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心悅
2024-09-15 02:38:45
作者: 顧三銘
第198章 心悅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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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個他。
又能是誰。
斐守歲記得海棠鎮昏迷之時,幻境中,那在高丘上的大小陸觀道。還有荒原里,一個紅衣,一個小孩。
若陸觀道所言為真……
不,同輝寶鑑所言,必定為真。
斐守歲聽著哭聲,心識翻起卷卷漣漪。已經很久沒有東西能撼動他了,更何況是心識的海,那片永遠寧靜,永遠波瀾不驚的地方。
竟然就這般起了反響。
就像回聲,回應了千萬年前的哭號。
身軀擁抱著小人兒,兩人的體溫幾乎相同。
或許,在被埋葬的過去,也曾如此靠近。
身軀垂著眼帘,問道:「那個他死的時候,你聽到了嗎?」
「他?」
陸觀道啞著喉間的委屈,他說,「我、我……我……嗚嗚嗚……」
聲息漸起,有異香開始霸占感知,斐守歲知道在流血。
但是陸觀道還是說了。
說得悽慘,說得宛如丟失一切的荒原孤兒:「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不然、不然我還被蒙在鼓裡,不會去推開守衛……我聽到了,就在我的旁邊,他的叫聲,他的叫聲像、像死掉的……死掉的老鶴……」
「我記不清我怎麼出去的,我的手好像沾了血,我、我……不,是我推開了守衛,我什麼都沒有干……什麼都沒有……」
「我沒錯,我沒錯……」
「是,」
斐守歲拍著陸觀道的脊背,拍到傷疤時,動作緩和不少,「錯不在你,在那個時候,錯的到底是誰……」
「我……我……」
突然陸觀道堵塞了語言,他雙目一黑,異香就此停了圍捕。
一切寂寥的小屋,好似按下了暫停。
哭聲停,安慰停,就連喘.息都不復存在。
身軀沒有話說,就等著陸觀道緩過神。因為他感知到有什麼東西,在鎮妖塔上部牽住了陸觀道的身子。
是什麼……
是誰……
是大慈大悲的神嗎?
抱著的力氣愈發緊,終於在片刻之後,有了呼吸。
陸觀道雙目恢復了清明,他大口地吸氣,大口地貪食空氣中的異香。
緊接著,他說道:「是我殺的。」
「……」斐守歲。
「我記起來了,」陸觀道的聲音異常冷靜,「是族群的侍衛要攔我,我用長矛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嗯。」
「他們的血濺在了我的臉上,是熱的。我還記得我殺人的時候,光沒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曾慘叫的土地,被光照得鮮紅。然後剩下的侍衛逃走了,他們跑去族群長老的營帳,控訴我的罪行。長老趕到時,我正在地上找他的腿骨。他的腿骨折斷了,你說……你說折斷的骨頭,還能在草原上奔跑嗎?」
「不能了。」
「是啊,不能跑了。我那個時候也知道,他不能再跑了。於是我拿著骨頭去質問長老,而長老她……」
氣息一短,是陸觀道在掩藏排山倒海的過去,「她……她也曾抱過我,與我一同數過天上的北極星。可她就這樣看著我,看著她子民的骨頭,眼神里沒有一絲憐憫,沒有一絲歉意。」
咽了咽。
「啊……我撿起骨頭的時候,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你說,」陸觀道的手往上移,摸到了斐守歲後頸的鎖鏈,「你說她該死嗎?」
「……我想她,已經死了。」
呼吸開始沉穩。
陸觀道低著頭,將視線埋入了斐守歲的肩膀:「是死了,死得這樣簡單。」
「小娃娃。」
身軀喚了聲。
仿佛站在花海與荒原的交界處,呼喚荒原里走不出來的小陸觀道。
陸觀道的手指摩挲著鎖鏈,悶哼道:「我知曉,我不乖了。」
「為何一定要乖?」
「因為……」
「因為『娘親』勸導,所以必須長成『娘親』喜歡的樣子嗎?」
此話墜落在陸觀道的心中,陸觀道許久沒有回話。
許久許久。
陸觀道的心在凝固之後首次融化,滴出了春水,小聲一句:「我來這裡,她不知道,但是……」
但是?
「剛剛她發現了。」
「……」呵。
斐守歲記起適才陸觀道的夢話,那一句「娘親逼我入槐林」。
好一個「逼」字,倒顯得無盡的荒原又窄又小。
哪曾想到濃綠的草原,裡面還有這樣的故事。
斐守歲心中的槐樹盪著吱呀,他感觸著不同的心跳,近在咫尺,是遙遠過去的回聲。
還有警告。
神究竟不仁,視萬物如芻狗。
芻狗……
草扎的祭品,一把火也就燒死了。
斐守歲想起那千萬隻手的蓮花座,那冷的玉鐲,那冷的寒冬。還有天雷刑罰台上,如芻狗一隻的顧扁舟,在大火里靜默。
身軀問道:「那她……有說什麼嗎?」
「她?」陸觀道好似是困了,打了個哈欠,「她啊,生氣得很……」
「僅是生氣?」
「嗯……」
陸觀道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他蹭了蹭斐守歲,好似是笑回,「她生氣了。我第一回惹她生氣,我……我好開心……」
此話了。
人兒睡熟在斐守歲懷裡,像極了永眠。
身軀仿佛料到了這一步,他不慌不忙地拍了拍陸觀道的背,隨後輕喚幾聲,確認陸觀道是沉睡,便很順手地將人抱去了榻上。
看著懷中的睡顏,身軀解開了陸觀道身上的舊衣。
衣料垂擺下,瘦小脊背處,有一條駭人傷疤。
身軀看到,笑了聲:「沒有撒謊。」
斐守歲:……
是,他向來謹慎,豈會輕信他人的三言兩語。
可……
只有一道。
還有兩道呢?
斐守歲分明記得那夜棺材鋪的借宿,陸觀道背後的三道傷疤。
酷似狼爪的傷,何人為之?
等等。
斐守歲想到了緣由。
也對,還有陸家的事情。
他豈會忘了那個小娃娃一直心心念念的娘親。
是娘親,千百年來,掛念的慈母。
斐守歲心中尚且留著陸觀道那夜說的一個「癢」字,他說他怕癢。那癢的盡頭,卻埋藏著染了血的故土。
三道傷疤,消不去,丟不走。
便見身軀給小陸觀道蓋上被褥,又看到褥子一角的血漬。
是了,心悅之人若是個無情無義的,那又何必思念得死去活來。
一愣。
心悅之人?
「……」斐守歲。
到底是同輝寶鑑,讓真話來得猝不及防。
斐守歲自說自話,自顧自地嘲笑。笑到最後,他又開始反覆念叨方才之言。
哦,心悅之人。
他就這樣在心裡說出來了,竟連害臊這一步都沒有,同輝寶鑑還真是看透了他面具下的心。
老妖怪跟著身軀,注視著小小人兒。
在寶鑑的影響下,斐守歲摘下了一層層面紗。
面紗之後,清明了斐守歲的視線。
而陸觀道正冒出虛汗,不停地說著胡話。
說:「您……您這是要……懲罰我嗎?」
看來不是個好夢。
身軀正欲轉身,卻被陸觀道倏地抓住了衣角。
小孩的呢喃透入斐守歲的耳識:「我不怕痛,不管您怎樣懲罰,我……我不會認錯……」
「……」
身軀想要抽開手。
陸觀道又說:「我沒錯,我沒錯……您睜開眼好好看看他們……他們還有我,跪不下來……」
於是身軀施法將舊衣移到了他面前。
心中言:看來要睡很久。
斐守歲:……
身軀扯了一把袖子,復而握住小陸觀道的手,能摸到陸觀道手心的汗,還有在微顫的身子。
身軀慢條斯理地用妖力修補袖口:與我一樣的臉?哼,真是湊巧。
湊巧?
銀針在空中靈巧地飛旋。
身軀:難不成這天下的緣分都在鎮妖塔了?
斜一眼夢魘纏身的陸觀道。
身軀仍舊不相信什麼從前:僅憑一己之言……哭得倒是真誠,但又何必說什麼一模一樣的臉面,多此一舉。
是。
斐守歲聽著身軀的話,他知道自己多疑,不親眼見到絕不相信。
身軀:可……這淚水騙不了人。
以及漫開在小屋,揮散不去的異香。
索性香味被監牢的術法隔絕,不然那些幾百年乃至幾千年沒啖過肉的妖怪,豈不發瘋。
他們會瘋了一樣撲向香的源頭,就如遠古的部落,狩獵唯一的金烏。
身軀靠在欄杆上,略疲累地閉上眼:我不是什麼好人,但欠你的恩情會還完。
那隻小手顫個不停,身軀默默握緊了些。
說道:還完之後,我可不管什麼惡狼,什麼猛虎。你自己的路,且自己走去吧。
斐守歲:……
真絕情。
斐守歲聽著這些心聲,無比真實,真真切切的實話,就是他會說出口的。
在術法之下,衣衫很快縫好了。
身軀擡起頭,他看了眼有些泛黃的白衣,說出了聲:「那年帶進來的也快穿破了。」
「……」斐守歲。
於是。
神仙走了,和尚走了,補天石浸在了噩夢裡,身軀終於能放鬆了禮教與束縛。
他往一旁側了側,隨即,便倒在床榻上。
在陸觀道身旁。
兩人還牽著手,沒有松。
斐守歲的視線也只能看到掛著塵埃的白幔帳,他聽身軀,他聽自己小聲言:「我這牢里,住不了兩人,你……」
話沒說完。
陸觀道夢語一句:「娘親,我錯了……娘親……」
「呵。」
「我求求您,放過他,求求您……」
他?
身軀一下子警覺。
斐守歲跟著轉頭,看到縮成一團不斷顫抖的陸觀道。
慘白的唇瓣,緊皺的眉。汗濕透了舊衣,連碎發都貼在額前,唇瓣翕動著,仿佛說著古老的咒語,但細聽。
說的是。
「放過他吧,求求您,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您……」
神在懲罰誰?
在陸觀道的夢裡,懲罰了哪位苦命人?
斐守歲的心頭突然一緊,好似有什麼東西捏住了他的心臟。就在剛剛,用力一捏,不給他留任何活路。
身軀立馬咬唇,忍受不該落於他身的痛。
「真是……」好痛。
捏著陸觀道的那隻手,抓得愈發用力。
陸觀道卻說:「您,一點都不慈悲。」
什?
「您……您應該去看看世間,那個水深火熱,民不聊生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