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進尺
2024-09-15 02:38:46
作者: 顧三銘
第199章 進尺
此話落。
斐守歲的心不再抽痛。
而那隻巨手離開了監牢。
寂靜,只有巨石水流,只有青苔悄生。鎮妖塔的所有灌入斐守歲的耳中,妖怪的低語,那些詛咒似的話在啃噬斐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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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守歲與身軀一塊鬆懈了心,百無聊賴地聽著妖邪的千言萬語。
看來他暫時沒了危險。
小命被別人握在手裡的感覺……
去看陸觀道,陸觀道卻還被夢境困擾,眉頭皺成一團解不開的黑線。
倒是可憐。
身軀伸出另一隻手,去劃開濕透的碎發。
有些發燙的額頭,黏糊糊的汗。
身軀只道:順從不就好了,順從的話,就不會被威脅。你看看我,順了天意,順了神心,不用受苦……
心裡想著想著,身軀突然嗤笑一聲。
斐守歲看穿了身軀的自嘲,和自嘲之後的無可奈何。
身軀輕聲,衝著陸觀道言:「反抗的滋味,好受嗎?」
仿佛是聽到了話。
陸觀道夢中回:「終有一死,至少痛快……」
「痛快?」
「我不會後悔的,永遠不會……忤逆?我沒有忤逆,您不也笑了?」
笑了……?
「您不是在欣慰我的反抗嗎?」陸觀道質問著,「這就是您想要的,用別人的血,用別人的骨,鑄造一個……」
怎麼聽不清了?
身軀也閉上眼,只有斐守歲在著急。
鑄造了什麼?
神要……難不成說的是陸觀道?又是什麼與陸觀道有關?
倏地。
斐守歲想到一詞。
異香。
那誇張的香味,連怨氣都避之不及。
而此刻,陸觀道的一句話,給了斐守歲解釋。
那句話從荒原的部落而來,從濺滿鮮血的黃土而來,說道:「鑄造一個既文明又野蠻的國度,但……」
但?
「但您忘了,人的貪慾,還有他們的善良。」
言畢。
斐守歲的視線只有黑暗。
黑暗占據了本就逼仄的小屋,斐守歲沒有考量自己身在何處,他咀嚼著陸觀道最後說的話。
什麼叫鑄造國度,貪慾與良善又何時可以混為一談?
陸觀道究竟在說什麼?
幾乎是同時,就在斐守歲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有一道光破開了黑暗。
光亮刺眼,斐守歲下意識眯著眼去看光的盡頭,看到的一瞬,他啞了聲音。
所見黑暗之外是極近赤紅的晚霞。
那透紅的落日被釘在了天邊,炙烤著寒冷乾癟的荒草。晚霞餘暉,餘暉落盡了血腥大地。大地之上到處都是屍體、禿鷲與垂掛的旗幟。
而那些停著的旗幟,斐守歲知道,是古老部落的象徵。
至於那唯一一個站在屍首之中,影子拖得很長很長的人。
斐守歲也認得。
那人高高個子,一頭黑髮掛在腰間,依稀見他懷裡抱了一個魂靈。
斐守歲沉默。
正在此時,斐守歲聽到有什麼東西成群結隊從遠處跑來,口內一齊喊著:「怪物!就是這個怪物殺了我的丈夫!」
「大家快看啊,就是這個怪物!」
「是他,他是怪物!」
「我們要討伐他!」
「討伐他,為我們的丈夫討一個公道!」
那人聽著聲音,轉過了頭。
斐守歲所見是鮮血,是血污,一看便知此人不擅武器,不然怎會讓血濺滿了視線。
可視線里,是一對濃綠的丹鳳眼。
眼睛渾濁,看不清眼底的光亮。
斐守歲無比熟悉那雙眼眸,他曾與之對視,他曾透過濃綠望到那人心底的色彩。
但,這兒,斐守歲只能感受到陌生。
只聽那人說了句:「哦,你們要拿怪物的皮,去做大鼓嗎?」
進攻的聲音剎得停止,那黑壓壓的人群被嚇得不敢靠近。
「你們……」那人抱緊了懷中的靈魂,「你們真是該死。」
一字煞尾。
有一雙大手從斐守歲身後,捂住了斐守歲的雙眼。
斐守歲還沒來及反抗,就聽到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叫聲卻很短,叫了一下,人頭落地似的,停了吶喊。
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
斐守歲咽了咽,他也猜到雙手的主人是誰。
「陸……」
「噓,」黑暗爬上斐守歲的肩膀,「安靜些。」
「……」
又聽。
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借了東風開始灼燒旗幟與屍骨。噼里啪啦的火光,好似發光的不是屍首,而是一根根又高又窄的瘦燭。
想到這些,想到火海里的屍軀,斐守歲控制不住地想往後退,黑暗卻從他身後抱住了他。
在他耳邊低語:「不要怕,我在。」
「……我不怕。」
「你不怕?」黑暗好似很是驚訝,「我還以為你……」
斐守歲搶先一步:「你的曾經,是這般的嗎?」
這回輪到陸觀道沉默。
陸觀道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
斐守歲又問:「那個魂魄,是我?」
默然。
「對不起。」
對不起?
斐守歲感知著陸觀道鬆開了手,他抓著機會立馬轉身。
回過頭,他想看看陸觀道的樣子,卻目見一片渾黑。
沒見到人。
斐守歲壓抑著內心的恐慌,大聲喚道:「陸觀道!」
停了下。
又言:「我們如若不能赤誠相待,那算什麼……」
心中話突然卡在了斐守歲的喉間。
千百年來,一直含蓄,一直內斂的斐守歲,他一咬牙,頭也沒回地加大了聲音。
「那算什麼……」
但陸觀道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一隻粗糙的手從黑暗中伸出,托住了斐守歲的臉頰。
斐守歲微微睜大眼,他看到他熟悉的面容,還有垂憐似的濃綠。
那一抹比昏暗還要深沉的綠,吻住了他的唇瓣。
身軀還在黑水裡,只有那頭顱,那一溫熱的手,連接了彼此。
斐守歲不敢置信,也沒有遠離。
這算什麼?
這是同輝寶鑑的幻術?
「不是,」有人用術法回答了斐守歲的話,「我是陸澹。」
斐守歲想要掙脫,卻被手擁入了黑水。黑水比鎖鏈更加讓人無處遁逃,幾乎沒留空隙地包裹了斐守歲。
光亮在黑暗盡頭慢慢消失,斐守歲也在慢慢地沉入黑夜。
「對不起……」
又對不起什麼?
斐守歲在黑水中,並未有窒息之感,但他不知緣由地有些惱怒。
陸觀道便回他:「讓你經歷了這些。」
「……」
斐守歲眨眨眼,他看到陸觀道沉著臉,離開了他的唇。
「你……」斐守歲。
「……你打我吧。」
「?」
斐守歲還沒說話,那雙濃綠的丹鳳眼就壘起了淚花。
「要是那時候……」
那時候?
斐守歲抿唇,猜到了陸觀道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氣。
這回,俯身上前的老妖怪沒有等待話語。
而陸觀道睜大眼,他看到斐守歲回以他一個,填滿欲壑的機會。
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
復又讓他侵入唇齒。
陸觀道的淚水在黑夜裡飄蕩,他有些不甘心。
於是。
另一隻手,從黑暗中生長,與斐守歲十指相扣。
「對不住……我……」傳音。
「……」
「讓你受苦了。」
斐守歲被親得有些無法喘息,於是乾脆傳音罵道:「吻我的時候不要分心。」
「是……」
須臾。
依依不捨地脫離。
陸觀道已經全然出現在黑暗裡。
斐守歲有些腿軟,他將力氣傾倒在陸觀道身上。
兩人看了眼彼此。
「你。」
「你……」
陸觀道立馬閉上嘴。
斐守歲:「我沒有想起所有。」
「嗯……」陸觀道漸漸蔫巴地垂下頭。
「但是我,」斐守歲湊到陸觀道身側,於陸觀道耳邊細說,「不後悔人間相遇。」
「……好。」
不後悔嗎?
斐守歲問了聲自己,他看到陸觀道依依不捨地拉著他的手,還有一切昏暗的幻術。
「這不是寶鑑的手筆吧,」斐守歲眯了眯眼,「你做了什麼?」
「……我。」
見陸觀道目移去一邊,斐守歲便知道又是一句難言之隱。
靜了些許。
陸觀道才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孟章神君他……他阻止我上天庭。」
「所以你?」原來時間又過去這麼久。
「所以我學了你的幻術,想來見你。」
「那,」斐守歲側過腦袋,指著黑暗盡頭的荒誕,「那也是你的手筆?」
陸觀道搖頭。
「是寶鑑。」
「哦?」
斐守歲起了調侃之心,他湊上前,湊到陸觀道耳邊,「你這是可憐我,不願讓我看那一幕幕的……」
又是一幕幕什麼。
斐守歲斷了話。
陸觀道接下:「是。」
「……」
陸觀道扭過頭,與斐守歲對視:「寶鑑的感知與你相連,我不想你受扒皮……」
也是沉默。
斐守歲垂了眼帘:「我都說,我是極幸運的。」
「可是。」
「可是什麼?」目見陸觀道赤誠的雙眼,斐守歲心中的海浪早歇了,「你還不願意直言嗎?」
手還牽著。
沒有分離。
斐守歲微微仰起頭,去看陸觀道,仿佛要在此刻將彼此看得清楚,看到赤.裸了身軀,看到熱淚了肌膚。
陸觀道咽了咽:「可是那些痛苦都是存在的,無法抹去。就算斗轉星移,都曾經在你的身上烙下過痕跡。要是再讓你經歷一回,我……我捨不得。」
「你……」
斐守歲伸出手,他的手還未摸到陸觀道的臉頰,陸觀道就迎合上去。
一行不值錢的眼淚,瞬間濕透了斐守歲的手心。
「哭什麼。」
「我……」
陸觀道抓住斐守歲的那隻手,那只有著溫度,不是冰冷的手,「是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嗯。」
「我能……」
陸觀道煞了話,斐守歲已經抱住了他。
傾聽彼此的心跳。
斐守歲言:「不准上天庭。」
「……」
斐守歲:「聽話。」
「……不聽。」
斐守歲募地擡起頭:「再說一遍?」
陸觀道犟一句:「不聽。」
「……好,」斐守歲鬆開手,「反正解大人不會讓你上天庭的。」
「解大人很支持。」
「?」
「是孟章大人不首肯。」
「倒還有個理智的。」
「但是大人說。」
斐守歲皺眉。
陸觀道笑道:「這次幻術成功,他就准允。」
「……?」
斐守歲眨眨眼,他沒想到那孟章神君也是個不計後果的。
不過眼下的幻術到底是成還是不成?
老妖怪略了一眼渾黑,還有耳邊喧鬧不停的大火,他道:「既如此,你又想如何做?闖了天庭的後果,你……你們三人可有計算過得失?」
「你怎知……」
斐守歲那副無奈的表情,讓陸觀道煞了問題,「我們自有辦法,你不必擔憂。」
「辦法?」斐守歲腿不軟了,他鬆開手,「你不打算與我說清嗎?」
「我……」
斐守歲輕笑一聲:「既打算『沆瀣一氣』,就好好告訴我事情的原委。」
「『沆瀣一氣』?」
「嗯。」斐守歲頷首。
「謝伯茶那廝也說過此話。」
「哦?」斐守歲乾脆提袍,很是隨意地坐在渾黑上,仰首問陸觀道,「他說了什麼?」
陸觀道跟著盤腿坐下。
「他說『不告知斐兄也無妨,我們做我們的謀算,沒必要讓斐兄擔憂』。」
「……」是謝義山能說出口的蠢話。
「他還說了,『要是讓斐兄知道我們的事,只怕他勞心勞力,在寶鑑裡頭分心出事』。」
「嗯。」
「所以,」陸觀道咽了咽,「我不能說。」
斐守歲卻沒有答話。
陸觀道見斐守歲正凝望他,默默移開了視線。
「嘖。」斐守歲不爽。
陸觀道聽到,又秉著氣立馬轉回目光。
斐守歲這才鬆了眉眼,吐出一句:「那麼孟章大人,他可有說什麼?」
「他?」陸觀道仔細去想,「只是說不肯,但是……」
「但?」
「他沒有逐客。」
「僅是如此?」
「是,」陸觀道點點頭,「神君大人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在那之後,我與謝伯茶江幸兩人就沒有遇到過他。」
斐守歲沉思片刻,又問:「那你怎知他叫你使用幻術?」
「這是……」
陸觀道要答話,卻見斐守歲的眸子。那雙眸子正注視著他,毫不偏移。
他咽了下,聲音不由得縮小:「其實是解大人的主意,是她說我沒有懂神君大人的意思,才來點醒我。」
「意思?」
斐守歲挪了挪身子,挪到陸觀道身側,歪歪頭,「你將她的原話複述與我。」
「……好。」
可陸觀道還在看斐守歲的眼睛。
斐守歲注意到人兒的心不在焉,便強調:「不必一模一樣,大致意思即可。」
「嗯,我知道……」
陸觀道比斐守歲稍稍高些,所以他的角度能見著斐守歲微開的衣襟。
以及皙白的脖頸。
聽不進去。
斐守歲在說什麼?
陸觀道不自知地掃過一眼。
不清楚。
斐守歲:「……」
陸觀道:「……」
那唇不動了,陸觀道才略意識過來,正欲開口。
斐守歲說道:「陸澹,你不想說嗎?」
那聲兒帶了點生氣,陸觀道聽出來了。
「不是不是,是我分神了,才……」
「分神?」斐守歲湊上前,手背輕覆陸觀道額頭,「你也不是初次用幻術……」
陸觀道口內呼出的熱氣,拍打在斐守歲的手腕上。
斐守歲一愣。
陸觀道呆呆地不敢動:「我沒得熱病。」
「……嗯,我知道,」斐守歲料到了緣由,便靠得更近,「陸澹。」
說話時,斐守歲用手圈住了陸觀道的手掌。
那手糾纏,猶如雪夜冷燈下兩人的長髮。
斐守歲說得很慢,也就讓陸觀道焦心地聽。
「你心中想的事,」故意頓了頓,斐守歲低下頭,反手扣牢陸觀道的手心,「並非不成,但……」
調侃之話未完,陸觀道的手心就冒了細汗。
斐守歲很是恰當地省了話頭,仰起頭:「但還是要先與我說清楚,解君解大人的話。」
「……」
陸觀道可憐兮兮地看向斐守歲。
斐守歲一凝眉。
陸觀道:「我說!」
「嗯,我聽著。」
於是。
陸觀道默默側過身子,說道:「解大人與我解釋了神君之言,說那……那神君並非不讓我去天庭。」
「哦?」
「是去天庭得要有個藉口。」
「可曾想到?」
陸觀道抿唇。
斐守歲知曉,這或許就是謝義山口中的不可言。
不可言……
老妖怪想起謝伯茶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還真不知道一個半門道士能有什麼好法子來救人。
不,他不需要救。
他能自救。
斐守歲深吸一口氣:「也罷,我不問了。」
「當真!」
看到陸觀道突然發光的眼睛,斐守歲笑道:「騙你作甚,只是……」
「只是?」
陸觀道拉住斐守歲的衣角。
卻長久沒有聽到斐守歲的話,他不得不再問:「只是什麼?」
「……」斐守歲。
問的時候陸觀道又下意識去看斐守歲,他眼中的斐守歲含笑了眉眼,還有閉上的唇。他便知自己又被牽著鼻子走,還心甘情願。
「唉……」陸觀道耷拉了不存在的耳朵,「你尋我開心。」
「是。」
「是?」陸觀道睜大眼。
「你不願意?」
「……」
所見斐守歲靠在陸觀道身側,以及從未分離的十指。
陸觀道不可能不願意,但……
但他總想著得寸進尺。
又一次明目張胆地挪走心虛的視線。
斐守歲早摸清楚了陸觀道的心思,說道:「你再這樣,我便要走了。」
「?!」
「幻術的時間總會到頭,難不成你想與我長相廝守在同輝寶鑑之中?」
「……你說得對。」
話落。
黑暗在逐漸消退,退卻於同輝寶鑑的落日之下。
斐守歲嘆息一氣:「多謝你。」
「謝?」
「是啊,」
斐守歲看向殷紅的天與大地,他看著提著一顆血腥頭顱的背影,還有背影懷中孤寂的靈魂,他說,「要不是你,那剝皮扒筋之苦早就讓我痛不欲生了。」
「不會的!」
「嗯?」斐守歲迴轉過身。
「因為我會趕到,所以你絕對不會再受此苦。」
「……」
斐守歲不知道是第幾次沉默了,陸觀道的那番話,說得他啞口無言。
幻境的夕陽落在他與陸觀道身上。
那紅透的霞光,宛如是彼此之間盛開的大紅牡丹花。
笑意放鬆了斐守歲疲倦的心,他摘下了面具,笑對陸觀道:「好啊。」
陸觀道的眼睛忽然亮過一瞬星點:「你笑了!」
「嗯。」
「我看到了!」
「又如何?」
「只是覺得你笑起來好看。」
「……嗯。」
明明沒有風吹進來,可斐守歲的心狂跳不已。
霞光不偏心任何,勾勒了陸觀道的側臉,也濃墨重彩在兩人之間。
哦,幡不動。
心動。
斐守歲聽著心跳之聲,言:「說甚痴話。」
「這不是痴話!」
陸觀道也不知從哪裡再一次借來了勇氣,他一把拉住斐守歲的衣袖,說,「我心裡想的,嘴巴說的,對你一直是真誠。」
「哼……」斐守歲壓著想要勾起的唇角,「哪裡學來的?」
「脫口而出,不經思考。」
「我看不像。」
陸觀道豎起的耳朵落寞地垂下。
斐守歲便借著東風打趣:「真誠好啊,我最缺的就是此物。你若能給我些,我便成了真人,豈不美哉。」
「真人?」
陸觀道注意著斐守歲,斐守歲灰白的窗子收攬了兩勺碎光。
「你不就是真人?」
斐守歲卻搖頭。
「我不明白,」好似少時陸觀道的話與此刻重合,「你這是在點我,還是另有隱情?」
「不……」
斐守歲的手撫上陸觀道的側臉,手下的陰影讓黑暗蜷縮。
蜷縮成孤獨靈魂的避風港。
他淡淡地笑道:「有了你,或許才算得上。」
言盡於此,陸觀道眼裡的荒原開出了一朵小花。
斐守歲:?
尚未琢磨花從何處而來,那花就在斐守歲眼皮子底下瘋長。
發了瘋,肆意地借著春意,漫開來。
斐守歲:……
要不是陸觀道頭上沒有耳朵,身後沒有尾巴。不然眼下他的心情飛旋起來,就怕把尾巴骨搖斷了才願停。
「這算什麼?」花海里的真心,膽怯地問。
算什麼?
斐守歲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
陸觀道的手抓得很緊,生怕斐守歲跑了般,「就是『真人』,什麼是……是有我,才算得上?」
花海就要奪眶而出。
斐守歲微微往後仰,生怕那花的熱烈讓他沾染了生機。但是再怎麼後退,他也逃不開陸觀道的幻境。他的手正在陸觀道手中,他又坐在陸觀道面前。
這便是不得不回答,如何打岔都顯得刻意。
斐守歲想著想著。
陸觀道興奮的耳朵慢慢垂擺。
「你不願說?」陸觀道。
斐守歲挑了挑眉,心中措辭被他推翻,他道:「你沒聽出來?」
「聽?」
「唉,」斐守歲逃不了,乾脆直面內心,「你是真蠢,還是裝蠢?」
斐守歲的靠近,又讓陸觀道看到了眼眸。
唇瓣,與鎖骨。
唇瓣……
陸觀道吞下口水,他記得,他好像剛剛乾了什麼?好像是「大逆不道」之事。換作以前,斐守歲決然不會讓他這麼做……
於是。
陸觀道默默地低下了頭,很刻意,很心虛地說:「只是、只是你……」
但他忘了,耳垂不會說謊。
斐守歲也並非眼拙之人。
「嗯,你說,幻境消散之前我都在。」
「不是!」陸觀道倏地反應過來,「不是我在問你,怎麼又……」
斐守歲的笑意闖入陸觀道的心識。
陸觀道又停了問題,仿佛於他而言,這樣看著也是一件好事。
看著吧。
時光最好停留在此刻。
「不是有答案了。」斐守歲見陸觀道沒有回答,只好由他牽引著繩索。
再說一遍。
「早就有答案了,你在慌張了什麼?」
「答案?」
果然。
花海湧出來。
在瞳仁的地方,擁擠了視線,一束又一束地竄出。
陸觀道仿佛被話鎮壓,久久不見聲響。
斐守歲復又問他,帶著些戲謔:「還需要,再吻一遍嗎?」
「……唉?」陸觀道呆愣著表情,「你、你說什麼?」
「我說,」斐守歲另一隻手按住陸觀道的衣襟,挑逗小狗般,「你若不知曉答案,我可以再吻你一遍。」
就當是同輝寶鑑的真言。
斐守歲說著說著,也紅了耳垂。索性長發垂擺,烏黑將他的初次掩蓋,只留下陸觀道一人的兵荒馬亂。
兩人相視。
那一束束花,開了又開,就在斐守歲眼中,開成了盛夏最熱烈的愛意。不過愛意總難以表達,就連最該開口的那人,都傻在原地。
語無倫次,慌張不停。
陸觀道咽了咽,聲音都在顫抖:「你、你說……?」
「嗯。」
「剛才……」
「怎麼?」
「我還以為是你……」
「嗯?」斐守歲不解地歪頭,「我怎的了?」
陸觀道忽然紅了眼眶,花兒就在淚珠里灌滿水分,他說,說了一句格外奇怪與心酸的話:「我以為是寶鑑、寶鑑做的『壞事』……」
「……」倒不至於。
斐守歲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他乾脆將人拉到身邊,用指腹劃開花瓣下的淚珠。
細心著說:「我很好奇,你的心到底在想什麼。」
是。
這個斐守歲看不透的心,目前只有荒原與花海。那除了這些?陸觀道還藏了什麼,是斐守歲不知曉的。
斐守歲又道:「可別只會哭。」
「我……」
陸觀道靜默片刻,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反手拉住斐守歲。
花瓣上的淚水就順著動作落在斐守歲的眼睫下。
些許。
一兩點。
斐守歲眨眨眼,是陸觀道突然的欺身而上,還有湊近了仍舊的小心翼翼。
笑一聲:「做什麼。」
那身上的,早組織不了美言的,說得磕磕絆絆:「我、我……」
「嗯?」
於是。
陸觀道一咬牙,費了半天牛勁道出一句:「我想湊近看看你。」
「哦,」斐守歲也隨之靠近,在陸觀道耳邊,「你就不怕天庭的仙官,正在看寶鑑里的事情嗎?」
「?!」
陸觀道倏地坐直身子。
斐守歲還懶散地倚在渾黑里。
「你!」陸觀道恍然,「這裡是我的幻境,寶鑑看不到。」
斐守歲頷首。
「那你說這些?」
「看你反應。」
「……」
陸觀道忽然就不哭了,看著斐守歲。
花兒卻還開在斐守歲眼前,甚至開得更加艷麗,更加誇張。是竭盡全力地盛放,只為徒這一朝一夕。
陸觀道說:「那我,你滿意嗎?」
沉默。
斐守歲沒有立即答話。
陸觀道便又問:「我是否合你心意?」
此話落,斐守歲便見花朵在微風裡作怪似的抖擻,他在拼盡全力吸引什麼。
看到這一幕滑稽。
斐守歲回了話,簡簡單單地回應:「我不瞎。」
「是說……?」
「嘖,」斐守歲咋舌一聲,一把抓過陸觀道的衣襟,兩人鼻尖貼著鼻尖,「蠢貨!」
嗔怒之後。
是舌尖交纏。
斐守歲率先放下了旗幟,他赤腳提袍,跑向了花海。
他罵一句:蠢人,是不長嘴巴,還是瞎了眼睛!
誰知。
那個又聾又瞎的,跑得比他要快。
花海開了什麼野花,數不清了,記不得了。斐守歲只是慢慢停下腳,在驚愕之中被陸觀道抱住。
是陸觀道回應地太快,斐守歲還沒有做足準備,身軀就交給了大地與槐樹林。
槐樹枝困住雙腳,槐樹葉試圖隱藏羞赧。
原始部落早已落幕,鮮血乾涸在黃昏。黃昏瀟灑而去,夜晚與滿面的星辰,成了狼藉。
夜總是靜悄悄的,安靜得仿佛只能說些私語。就算是隨意地挑撥,也顯得格外刻意。
斐守歲抓著陸觀道的脊背,壓低聲音,悶哼:「陸澹……」
「徑緣,我在……」
「你……」斐守歲咬住陸觀道的肩膀,留下牙印後,「得寸進尺。」
陸觀道卻沒回話。
玉鐲在腳腕上顫動,斐守歲實在忍受不了,用手臂擋住喉間的聲音。
「求求你……」陸觀道說,「別離開我……」
斐守歲渙散了視線。
「你想要什麼,我就變成什麼。斐徑緣,這樣的我,你喜歡嗎?」
「喜……」
斐守歲喘出一字,復又咽下。
陸觀道聽罷,不滿意似的,在用力之後又說:「徑緣,我聽不到你的話。」
斐守歲無法集中精神:「陸澹……」
「嗯。」
「時間還沒……還沒到嗎……」
陸觀道眯了眯眼,俯在斐守歲耳邊:「我騙你的。」
「什?!」
斐守歲好不容易緩過神,又被折騰得喘不上氣。
聲音也控制不住,慢慢地從喉間泄露。就像一碗清酒,在倒滿的那一刻總會灑出幾滴,如若倒酒之人還無節制地灌溉,酒便會從杯沿漫出。
一口氣。
濕透指尖。
……
整理衣袖。
斐守歲一句話不說。
陸觀道在他身後,用木梳疏通他堵塞的黑髮。動作很輕,指節碰觸到細腰時,不敢多做停留。
斐守歲:「……」
好似梳不到盡頭,陸觀道也就願意這樣蹉跎時光。
「放下吧,」
斐守歲沒了耐心,他倏地回過身,脖頸上的紅印明晃晃地闖入陸觀道的眼睛,「你還想在同輝寶鑑裡頭待多久?」
「我……」
陸觀道略一眼。
斐守歲不顧什麼眼神,他一把收過長發,從陸觀道手中拿走了木梳。
木梳是幻術,在離開陸觀道的那一刻,便化為了灰煙。
斐守歲沙啞的嗓子,吐出:「你與他們不是信誓旦旦說要救我,怎麼現在又不自信了?」
「……不是。」
陸觀道垂了眼眸。
斐守歲便又言:「說話。」
「不是不自信,」陸觀道紅透的耳垂代替了他的內心,「我只想在你身邊多待一會兒。」
聽到這番回答,斐守歲挑了挑眉。
陸觀道注意到斐守歲的表情,立馬解釋:「就一會,不會很久。」
「好啊,」斐守歲腰酸背痛,打了個哈欠,「那你就不必去管謝伯茶和江幸兩人,讓他們在神君府上替你擔驚受怕吧。」
「什麼意思?」
「意思?」
兩人坐得不是很近,於是斐守歲輕輕踹了一腳那個蠢笨的人兒,「我是叫你快些回去,告知他們我在寶鑑里的狀況,別讓他倆擔憂得吃不下飯。」
「謝伯茶吃得下。」
「……嘖。」
斐守歲笑著又踹了一腳,但這回陸觀道抓住了他的腳踝,玉鐲驀地出現。
大手很是輕鬆地拉了下,斐守歲便跟著力氣歪斜。
「……」斐守歲。
陸觀道看到這般光景,立馬鬆了手:「對不住,我下意識……」
「下意識?」斐守歲惱羞成怒,「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沒什麼。」目移。
斐守歲不甘心般,又踹了一腳陸觀道,就踹在胸膛上,但陸觀道又接住了他的腳。
手掌托住的那一瞬間。
四目相視。
看到陸觀道那一副良善之顏,斐守歲起了調戲之心。
只見斐守歲手肘撐地,緩緩地拉開剛剛整理好的衣襟:「繼續?」
「不、不是!」
「哦。」
「……你想?」
「滾。」
「……好。」陸觀道灰溜溜地放下腳踝,又不知做些什麼,只得伸手摸了摸後頸。
那後脖頸一處,全是不懷好意的牙印。
斐守歲自是看得到,全是他幹的好事。
「出幻境的時候,這些,」手指一移,「他們可見得到?」
「這……」陸觀道扭過頭,「見不到。」
「為何?」
「我是以魂靈進入,所以……」
斐守歲還那般姿勢,陸觀道便又有些心神恍惚,說得吞吞吐吐,「所以肉身沒有痕跡。」
「如此這般便好。」
「好?」
「省得你解釋。」
「是。」
陸觀道蔫巴地應了聲。
斐守歲裝作沒有聽到:「那還不快走?」
「再等等。」
「嗯?」斐守歲不解,「你要等何許人?」
陸觀道搖搖頭,看向外面已經渾黑天際的同輝寶鑑:「寶鑑裡面的事情還沒完,我不想你進入那副身軀,會很痛。」
「……嗯。」
斐守歲慢悠悠地挪到陸觀道身側,這邊的角度,所見漫天星辰與浩瀚天宇。
星星飛馳,有時靜止。
而寂寞的草原,連鳥叫都沒有。
斐守歲眨眨眼,因腰酸,他乾脆靠在陸觀道身上,說道:「你不想讓我看那段曾經嗎?」
「是。」
「怕我承受不住?」
「嗯……」
「可若不去看,我將永遠丟失過去。」斐守歲見到黑夜裡透明發亮的魂靈。
那個魂靈矮小,正躲在樹冠後瑟瑟發抖。
便問:「那是我嗎?」
「是你。」
「那……這是在做什麼?」
兩人看著寶鑑的一幕,是裡面的陸觀道正走向小斐守歲。
小斐守歲縮著脖頸,於灌木之後,大喊:「我不記得你,你別過來!」
陸觀道見了,苦笑著回答:「那時候我將你的魂魄拼湊,唯獨缺少了雙腳。而丟失雙腳的你,忘了我。」
「嗯……」
「這裡,就是我哄你去荒原的時候。」
「去荒原?」
「是,」陸觀道頷首,「只有荒原無人擅闖,我才好獨自找你的腳。」
斐守歲垂眸:「我的腳,你不是找著了?」
「只是找到骨頭,魂魄的碎片卻被禿鷲叼走,不知叼去了哪裡,」陸觀道咽了咽,說得就像不久之前,他才找回了腳,「族群所在的地方雪山連綿,要找一隻鳥需要很長時間,於是我……」
「你便變成一個小人兒?」
「算是,那也是我,一個找你的腿骨餘留的碎片,一個找你的魂靈。」
說罷,陸觀道攬住斐守歲的髮絲,低頭親吻,「還好我找到了。」
「……嗯。」
斐守歲的心中確實有一段記憶,他記得曾在荒原的小屋上,飛過幾隻旅歸的大雁。
陸觀道又說:「所以不要再看了。」
「不,」斐守歲拒絕,「我想看看,你是怎麼哄我走的。」
陸觀道有些犯難。
斐守歲察覺不對:「你……」
兩人相視。
正巧此時,寶鑑中小斐守歲的尖叫聲刺入。
斐守歲猛地回頭,看到黑夜與北極星下,是陸觀道橫抱起他,還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惡狠狠地威脅:「你再叫,我就把你餵給野狼。」
「唔……」
小斐守歲嚇得想哭,卻又不敢。
就算陸觀道立馬柔和語氣,小斐守歲驚慌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
幻境內的陸觀道捂住了臉:「對不住,不該這樣的……」
斐守歲沒有應答。
陸觀道還以為斐守歲在生氣:「那時候情況緊急,沒得辦法。要是再不帶你走,族群的人就會來圍剿。」
「我知道。」
斐守歲看向愈發走遠的一大一小,「我想你也忘了一段記憶。」
「我?」陸觀道不知所云,「在人間的時候,我已經全部記起來了。」
「不。」
斐守歲啟唇,他模仿著寶鑑中陸觀道的口吻,說給了陸觀道聽。
「你不用怕了,我帶你離開。」
「我們離開這個地方,我們再也不回來了,你聽到了嗎?」
「你別怕,別怕了。可以哭,大聲哭吧,夜很長,你怎麼哭都沒事。」
「我在這裡,我一直都在,別怕好嗎,別怕……」
「你……求求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疼……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