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真言
2024-09-15 02:38:36
作者: 顧三銘
第191章 真言
不……
他不是被女媧拋入人間了?
怎會去補天。
假的,定是假的,這樣荒涼的黃粱夢,不會是真的。
斐守歲與自己這般說,說著說著,面前的虛幻開始重影。在他的視線之中,他所見的謝義山與江千念一會兒有了臉,一會兒變成白骨。
不倫不類,定不是他們。
好似有什麼執念迫使著斐守歲去設想,設想此處並非真實。
斐守歲冷漠地看著面前三人,既不回話,也不去深思。
若這樣就能把他拖入無盡的寶鑑里,斐守歲也枉費活了這麼些歲數。
垂著眼帘。
斐守歲試圖在喧鬧聲中,尋找幻術的出口。
凡是術法,定有軟肋。並非尋找不到,只是沒有沉下心。只要心靜,萬物皆成白紙,翻一頁,也就看清全貌。
墨水一點點升騰在斐守歲身周。
斐守歲緩緩閉上雙眼。
一霎那,嘈雜之聲停止,有三束赤.裸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守歲知道是什麼,寶鑑的凝視,是眼睛。
借著友人的眼睛,試圖窺探他的內心。
眼睛……
眼睛!
倏地。
斐守歲睜開眼,卻見三個白骨擁在他的身邊。
顧扁舟捂住了他的雙眼。江千念繞過桌子,於他身後堵實了他的耳識。謝義山趴在桌上,用白骨之手閉塞了他的嘴巴。
這是……
不看,不聽,不言。
三不猴。
因白骨縫隙,斐守歲依稀能看到外面景象,但他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無法說。
好像只有顧扁舟,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不,並非如此,這裡該是寶鑑的暗示。寶鑑若要扼殺一個妖邪,不會這般麻煩。什麼東西,非要用這雙灰白的眸子看?是要摒棄了耳朵與嘴巴,將渾濁的眼,放在幻術之中。
斐守歲慢慢睜大眼睛,他透過縫隙,所見清風吹拂竹林。竹葉順風落在藤椅上,擬作一首荒涼的曲子。
曲終人又散,友人不再來。
熱茶升著白氣,在斐守歲眼前試圖模糊竹林。
竹林,飯菜,還有白骨。
或許,這是斐守歲心中嚮往的以後。但少了一人,少了個咋咋呼呼的小娃娃,少了個總在他身邊看著他,視線從不偏移的人兒。
桌邊的石凳,明明有五個。為何齊了凳子,不齊人。
想到此處。
天,落下了雨。
三個白骨沒有鬆手,還是三不猴的樣子,只有逐漸變重的雨珠濕透了斐守歲的臉頰。
雨水匯在一處又一處,獨獨於斐守歲身上遊走。
用眼睛見到,穿林打葉的聲音。
斐守歲咽了咽,他想轉動身子,被三白骨困住,他想發出聲音,卻成了個啞巴。仿佛成了剛入寶鑑時,那個什麼都觸不到的自己。
可……
可現在,他能看到,看到一片春天的綠。
依稀所見謝義山的褐衣,江千念放在一旁的長劍,顧扁舟脫下擱置在藤椅上的紅衣外袍。
好些個顏色突然闖入斐守歲的眼睛。愈來愈濃艷了,就要奪走綠的底色。
綠……
因大雨,黑髮貼在斐守歲額前,有雨水潤了唇珠,模擬淚水的軌跡。
斐守歲好像知道了,知道寶鑑幻術的陣眼在何方。
是色彩。
就在斐守歲的身邊,白骨也是顏色,他腳下的綠草也是顏色。不是荒原的夢,那個夢寂寞無端,只有灰黑。
斐守歲一咬牙,試圖幻出紙扇與畫筆。
墨水的咒纏上江千念的雙腳,白骨江千念動了動身子。
好像能成!
術法再一次摸索,卻在遊走的時候被雨水打散。大顆的水珠,點落在人間。
墨水被稀釋,成了斐守歲掌控不住的河流。
怎麼會……
那白骨江千念卻在顫抖手臂。
斐守歲能感觸到術法對白骨的用處。如若無用,白骨為何瑟瑟發抖,寶鑑又為何立馬斷絕了他的墨水?
看來,單純的施法行不通。
斐守歲心中嘆息一氣,卻因白骨江千念的動作,他能聽到些許的雨聲與瑟瑟冷風。
三不猴,有一隻柔軟了心。
老妖怪發覺弱點,立馬接上,他將自己的手臂當成武器。手臂慢慢地變成水墨,在碰到白骨江千念時,墨水染上了女兒家的外衣。
一點點推開白骨的束縛,本被關押的耳識,因解開了些許禁制,而敏銳。
聽吧,風在耳邊呼嘯。
聲音與視線融合,成了幻術該有的樣子,斐守歲這才抓到了些許勝券。
接下來是……
尚未動手,斐守歲看到捂住他嘴巴的謝義山,彭得一聲炸開了。
白骨縫隙里,他見謝義山炸成一片片的綠葉。緊接綠葉而來的是幻術的更替,像是塗抹顏料,竹林與大雨,被這一筆掩蓋。
謝義山炸開後,江千念與顧扁舟緊隨其後,都炸開成綠葉,與畫筆之中,成了絕唱。
為何……
無人束縛,斐守歲伸出手抱住了要飛遠的葉子,但葉子難留,也輪不到他去擁抱。
散了。
茶涼,月窄,冷人。
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悲愁。
要是斐守歲全力以赴,什麼綠葉,什麼紅花,他都能淡然。可這會兒,他還什麼都沒有做。
幻術?幻術好像被人打開了,被人用筆竭力地抹開,抹得綠色與紅色交融。
在斐守歲面前,綠葉散開之後,出現了一隻玉鐲手。
那手停在眼睛對面,猶如陸觀道盤腿而坐。
手是神,斐守歲知曉。
於是斐守歲起身,朝那手低眉折腰。不說話,僅是彎著腰作著揖,像一具被人控制的木偶人。
斐守歲在等著手的反應。
神不語,是大山。他不語,是深潭。
山與潭,都是默然,只看誰耐得住寂寞,又有誰承受不住想要搭茬。
斐守歲恭順的樣子映入神的眼睛。
是神,開了口:「孩子……」
斐守歲立馬應答:「大人。」
「孩子,你可有想過,陸觀道落入人間是為了什麼。」
問這個?
斐守歲快速尋找著得體的套話,可他心中之言卻忍不住脫口:「我怎知一塊石頭的心思。」
「???」
神笑了聲:「這兒是寶鑑,說不了謊話。」
「……」
「以前你不知道,現在你心中應該有了半個答案。」
「半個?」這嘴巴接下話,「小妖別說半個了,連皮毛都不識得。」
神聽到斐守歲的直言,笑了聲:「果然還是這樣的你,算得上真人。」
「大人許是忘了,小妖是槐樹成精,並非凡間凡人。」
神輕笑道:「那槐樹妖,我送你出寶鑑可好?」
「送我……」斐守歲愣了下,「不成。」
不成?
斐守歲連自己都看不透,他甚至在發愣,為何會說出「不成」二字,難道寶鑑之中還有什麼值得他留戀?
神言:「我只救你一次,你若拒絕,且要告知我緣由。」
是啊,原因呢?
斐守歲問著自己,答著神明:「大人,小人的記憶尚未走完。」
目前還算正常。
「這是其一。」
還有其二?
「其二便是……」
斐守歲的身軀不受控制地直起,他擡起眼眸去看空中的神,卻看到一朵七彩的蓮花於空中盛開。
蓮花碩大,漫開在天際。淺粉的底色,七彩的霞光。蓮花綻放出柔和的神性,詭譎的祥雲在蓮花座下翻湧。
斐守歲看著光與彩雲交疊,這樣神聖慈悲的景,他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是因斐守歲在那一瓣瓣的蓮花里,見到伸出的佛手。
是手臂,每一隻手都戴著不同的配飾,每一隻手都撚著蘭花指。祂們從蓮蓬底生長,長在花瓣之中,如同腐爛之後失語的凝望。
佛手冷冰冰的,儘管用光與色在點綴,還是那般剔透的冷。
冷得如同剛從深井中取出的薄冰。
正因冰的透亮,才將光與色彩落入人間。
蓮花的光蓋入斐守歲的眼眸,把灰白都照出顏色。
斐守歲便對著這樣的神說:「其二,我想去尋陸觀道。」
嗯?
不……
並非如此。
斐守歲心想,他的心裡明明沒有這般的思索,定是他的嘴巴撒了謊。
可自己還在說:「想去看看他,哪怕是遠遠望一眼,也算看過。」
看什麼?
斐守歲凝視失語的蓮花瓣,說的坦然,找不出一分破綻。
神久久沒有回話。
但斐守歲仍舊不受控制地繼續道:「大人,小妖若現在走了,就會錯過忘懷的記憶。小妖好似忘了很多東西,哪怕是痛楚的,小妖也……」
不是的。
斐守歲心中惶恐地搖頭,他想逃出去,他不想面對什麼記憶,那些記憶。
記憶……
是他的嗎?
一幕一幕熟悉的面孔,明明第一次相遇,卻好像認識許久。
斐守歲不停地質問自己的內心,心識的海翻起圈圈盪不開的漣漪。
究竟什麼是他想說的話,方才之言,莫非……莫非……
「大人,小妖來人間一遭沒有幾個朋友。只想在此事了結後,與他們煮酒烹茶。但小妖自己的劫難,無須大人操心。小妖若連這都扛不過去,也不必活著。」
斐守歲說著說著,默默閉上了眼。
他在說什麼胡話,明明最好的救生之法便是跟著面前的神,可他……
說了所謂真話?
神這才開了口:「入此鏡者,面過去,思未來。」
一隻佛手從蓮花瓣中脫出。
佛手靠近斐守歲,托住了斐守歲的側臉。
「日月同輝,為之明也。明眸,明蔥,明齒,明理。」
「那適才的三不猴……?」
「變著法子考驗你,但還是捨不得,」佛手擦去斐守歲身上的水珠,「真言還在想著他人,怨不得他喜歡你。換做是我,我也忍不下心。」
斐守歲眨眨眼。
「小妖……」
「不要再說謊了。謊話越說越多,不就與那隻狐貍一樣,沒了面容,連原本的自己都記不起來。」
花越青。
那張人山人海的臉。
斐守歲在同輝寶鑑的影響下,回道:「大人之言,小妖明了。只是小妖尚有事鬱結於心,大人能否告知小妖……」
「你說。」
「敢問大人,什麼是『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