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白鳥
2024-09-15 02:38:38
作者: 顧三銘
第192章 白鳥
活了幾千年,倒問了別人什麼是歡喜。
斐守歲忽然嗤笑一聲,他在笑自己,這麼如此蠢笨。但笑聲之下,是他那張嚴肅的臉。
唇瓣不勾,眼眸露出求知。
要求什麼?斐守歲明明知道,求神不如求己。
沉默時,守歲的眼神望穿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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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手於空中一旋,玉鐲在手腕上輕輕晃。
捏成一蘭花指。
神回答道:「你為何問這個,是心有不解,或不敢面對?」
此話有引導之意,斐守歲聽出來了。可惜現在嘴巴不受他控制,每每說出的,皆非他平常之言。
便聽。
槐樹妖道:「起初,小妖的心沒有存過任何人。」
「那如今?」
「如今有了他人,很是奇怪。」
佛手聽罷,繞到斐守歲面前,好似在笑:「是何人,是他嗎?」
「……」
斐守歲轉頭看著佛手。
明明沒有眼睛,沒有五識,卻好似被神凝視著。神的手心,該有另外一雙窺探世人的眼。
斐守歲下意識吞了口水:「不止他一人。」
「是誰呢?」神柔和的語氣灌入斐守歲的耳識,「他們都在困擾你嗎?還是,只有他。」
「困擾……」
斐守歲低垂著眼,想到帶他回家的老婦人,想到一身乞丐衣裳的謝義山。江千念著紫衣背長劍,大紅山茶顧扁舟站立在梅花鎮的白雪之中。
一切都是美好,乃至寧靜的。
可……還有一人。
於荒原濃綠之間,折了朵桃花給他。
那人伸手將花兒遞出,笑說一句:「結不了果子,不如折來插花。」
斐守歲沒有接過,是愣愣地看著那人面貌。
一雙丹鳳眼,眼尾飄去暈開的淡紅。和荒原一樣的眼睛,眼睛裡倒映了斐守歲不知所措的臉。
他……
是嗎。
斐守歲避開了那人的視線:「養了好些年,你就這樣折了枝。」
「好些年?」
「是,」
心中之話同時說給了神聽,斐守歲反芻似的吐出一串心事,「那年,有隻白色的鳥飛入荒原。祂飛來的時候,嘴裡銜了一顆桃核。我起初沒有在意,直到祂將核丟入了我的小園,我才看到鳥的樣子。」
「鳥?」
「嗯,羽毛很漂亮,但又很雜亂,像是飛了很久很久,執著著要把核丟到我屋前。丟完,也就走了。祂飛走之後,我並沒有搭理桃核。也不知過了多久,桃核自己發了芽,就在你腳下這片荒蕪的園子裡,祂是第一個長大的。於是我給祂澆水,給祂鬆土,養著養著,小園綠了,荒原愈發看不到頭。」
「過去多久了?」那人與神一起問,「我是說,鳥兒飛來的日子。」
「記不得了,幾十年?還是幾百年……」
斐守歲聽著自己的真言,胸口漫開一陣說不出口的酸澀,是想起老婦人,想起謝江兩人所沒有的。
澀開來,填充空蕩蕩的荒原。
「或許,是昨日。」
「昨日?」
「是,」斐守歲扯開一個笑,「你好似比祂晚來些,但又好像是約好了。」
「……」
那人沉默片刻,訕笑道:「你記錯了,哪有一夜之間就生根發芽的。」
「……也是。」
斐守歲也跟著笑了笑。
於是那人將手搭在斐守歲肩頭,就像佛手勾住斐守歲的衣袖一般。
「荒原太冷了。」
「寶鑑太寂寞了。」
頓了下。
神與那人一齊開口:「槐樹,你要逃嗎?」
逃……
桃。
斐守歲在心中冷哼一聲。
但他的身軀說道:「我逃不了,我生在這裡,死也會在這裡。你有見過樹妖連根拔起,不要自己的故土嗎?」
心識吹起一陣陰冷的風,吹開在幻術里。
有槐樹枝跟著風搖曳。
沒有開花的樹,綠開一片,層疊著丟失金烏的寂寞。
荒原,是金烏都不曾關照的彼方。
只有昏暗,只有荒涼。
那裡的斐守歲不曾設想過開花與結果,便也沒有料到面前的紅衣,會拉著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風吹開斐守歲又長又重的墨發,吹開一根早早掛在他手腕上,沒有另一端的紅繩。
濃重的冷,鮮艷的紅,還有原野上飛奔的人。
扔掉了桃花枝條,很是突然地,就跑了起來。
斐守歲喘著氣,他有喘疾,跑不快。可今日不知怎麼的,他成了那隻飛來荒原,帶著霞光的白鳥。
酸澀從那會兒就有了,只是斐守歲未曾分清。後來遇到的見素,又非此人,也就讓紅繩斷了,蔫蔫地垂擺。
可笑,愚鈍如此,竟連人都分不清楚。
斐守歲的心魂跟隨身軀奔跑,他知道是同輝寶鑑的幻夢,可他心中止不住地歡喜。
歡喜什麼?
是那時候就歡喜嗎?不,不見得……
斐守歲眨眨眼,他在喘.息與飛馳中,看到荒原盡頭的白光。他因身體的緣故,從沒有肆意跑過。
原來,荒原是有出口的。
原來,風也可以擬作了形狀,不像小園那般,自始至終的黑。
斐守歲低了頭,看到那隻緊緊抓著的手,他問著神與自己:「是那時候,還是現在?」
神不語。
「若是記憶,小妖是否太遲鈍了。」
神未聽。
「但,要成現在,小妖……小妖歡喜的又是誰?」
忽地。
又是一陣風。
前面的那人,轉過了頭:「你要是跑不動,我背你!」
斐守歲擡起眼眸,他看到陸觀道的臉,不是顧扁舟了。
是陸觀道。
什麼時候?
好像,從神問他時,就是了。
寶鑑里,陸觀道卻沒有聽到斐守歲的回答,擔憂一句:「果然還是太勉強了,來!」
這是……
「我背得動!」
「不……」
看著伸出的手,斐守歲沒有將自己落在真摯之上,他酸了眼眶,迎著從未感觸過的風,流下一行眼淚。
「我要自己跑。」
「啊,那好,當心著點。」
陸觀道回過身,話又與神的言語重合,「你看看,先前你還說不喜歡,如今不是開心著?我就說你會喜歡的,你都笑了,還能作假。」
笑了……
斐守歲要去摸自己的臉,卻在濃綠之中,看到天上的一隻白鳥。
白鳥飛騰起來,飛得比他們要快。
「鳥?」
「你說什麼?」
「有鳥,是那隻銜桃核的鳥。」
「哈?」看到陸觀道仰起頭,「哪兒有鳥?」
天愈來愈白了。
斐守歲也快要看不清混在白光里的白鳥,他有些焦心:「你豈會看不到?他就在你旁邊飛著,你再仔細看看。」
「嘶……」
陸觀道又去看,撂下一句,「為何要在意一隻白鳥?」
神與陸觀道的話再一次重合。
「你再仔細想想,那個是鳥兒嗎?」
鳥兒……
斐守歲的記憶開始輪迴,他記起白鳥與桃樹,他也記得自己鬆土又澆水。
鳥從何處來?
是有過鳥的,這是定然,不然桃核……
桃核?!
蟠桃嗎……
是誰丟下的「蟠桃」。
斐守歲猛地睜開眼,他去尋所謂的白鳥,卻在逐漸泛白的灰天裡什麼都尋不到。
「那不是鳥,」陸觀道說,「起飛的,播種的,發芽的,都是你自己。」
「我……?」
斐守歲越跑越快,快得要與陸觀道齊平,風吹凍了他的臉頰,他依稀能在風裡聽到小陸觀道哭號的聲音。
誰家孩子,哭得可憐。
斐守歲心裡隱隱地痛。
「別哭了,」他說,「你就在我身旁,別哭了……」
守歲輕哼幾聲。
「原來從這兒就這般鬧騰。」
「鬧騰?」陸觀道笑道,「小孩就是這樣,哭著喊著才有糖吃。」
於是,兩人跑向有金烏的地方。
荒原的綠在光下一點點蒸騰,地上漸漸長出了繁華。
是紫色、鵝黃色與淺紅的小花。
星星點點,生在地上,沒有姓名。
斐守歲的心魂跟著身軀去看,他胸口的酸澀緩和不少,不知是牽著手的緣故,還是快要逃離這片一直隱藏在他心底的荒涼。
他呼出一口熱氣,問著陸觀道,又好似問了神:「您,心中可存過人?」
一瞬間。
神啞了話。
陸觀道也在問話後那一停頓,如花瓣,飛散在空曠的荒原盡頭。
看著面前散開的花兒,斐守歲沒有詫異,便是靜默地看,看到身側的風將陸觀道吹走。
黑髮繚亂了斐守歲的視線。沒了陸觀道,他跑得更快了。
衣袍吹鼓,長發在混白之下生長,這樣冷的天,叫斐守歲歡喜得無法自拔。他知道身邊的幻術陸觀道不見了,他也知道神在考量他的話。
可。
好美啊。
萬畝花海,四散霞光,新生的金烏,還有光的遠方。
荒原之外開始有了溫熱,便是在朝陽中,有幾縷斜斜歪歪的炊煙,從茅草屋上升起。
桃核,是從這兒來的嗎?
斐守歲下意識慢了腳步,花朵擁簇著他剛從土裡拔出的雙腳。
這時,神才回答了他的問題。
「有的。」
有?
話落。
一個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斐守歲面前。
斐守歲微微睜大眼,他見到花海的另一側,那個低著頭,忍著淚的陸觀道。
不是紅衣了,不是荒原里很是健談的陸觀道。
斐守歲所見陸觀道通紅的眼睛,哭乾癟的眼眶,還有一直抽泣的樣子。
哭哭啼啼,好不狼狽。
「你……」
花海有暖風,吹拂似南舟。
陸觀道沒有猶豫,直徑朝著斐守歲走來,他一下子抱住了斐守歲,斷斷續續:「我等不及……等不及才叫祂來找你,我還沒有走到天上,還沒有……」
「……唉。」
難不成那荒原裡頭,哭得不是小陸觀道,是面前這個成了人的?
「所以呢,」
斐守歲沒有察覺自己不再喘病的心肺,「好不容易見上一會,你沒有別的想說了?」
「我,」陸觀道立馬撒開手,撇過頭,「對不住,我……」
看到那移開的視線,於花香中泛紅的臉,斐守歲心中的酸澀化開,成了一口清甜的花蜜。
於是。
好像是自己推了把自己,又好像寶鑑的真言牽著真人,斐守歲一步走上前,再一次擁入懷抱。
衣料擁擠。
荒原在兩人身後枯萎,花海於陸觀道的承諾里盛開。
陸觀道發著愣,沒有一下抱住懷中人,他甚至有些懷疑,他是否也中了這同輝寶鑑的幻術。
沒有……吧?
懷中人是暖和的,真的。
斐守歲的一呼一吸在告訴他。
「美人修名兮,在乎春秋代序。
美人含淚兮,不忘日月同壽。
美人幽蘭兮,卻與前塵佩夢。
美人夢馬兮,忽忽飛鳥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