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黃粱
2024-09-15 02:38:35
作者: 顧三銘
第190章 黃粱
意識在海浪里漂浮,海上的天氣很不好,電閃雷鳴。
斐守歲閉著眼,讓海水盪開他的身軀。
有記憶在這短暫的沉寂里湧出,斐守歲皺緊了眉梢,接受著濤濤回憶。
一隻渾身黑毛的鳥妖,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一位身著淺粉的花妖,在他面前細數丹藥。
還有亮綠色瞳仁,一襲白衣的……白衣的蛾子。
驀地。
斐守歲睜開眼。
破牢之人是燕齋花?她還有幫凶?
斐守歲坐在海面上,還沒來得及驚訝,便看到他對面的紅衣。
紅衣盤腿於海水之中,是陸觀道的臉,眼中正帶著笑意,好似在等他醒來。
那海水吹起來,在紅衣的眼睫上留了些許水漬,但紅衣沒有擦去,任由了海水,點點滴滴。
斐守歲縮了瞳仁。
陸觀道的這副面貌,居然……有些慈悲。
水濕透了衣襟,人兒坐得筆直,可眼睫依舊微微地垂,就像壁畫上永遠睜不開眼的佛陀。
但斐守歲沒有放鬆警惕,他知道,這裡是同輝寶鑑,不是什麼心識。這片詭異的海,這個熟悉又不曾相識的人,都是寶鑑的手筆。
老妖怪輕笑一聲,衝著海說:「大人是要來審判小妖的嗎?」
話落。
紅衣還在笑,在笑看守歲。
斐守歲略有不爽,他斜一眼:「人間遇到的因果,便是在這鎮妖塔里起了頭,小妖猜的可對否?」
海面波濤。
是斐守歲平靜表情下起伏的心。
這會兒,紅衣擡了頭。
哦,是墨綠色的眼睛。
眸子裡在翻滾什麼,裡面好像也有一片深海。
看到綠海的一瞬間,斐守歲反應不及,沒有躲開,他有些窒息。
一瞬間的堵塞扼住了斐守歲的心跳。斐守歲開始喘氣,不知為何,空氣在他身邊逐漸稀薄。鎮妖塔身軀的毛病一下傳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地撐住身子,讓海水也濕了長發。
陸觀道還是沉默。
斐守歲邊喘邊笑:「我還以為有場硬戰,沒想到……沒想到是……這樣的死法……」
氣愈來愈少了。
斐守歲有些狼狽地抓住衣襟,他仰起頭,似乎這樣他就能多些時間。
可。
陸觀道依舊笑看。
斐守歲不由得啐了口:「呸!」
「……」陸觀道。
「無論如何都是……要死的……」
陸觀道的手指好像動了下。
「這一生……夠長了……就是……」
就是?
陸觀道的眼睫在輕輕地顫。
「就是沒有好好葬她……」
說的是在人間,養過斐守歲的老婦人。老婦人給了斐守歲姓,一個蹩腳的,連音都讀不準的姓。
斐守歲癱倒在地上。
海水撩撥了他的長髮,他在恍惚之間看到那尊佛陀緩緩側過了身。
有什麼血紅的東西,從佛陀的眼中流下。
斐守歲笑嘆:「血淚嗎……來得太遲了……」
慢慢地,要闔上眼。
斐守歲喃喃著:「穿這麼紅作甚,是想闖入誰的眼睛嗎……」
荒原,紅衣,又黑又深的窗。
仿佛看到了夜晚的星星,流下白色的渾水。
水匯聚於荒原枯井,井裡有一面淡漠的臉。
斐守歲咳嗽幾聲,喘得停不下來,好像在寶鑑裡頭,就要把這輩子的氣呼盡。
他聽到耳邊有人交談。
「為何要我來給他送藥?月老伯伯,你好偏心。」
「北棠,這是你的職責。」
「職責?我雖是藥王府的人,可送藥從來與我無關,該叫那些……」
「叫什麼?」
能看到淺粉的身影在暗暗生氣:「您明明知曉我怕黑,尤其是往鎮妖塔去的那段路,黑得沒了邊。」
「那就拿盞燈去。」
「燈?有燈也不管用。那樣的黑,頭頂都沒有星海,不就和躺在棺材板里一樣!」
「……北棠,快去吧,」
月上君遞出一純白瓷瓶,「該是你的,你就好好聽話。」
「哼!」
少女接過藥,氣呼呼地踏入了夜晚。
北棠……
斐守歲回憶起女兒家邊走邊摘下髮釵的手。
在人間的北棠,可是在棺木里躺了十年。
便見著粉衣轉身,看向了斐守歲,卻說:「月老伯伯,莫不是我與守牢人有前世的瓜葛,你才非叫我不可?」
不,不是前世,是後來。
斐守歲笑了下。
一轉眼。
月上君也沒有回答,就看到粉衣湊到了斐守歲身邊,那芊芊手將一枚赤紅丹藥塞入斐守歲的唇瓣中。
粉衣很是焦心:「早知不該在路上耽誤的,都怪我!喂,槐樹妖,你……」
手推了把斐守歲。
斐守歲在碎片中感知著丹藥,好像也有人在此時此刻,將一枚同樣的藥推入他的唇里。
誰……
北棠的話與那人重合。
「你別嚇我,快醒醒!」
「……」
女兒家的聲音逐漸變粗:「斐徑緣,你要走嗎……」
斐守歲一聽到那話語,就皺了眉,是不自知地有些心煩,可若沒有總覺著心裡空落落。
少了點什麼……
老妖怪縮了縮身子。
海水還在拍打他的身軀。
粉衣與紅衣一塊兒開口:「你可不能在我眼皮底子下死了,你要是死去,我找誰說理?」
「你找……」話從斐守歲的喉間擠出,「隨便什麼都好……」
「哪能有這種話!」
北棠焦急地扶起斐守歲,斐守歲的軀體遠離了海水。
女兒家急道:「自己都不想活了,我再怎麼餵你藥,都是沒有用。可你還能說話,你不想死。」
在回憶里,斐守歲搖了搖頭。
「搖什麼頭!」
北棠一下扶住守歲的腦袋,「生病的人,最該看些花花草草,我下回來,給你帶些海棠花的種子可好?」
種子……
斐守歲模糊地記起白布抱著的,兩枚種子。
那不是人間的花,那裡頭是花妖的仙力,好像他收下此花之後,便沒有再看過。
又好像,有人拿出花的種子,種在了他的屋前。
後來血濺在花瓣上,妖的屍體壓彎了花的枝丫。
誰……
誰種的。
斐守歲咬住唇瓣。
北棠之聲與他說:「對了,要活下去!」
活下去……
海面比方才更加洶湧,吹散了他與紅衣的距離。
斐守歲虛眯著眼。
「哎喲,我定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才來給你送藥!你是我的大恩人啦,我每月都要來關照關照你。我可是很怕黑的,鎮妖塔的路,比人間的亂葬崗還陰森……」
「我方才路過一個白髮妖怪的牢前,他還說我有滅頂之災。真是好笑,我都修成仙了,難不成會被無緣無故貶入人間嗎?我做事這般縝密,藥王都誇我,我豈會……」
「我說大人,我下一回來帶些療傷的藥可好?你問為什麼……我是見著大人牢旁的狐妖,對了,那位惹了菩薩不開心,被送進牢里的青丘遺腹子。他好可憐呢……」
「我把藥給他了,但是他不理我!沒良心的傢伙,不給他帶了!」
朦朧的記憶里。
斐守歲看到粉衣身旁還站著個人影。
就在北棠咋咋呼呼地說話時,那人一聲不吭,像只垂頭的白鶴。
可白鶴穿漆黑的衣裳,該用什麼來喚他。
莫名其妙地,斐守歲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也不知何時,不喘.息,不頭疼,就是靜靜地躺在了海面上,小舟一隻,游去何方斐守歲也不知曉。
忽然。
想了起來。
斐守歲喚他:「無用之物。」
無用之物,是為何意?
生下來就沒有用的東西。
見那無用人立馬走到斐守歲面前,就算再怎麼晃白的視線,斐守歲都能感受來者的謙卑。
謙卑到什麼地步?
彎腰似碩果纍纍的稻草,將頭低到了地上,明明不須如此,卻還是向他低眉。
斐守歲不受控制地笑說:「你去送送北棠仙子。」
北棠……
那人聽話,那人走了。
但在小屋門口,剎住了腳步,那人回身問了句:「大人,你……」
欲言又止。
斐守歲似乎惱了,那人也就不再開口。
正要關上屋門,斐守歲與那人傳言:「腰痛,找北棠仙子討些藥來。」
「……是。」
畫面被掐斷。
也沒了北棠的聲音。
寂靜的海面,斐守歲在深夜的荒原盪啊盪,他記起荒原的樣子。是一望無際的深綠,綠色的成片的高草,在風裡左搖右晃。
斐守歲就站在裡頭,一整天都寂靜地遠望。
這裡和死人窟有什麼區別。
斐守歲這般問自己,他陷在了同輝寶鑑的幻術之中,有些無法自拔。
但總有聲音在他快要沉淪的時候拉住他。
「喂!斐兄,發什麼呆!」
「斐兄,再不吃菜,就要被謝伯茶吃完了。」
謝義山與江千念。
「什麼叫吃完,我留了半條魚好不!」
「一共釣上四條,你一人吃了三,還好意思說!」
釣魚……
斐守歲的記憶里,沒有與謝江兩人垂釣的過去。
莫不是……莫不是將來?
兩個半妖與一個妖怪,倒也有趣。
「是你自己說不吃,斐兄又說嘗嘗就好,陸澹也沒夾菜。我多吃些怎麼了,這桌子好菜還是我燒的呢!」
「哇,知道了知道了,你聲音這麼大,整片林子都聽到了。」
有筷子打在一起的聲音。
「小聲點,別把顧兄吵醒了!」壓著聲音。
「那你先松筷子!」
「你先!」
「你!」
「……」
沉默。
斐守歲一直在沉默。
因為謝義山與江千念的臉,在他的面前糊成了一團。
沒有眉毛,沒有眼珠,在扭轉的一剎那,斐守歲在兩人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面貌。
同輝寶鑑。
是寶鑑在看他。
這裡並非真實,這裡是虛假的桃花源,就如梅花鎮一樣,剝去了幻境,一切只有白骨。
白骨……
眨了眨眼,人臉又成了慘白的骨頭。
毫無意外,骨頭不再吵鬧,坐在斐守歲對面,也靜靜地凝視。
說了句:「斐兄,你還……你還記得江幸嗎?」
「斐兄,我受了傷,我殺了師兄……」該是謝伯茶。
「我知道斐兄年歲長了,心中定然存不住人。可斐兄也得尋一寄託之物。」
奇怪,寶鑑怎麼說起好話。
「哪怕在葉子上寫點什麼,總比一人來得好。」
一人?
「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個高些的褐衣白骨,掐住另一個紫衣白骨的脖子,「不要提這傷心事。」
「傷心……」
寶鑑里的守歲開了口,「為何我會傷心?」
「哎!」高個子白骨立馬鬆開手,「我就說斐兄記性不好了,你看看都忘了他。」
「我真不該說。」
「他是誰?」
斐守歲臉頰流下熱乎乎的東西,換來兩具白骨久久的沉默。
是誰?
有人回了斐守歲的話。
是大紅山茶從一旁藤椅上坐起,說道:「去補天的石頭,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