遍?」

  陸觀道犟一句:「不聽。」

  「……好,」斐守歲鬆開手,「反正解大人不會讓你上天庭的。」

  「解大人很支持。」

  「?」

  「是孟章大人不首肯。」

  「倒還有個理智的。」

  「但是大人說。」

  斐守歲皺眉。

  陸觀道笑道:「這次幻術成功,他就准允。」

  「……?」

  斐守歲眨眨眼,他沒想到那孟章神君也是個不計後果的。

  不過眼下的幻術到底是成還是不成?

  老妖怪略了一眼渾黑,還有耳邊喧鬧不停的大火,他道:「既如此,你又想如何做?闖了天庭的後果,你……你們三人可有計算過得失?」

  「你怎知……」

  斐守歲那副無奈的表情,讓陸觀道煞了問題,「我們自有辦法,你不必擔憂。」

  「辦法?」斐守歲腿不軟了,他鬆開手,「你不打算與我說清嗎?」

  「我……」

  斐守歲輕笑一聲:「既打算『沆瀣一氣』,就好好告訴我事情的原委。」

  「『沆瀣一氣』?」

  「嗯。」斐守歲頷首。

  「謝伯茶那廝也說過此話。」

  「哦?」斐守歲乾脆提袍,很是隨意地坐在渾黑上,仰首問陸觀道,「他說了什麼?」

  陸觀道跟著盤腿坐下。

  「他說『不告知斐兄也無妨,我們做我們的謀算,沒必要讓斐兄擔憂』。」

  「……」是謝義山能說出口的蠢話。

  「他還說了,『要是讓斐兄知道我們的事,只怕他勞心勞力,在寶鑑裡頭分心出事』。」

  「嗯。」

  「所以,」陸觀道咽了咽,「我不能說。」

  斐守歲卻沒有答話。

  陸觀道見斐守歲正凝望他,默默移開了視線。

  「嘖。」斐守歲不爽。

  陸觀道聽到,又秉著氣立馬轉回目光。

  斐守歲這才鬆了眉眼,吐出一句:「那麼孟章大人,他可有說什麼?」

  「他?」陸觀道仔細去想,「只是說不肯,但是……」

  「但?」

  「他沒有逐客。」

  「僅是如此?」

  「是,」陸觀道點點頭,「神君大人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在那之後,我與謝伯茶江幸兩人就沒有遇到過他。」

  斐守歲沉思片刻,又問:「那你怎知他叫你使用幻術?」

  「這是……」

  陸觀道要答話,卻見斐守歲的眸子。那雙眸子正注視著他,毫不偏移。

  他咽了下,聲音不由得縮小:「其實是解大人的主意,是她說我沒有懂神君大人的意思,才來點醒我。」

  「意思?」

  斐守歲挪了挪身子,挪到陸觀道身側,歪歪頭,「你將她的原話複述與我。」

  「……好。」

  可陸觀道還在看斐守歲的眼睛。

  斐守歲注意到人兒的心不在焉,便強調:「不必一模一樣,大致意思即可。」

  「嗯,我知道……」

  陸觀道比斐守歲稍稍高些,所以他的角度能見著斐守歲微開的衣襟。

  以及皙白的脖頸。

  聽不進去。

  斐守歲在說什麼?

  陸觀道不自知地掃過一眼。

  不清楚。

  斐守歲:「……」

  陸觀道:「……」

  那唇不動了,陸觀道才略意識過來,正欲開口。

  斐守歲說道:「陸澹,你不想說嗎?」

  那聲兒帶了點生氣,陸觀道聽出來了。

  「不是不是,是我分神了,才……」

  「分神?」斐守歲湊上前,手背輕覆陸觀道額頭,「你也不是初次用幻術……」

  陸觀道口內呼出的熱氣,拍打在斐守歲的手腕上。

  斐守歲一愣。

  陸觀道呆呆地不敢動:「我沒得熱病。」

  「……嗯,我知道,」斐守歲料到了緣由,便靠得更近,「陸澹。」

  說話時,斐守歲用手圈住了陸觀道的手掌。

  那手糾纏,猶如雪夜冷燈下兩人的長髮。

  斐守歲說得很慢,也就讓陸觀道焦心地聽。

  「你心中想的事,」故意頓了頓,斐守歲低下頭,反手扣牢陸觀道的手心,「並非不成,但……」

  調侃之話未完,陸觀道的手心就冒了細汗。

  斐守歲很是恰當地省了話頭,仰起頭:「但還是要先與我說清楚,解君解大人的話。」

  「……」

  陸觀道可憐兮兮地看向斐守歲。

  斐守歲一凝眉。

  陸觀道:「我說!」

  「嗯,我聽著。」

  於是。

  陸觀道默默側過身子,說道:「解大人與我解釋了神君之言,說那……那神君並非不讓我去天庭。」

  「哦?」

  「是去天庭得要有個藉口。」

  「可曾想到?」

  陸觀道抿唇。

  斐守歲知曉,這或許就是謝義山口中的不可言。

  不可言……

  老妖怪想起謝伯茶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還真不知道一個半門道士能有什麼好法子來救人。

  不,他不需要救。

  他能自救。

  斐守歲深吸一口氣:「也罷,我不問了。」

  「當真!」

  看到陸觀道突然發光的眼睛,斐守歲笑道:「騙你作甚,只是……」

  「只是?」

  陸觀道拉住斐守歲的衣角。

  卻長久沒有聽到斐守歲的話,他不得不再問:「只是什麼?」

  「……」斐守歲。

  問的時候陸觀道又下意識去看斐守歲,他眼中的斐守歲含笑了眉眼,還有閉上的唇。他便知自己又被牽著鼻子走,還心甘情願。

  「唉……」陸觀道耷拉了不存在的耳朵,「你尋我開心。」

  「是。」

  「是?」陸觀道睜大眼。

  「你不願意?」

  「……」

  所見斐守歲靠在陸觀道身側,以及從未分離的十指。

  陸觀道不可能不願意,但……

  但他總想著得寸進尺。

  又一次明目張胆地挪走心虛的視線。

  斐守歲早摸清楚了陸觀道的心思,說道:「你再這樣,我便要走了。」

  「?!」

  「幻術的時間總會到頭,難不成你想與我長相廝守在同輝寶鑑之中?」

  「……你說得對。」

  話落。

  黑暗在逐漸消退,退卻於同輝寶鑑的落日之下。

  斐守歲嘆息一氣:「多謝你。」

  「謝?」

  「是啊,」

  斐守歲看向殷紅的天與大地,他看著提著一顆血腥頭顱的背影,還有背影懷中孤寂的靈魂,他說,「要不是你,那剝皮扒筋之苦早就讓我痛不欲生了。」

  「不會的!」

  「嗯?」斐守歲迴轉過身。

  「因為我會趕到,所以你絕對不會再受此苦。」

  「……」

  斐守歲不知道是第幾次沉默了,陸觀道的那番話,說得他啞口無言。

  幻境的夕陽落在他與陸觀道身上。

  那紅透的霞光,宛如是彼此之間盛開的大紅牡丹花。

  笑意放鬆了斐守歲疲倦的心,他摘下了面具,笑對陸觀道:「好啊。」

  陸觀道的眼睛忽然亮過一瞬星點:「你笑了!」

  「嗯。」

  「我看到了!」

  「又如何?」

  「只是覺得你笑起來好看。」

  「……嗯。」

  明明沒有風吹進來,可斐守歲的心狂跳不已。

  霞光不偏心任何,勾勒了陸觀道的側臉,也濃墨重彩在兩人之間。

  哦,幡不動。

  心動。

  斐守歲聽著心跳之聲,言:「說甚痴話。」

  「這不是痴話!」

  陸觀道也不知從哪裡再一次借來了勇氣,他一把拉住斐守歲的衣袖,說,「我心裡想的,嘴巴說的,對你一直是真誠。」

  「哼……」斐守歲壓著想要勾起的唇角,「哪裡學來的?」

  「脫口而出,不經思考。」

  「我看不像。」

  陸觀道豎起的耳朵落寞地垂下。

  斐守歲便借著東風打趣:「真誠好啊,我最缺的就是此物。你若能給我些,我便成了真人,豈不美哉。」

  「真人?」

  陸觀道注意著斐守歲,斐守歲灰白的窗子收攬了兩勺碎光。

  「你不就是真人?」

  斐守歲卻搖頭。

  「我不明白,」好似少時陸觀道的話與此刻重合,「你這是在點我,還是另有隱情?」

  「不……」

  斐守歲的手撫上陸觀道的側臉,手下的陰影讓黑暗蜷縮。

  蜷縮成孤獨靈魂的避風港。

  他淡淡地笑道:「有了你,或許才算得上。」

  言盡於此,陸觀道眼裡的荒原開出了一朵小花。

  斐守歲:?

  尚未琢磨花從何處而來,那花就在斐守歲眼皮子底下瘋長。

  發了瘋,肆意地借著春意,漫開來。

  斐守歲:……

  要不是陸觀道頭上沒有耳朵,身後沒有尾巴。不然眼下他的心情飛旋起來,就怕把尾巴骨搖斷了才願停。

  「這算什麼?」花海里的真心,膽怯地問。

  算什麼?

  斐守歲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

  陸觀道的手抓得很緊,生怕斐守歲跑了般,「就是『真人』,什麼是……是有我,才算得上?」

  花海就要奪眶而出。

  斐守歲微微往後仰,生怕那花的熱烈讓他沾染了生機。但是再怎麼後退,他也逃不開陸觀道的幻境。他的手正在陸觀道手中,他又坐在陸觀道面前。

  這便是不得不回答,如何打岔都顯得刻意。

  斐守歲想著想著。

  陸觀道興奮的耳朵慢慢垂擺。

  「你不願說?」陸觀道。

  斐守歲挑了挑眉,心中措辭被他推翻,他道:「你沒聽出來?」

  「聽?」

  「唉,」斐守歲逃不了,乾脆直面內心,「你是真蠢,還是裝蠢?」

  斐守歲的靠近,又讓陸觀道看到了眼眸。

  唇瓣,與鎖骨。

  唇瓣……

  陸觀道吞下口水,他記得,他好像剛剛乾了什麼?好像是「大逆不道」之事。換作以前,斐守歲決然不會讓他這麼做……

  於是。

  陸觀道默默地低下了頭,很刻意,很心虛地說:「只是、只是你……」

  但他忘了,耳垂不會說謊。

  斐守歲也並非眼拙之人。

  「嗯,你說,幻境消散之前我都在。」

  「不是!」陸觀道倏地反應過來,「不是我在問你,怎麼又……」

  斐守歲的笑意闖入陸觀道的心識。

  陸觀道又停了問題,仿佛於他而言,這樣看著也是一件好事。

  看著吧。

  時光最好停留在此刻。

  「不是有答案了。」斐守歲見陸觀道沒有回答,只好由他牽引著繩索。

  再說一遍。

  「早就有答案了,你在慌張了什麼?」

  「答案?」

  果然。

  花海湧出來。

  在瞳仁的地方,擁擠了視線,一束又一束地竄出。

  陸觀道仿佛被話鎮壓,久久不見聲響。

  斐守歲復又問他,帶著些戲謔:「還需要,再吻一遍嗎?」

  「……唉?」陸觀道呆愣著表情,「你、你說什麼?」

  「我說,」斐守歲另一隻手按住陸觀道的衣襟,挑逗小狗般,「你若不知曉答案,我可以再吻你一遍。」

  就當是同輝寶鑑的真言。

  斐守歲說著說著,也紅了耳垂。索性長發垂擺,烏黑將他的初次掩蓋,只留下陸觀道一人的兵荒馬亂。

  兩人相視。

  那一束束花,開了又開,就在斐守歲眼中,開成了盛夏最熱烈的愛意。不過愛意總難以表達,就連最該開口的那人,都傻在原地。

  語無倫次,慌張不停。

  陸觀道咽了咽,聲音都在顫抖:「你、你說……?」

  「嗯。」

  「剛才……」

  「怎麼?」

  「我還以為是你……」

  「嗯?」斐守歲不解地歪頭,「我怎的了?」

  陸觀道忽然紅了眼眶,花兒就在淚珠里灌滿水分,他說,說了一句格外奇怪與心酸的話:「我以為是寶鑑、寶鑑做的『壞事』……」

  「……」倒不至於。

  斐守歲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他乾脆將人拉到身邊,用指腹劃開花瓣下的淚珠。

  細心著說:「我很好奇,你的心到底在想什麼。」

  是。

  這個斐守歲看不透的心,目前只有荒原與花海。那除了這些?陸觀道還藏了什麼,是斐守歲不知曉的。

  斐守歲又道:「可別只會哭。」

  「我……」

  陸觀道靜默片刻,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反手拉住斐守歲。

  花瓣上的淚水就順著動作落在斐守歲的眼睫下。

  些許。

  一兩點。

  斐守歲眨眨眼,是陸觀道突然的欺身而上,還有湊近了仍舊的小心翼翼。

  笑一聲:「做什麼。」

  那身上的,早組織不了美言的,說得磕磕絆絆:「我、我……」

  「嗯?」

  於是。

  陸觀道一咬牙,費了半天牛勁道出一句:「我想湊近看看你。」

  「哦,」斐守歲也隨之靠近,在陸觀道耳邊,「你就不怕天庭的仙官,正在看寶鑑里的事情嗎?」

  「?!」

  陸觀道倏地坐直身子。

  斐守歲還懶散地倚在渾黑里。

  「你!」陸觀道恍然,「這裡是我的幻境,寶鑑看不到。」

  斐守歲頷首。

  「那你說這些?」

  「看你反應。」

  「……」

  陸觀道忽然就不哭了,看著斐守歲。

  花兒卻還開在斐守歲眼前,甚至開得更加艷麗,更加誇張。是竭盡全力地盛放,只為徒這一朝一夕。

  陸觀道說:「那我,你滿意嗎?」

  沉默。

  斐守歲沒有立即答話。

  陸觀道便又問:「我是否合你心意?」

  此話落,斐守歲便見花朵在微風裡作怪似的抖擻,他在拼盡全力吸引什麼。

  看到這一幕滑稽。

  斐守歲回了話,簡簡單單地回應:「我不瞎。」

  「是說……?」

  「嘖,」斐守歲咋舌一聲,一把抓過陸觀道的衣襟,兩人鼻尖貼著鼻尖,「蠢貨!」

  嗔怒之後。

  是舌尖交纏。

  斐守歲率先放下了旗幟,他赤腳提袍,跑向了花海。

  他罵一句:蠢人,是不長嘴巴,還是瞎了眼睛!

  誰知。

  那個又聾又瞎的,跑得比他要快。

  花海開了什麼野花,數不清了,記不得了。斐守歲只是慢慢停下腳,在驚愕之中被陸觀道抱住。

  是陸觀道回應地太快,斐守歲還沒有做足準備,身軀就交給了大地與槐樹林。

  槐樹枝困住雙腳,槐樹葉試圖隱藏羞赧。

  原始部落早已落幕,鮮血乾涸在黃昏。黃昏瀟灑而去,夜晚與滿面的星辰,成了狼藉。

  夜總是靜悄悄的,安靜得仿佛只能說些私語。就算是隨意地挑撥,也顯得格外刻意。

  斐守歲抓著陸觀道的脊背,壓低聲音,悶哼:「陸澹……」

  「徑緣,我在……」

  「你……」斐守歲咬住陸觀道的肩膀,留下牙印後,「得寸進尺。」

  陸觀道卻沒回話。

  玉鐲在腳腕上顫動,斐守歲實在忍受不了,用手臂擋住喉間的聲音。

  「求求你……」陸觀道說,「別離開我……」

  斐守歲渙散了視線。

  「你想要什麼,我就變成什麼。斐徑緣,這樣的我,你喜歡嗎?」

  「喜……」

  斐守歲喘出一字,復又咽下。

  陸觀道聽罷,不滿意似的,在用力之後又說:「徑緣,我聽不到你的話。」

  斐守歲無法集中精神:「陸澹……」

  「嗯。」

  「時間還沒……還沒到嗎……」

  陸觀道眯了眯眼,俯在斐守歲耳邊:「我騙你的。」

  「什?!」

  斐守歲好不容易緩過神,又被折騰得喘不上氣。

  聲音也控制不住,慢慢地從喉間泄露。就像一碗清酒,在倒滿的那一刻總會灑出幾滴,如若倒酒之人還無節制地灌溉,酒便會從杯沿漫出。

  一口氣。

  濕透指尖。

  ……

  整理衣袖。

  斐守歲一句話不說。

  陸觀道在他身後,用木梳疏通他堵塞的黑髮。動作很輕,指節碰觸到細腰時,不敢多做停留。

  斐守歲:「……」

  好似梳不到盡頭,陸觀道也就願意這樣蹉跎時光。

  「放下吧,」

  斐守歲沒了耐心,他倏地回過身,脖頸上的紅印明晃晃地闖入陸觀道的眼睛,「你還想在同輝寶鑑裡頭待多久?」

  「我……」

  陸觀道略一眼。

  斐守歲不顧什麼眼神,他一把收過長發,從陸觀道手中拿走了木梳。

  木梳是幻術,在離開陸觀道的那一刻,便化為了灰煙。

  斐守歲沙啞的嗓子,吐出:「你與他們不是信誓旦旦說要救我,怎麼現在又不自信了?」

  「……不是。」

  陸觀道垂了眼眸。

  斐守歲便又言:「說話。」

  「不是不自信,」陸觀道紅透的耳垂代替了他的內心,「我只想在你身邊多待一會兒。」

  聽到這番回答,斐守歲挑了挑眉。

  陸觀道注意到斐守歲的表情,立馬解釋:「就一會,不會很久。」

  「好啊,」斐守歲腰酸背痛,打了個哈欠,「那你就不必去管謝伯茶和江幸兩人,讓他們在神君府上替你擔驚受怕吧。」

  「什麼意思?」

  「意思?」

  兩人坐得不是很近,於是斐守歲輕輕踹了一腳那個蠢笨的人兒,「我是叫你快些回去,告知他們我在寶鑑里的狀況,別讓他倆擔憂得吃不下飯。」

  「謝伯茶吃得下。」

  「……嘖。」

  斐守歲笑著又踹了一腳,但這回陸觀道抓住了他的腳踝,玉鐲驀地出現。

  大手很是輕鬆地拉了下,斐守歲便跟著力氣歪斜。

  「……」斐守歲。

  陸觀道看到這般光景,立馬鬆了手:「對不住,我下意識……」

  「下意識?」斐守歲惱羞成怒,「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沒什麼。」目移。

  斐守歲不甘心般,又踹了一腳陸觀道,就踹在胸膛上,但陸觀道又接住了他的腳。

  手掌托住的那一瞬間。

  四目相視。

  看到陸觀道那一副良善之顏,斐守歲起了調戲之心。

  只見斐守歲手肘撐地,緩緩地拉開剛剛整理好的衣襟:「繼續?」

  「不、不是!」

  「哦。」

  「……你想?」

  「滾。」

  「……好。」陸觀道灰溜溜地放下腳踝,又不知做些什麼,只得伸手摸了摸後頸。

  那後脖頸一處,全是不懷好意的牙印。

  斐守歲自是看得到,全是他幹的好事。

  「出幻境的時候,這些,」手指一移,「他們可見得到?」

  「這……」陸觀道扭過頭,「見不到。」

  「為何?」

  「我是以魂靈進入,所以……」

  斐守歲還那般姿勢,陸觀道便又有些心神恍惚,說得吞吞吐吐,「所以肉身沒有痕跡。」

  「如此這般便好。」

  「好?」

  「省得你解釋。」

  「是。」

  陸觀道蔫巴地應了聲。

  斐守歲裝作沒有聽到:「那還不快走?」

  「再等等。」

  「嗯?」斐守歲不解,「你要等何許人?」

  陸觀道搖搖頭,看向外面已經渾黑天際的同輝寶鑑:「寶鑑裡面的事情還沒完,我不想你進入那副身軀,會很痛。」

  「……嗯。」

  斐守歲慢悠悠地挪到陸觀道身側,這邊的角度,所見漫天星辰與浩瀚天宇。

  星星飛馳,有時靜止。

  而寂寞的草原,連鳥叫都沒有。

  斐守歲眨眨眼,因腰酸,他乾脆靠在陸觀道身上,說道:「你不想讓我看那段曾經嗎?」

  「是。」

  「怕我承受不住?」

  「嗯……」

  「可若不去看,我將永遠丟失過去。」斐守歲見到黑夜裡透明發亮的魂靈。

  那個魂靈矮小,正躲在樹冠後瑟瑟發抖。

  便問:「那是我嗎?」

  「是你。」

  「那……這是在做什麼?」

  兩人看著寶鑑的一幕,是裡面的陸觀道正走向小斐守歲。

  小斐守歲縮著脖頸,於灌木之後,大喊:「我不記得你,你別過來!」

  陸觀道見了,苦笑著回答:「那時候我將你的魂魄拼湊,唯獨缺少了雙腳。而丟失雙腳的你,忘了我。」

  「嗯……」

  「這裡,就是我哄你去荒原的時候。」

  「去荒原?」

  「是,」陸觀道頷首,「只有荒原無人擅闖,我才好獨自找你的腳。」

  斐守歲垂眸:「我的腳,你不是找著了?」

  「只是找到骨頭,魂魄的碎片卻被禿鷲叼走,不知叼去了哪裡,」陸觀道咽了咽,說得就像不久之前,他才找回了腳,「族群所在的地方雪山連綿,要找一隻鳥需要很長時間,於是我……」

  「你便變成一個小人兒?」

  「算是,那也是我,一個找你的腿骨餘留的碎片,一個找你的魂靈。」

  說罷,陸觀道攬住斐守歲的髮絲,低頭親吻,「還好我找到了。」

  「……嗯。」

  斐守歲的心中確實有一段記憶,他記得曾在荒原的小屋上,飛過幾隻旅歸的大雁。

  陸觀道又說:「所以不要再看了。」

  「不,」斐守歲拒絕,「我想看看,你是怎麼哄我走的。」

  陸觀道有些犯難。

  斐守歲察覺不對:「你……」

  兩人相視。

  正巧此時,寶鑑中小斐守歲的尖叫聲刺入。

  斐守歲猛地回頭,看到黑夜與北極星下,是陸觀道橫抱起他,還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惡狠狠地威脅:「你再叫,我就把你餵給野狼。」

  「唔……」

  小斐守歲嚇得想哭,卻又不敢。

  就算陸觀道立馬柔和語氣,小斐守歲驚慌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幻境內的陸觀道捂住了臉:「對不住,不該這樣的……」

  斐守歲沒有應答。

  陸觀道還以為斐守歲在生氣:「那時候情況緊急,沒得辦法。要是再不帶你走,族群的人就會來圍剿。」

  「我知道。」

  斐守歲看向愈發走遠的一大一小,「我想你也忘了一段記憶。」

  「我?」陸觀道不知所云,「在人間的時候,我已經全部記起來了。」

  「不。」

  斐守歲啟唇,他模仿著寶鑑中陸觀道的口吻,說給了陸觀道聽。

  「你不用怕了,我帶你離開。」

  「我們離開這個地方,我們再也不回來了,你聽到了嗎?」

  「你別怕,別怕了。可以哭,大聲哭吧,夜很長,你怎麼哭都沒事。」

  「我在這裡,我一直都在,別怕好嗎,別怕……」

  「你……求求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疼……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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