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銀釵
2024-09-15 02:38:34
作者: 顧三銘
第189章 銀釵
後來蓮子長大了。
他跑出濃綠陰森的荒原,走向潑墨似的人間。
……
花了些時間,月上君傳授所謂幻術。
約過去兩炷香,那樂安便覺得疲累,不願聽講。
月上君拉住了他:「還未學完,你走什麼?」
「無聊透頂,不想學了,」樂安欲起身,又說,「月老伯伯,你且放心吧,我本事這麼高,人間的鬼怪妖邪害不到我。」
「你啊。」
「不學了,不學了,」樂安連連擺手,緊鎖眉梢,「時間也不早,我還要找孟章敘舊呢。」
孟章?
「你找他作甚?」
月上君問出了斐守歲心中之言。
樂安和尚笑回:「他心中鬱結難解,我去給他開導開導。」
「也罷,你去時……」
「帶些蟠桃?」
「是。」
便見樂安和尚笑眯眯地走到陸觀道面前,在陸觀道的眼皮子底下順走了四個桃。
小人兒略有不爽,鼓腮怒視。
樂安努努嘴:「喲,補天石氣量這么小。」
「你……」
於是樂安彎下腰,湊到陸觀道耳邊:「捨不得桃子,套不到神君。我這是為你和槐樹妖鋪路呢~」
話說得並不秘密,斐守歲聽得一清二楚。
何是鋪路?
老妖怪去看樂安。
樂安見著視線,朝守歲笑了笑,說一句:「佛家講究輪迴因果,天天念叨積德行善,槐妖,你覺著對否?」
斐守歲一愣,他還沒有蠢到會在一個和尚面前說他本家的壞話。
「自然是對的。」
「……哼,」
樂安直起脊背,抱著四個桃,「最煩不過這些輪迴。上輩子辛苦勞累,下輩子難道會有所改觀?不過是苦命人自欺欺人的說法。」
斜一眼欲言又止的月上君。
樂安沒給他老人家面子:「姻緣也是如此。」
「……你。」
「我可沒有說錯,」樂安卻衝著陸觀道講,「別做了蠢人,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頭一個聰明的。」
話落。
樂安和尚將蟠桃藏入無盡袖中,他拍拍手,一旋身子,就變成了一隻粉色小鳥。
鳥兒飛快地在屋內翻騰,於月上君面前,嘰嘰喳喳。
「牽線老兒,你看看,你看看,我可有學到精髓?」
「誰有你這般天賦,去吧。」
月上君好似有些厭煩,沒有去送一送粉鳥,便看著鳥兒飛出了屋子,惹得屋外一陣喧鬧。
是妖怪的聲音。
他們在討論什麼。
細碎的交談透入巨石上的小屋,好似初春解凍的溪流,冷得刺骨。
有妖說。
「你們可有看到?」
「看到了,是只粉鳥。」
「小鳥有甚稀奇,你在人間沒見到過?」
「人間的鳥自然多,可這是鎮妖塔,鎮妖塔哦。」
「咦,神神叨叨,那鳥在鎮妖塔怎麼了?」
「你不知道?」
有妖扭過身子,露出一張青紫色的臉,「左邊的牢房,有一隻黑烏鴉,她一來就發了瘋,把鎮妖塔里所有長翅膀的都吃了。」
「還有這種事?」
「是有是有,她吃妖的時候,連皮都不剝,真沒教養。」
好笑,妖怪講究起禮教。
又有個小妖怪探出腦袋:「上一回,我還聽到她還說夢話哩。」
「夢話?」
倏地。
樂安飛過。
鳥兒的眼睛瞥一眼監牢。
「是呢,說著什麼唐家不唐家的。」
「家?照你說,那隻黑烏鴉,來這兒之前還是有家的?」
「可不是嘛,我還聽她自言自語,說那唐家人對她的姐姐不好,她要去報仇呢!」
「那她真沒骨氣,要報仇早早報了,何須等到入了監牢再後悔?」
「我看事情並非如此,她好像不是一隻單純的烏鴉……」
言畢。
那妖怪突然閉上嘴。
粉色的鳥兒也消失在鎮妖塔中,空空飄過幾片淡然蓮葉。
斐守歲聽到此,正好奇,便有一聲慘叫從巨石底下傳來。
慘叫貫穿了鎮妖塔,像是鎖鏈,繃緊在眾妖之間。
緊接著濃重的血腥味從塔底湧上,又臭又刺鼻。
月上君默默捂住口鼻,看向斐守歲:「塔內經常這樣?」
「是,」身軀轉身望了眼微闔的門,「大概是只烏鴉乾的。」
「為何篤定?」
身軀嘆息道:「烏鴉本是良家女子,但在人間出嫁後被夫家活活折騰死了。她死後冤魂不散,附在一隻食腐肉的烏鴉身上。我記著她還有一個年長她四歲的姐姐,在她死去的三月後,嫁去了同一戶人家。」
「這……」
「據烏鴉所言,姐姐嫁了有一年,就被夫家人投入了井裡,連魂都尋不到。」
月上君聽罷,眯了眯眼睛。
「徑緣你怎知這些?」
「大人,我是守牢人,天庭予了我管轄之權。」
「原來如此。唉,那姑娘也是可憐。」
身軀沉默片刻,看到月上君的憐憫,他笑道:「大人,鎮妖塔不關無罪之妖。」
「……也是。」
身軀無法忘記初到烏鴉監牢的那一天,那一幕的血肉模糊。
頭骨收著血湯,黑與白的羽毛沒有一處乾淨。
羽毛黏在了牆壁、手掌與牙齒上。
沒有獠牙的嘴巴,啃食著污黑的妖屍。
烏鴉的嘴不停咀嚼:「是我殺的,與我姐姐無關……我該死,還給他們留了後代……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為何朝我痴笑?」
微微嘆息,將畫面復上灰白。
若是灰黑能將所有都掩藏,就好了。
斐守歲記起池釵花被烏鴉控制,用銀劍亂砍了……唐永。
唐家唯一的獨子。
恍惚著。
斐守歲與身軀同時想起了一個問題,一個被月上君掩藏,因為樂安和尚突然到來,戛然而止的問題。
究竟是誰破了鎮妖塔的牢門?
身軀倏地擡起頭,擺出一副為難之情:「大人……」
「怎麼了?」月上君裝著並不知情,「可是頭疼。」
都是千年的仙與妖,這會兒倒是給彼此戴起了面具。
身軀只好作罷,笑回:「鎮妖塔水汽重,怕大人不習慣。」
「徑緣,你心中所想,我可以回答。」
「……」
「但我有一個要求。」
斐守歲:「大人請說。」
月上君起了身,他走向屋內唯一出口:「我想讓你親自把此物送給烏鴉。」
「何物?」
看著紅色術法裡,月上君又變成了先前的模樣,他從袖中取出一件做工精巧的銀釵。
「銀釵?」身軀與斐守歲。
銀釵除了好看,無甚特別之處,但斐守歲識得它,正是池釵花一直別在頭上的那支。
銀制髮釵,何時流落她手?
給了烏鴉……難不成烏鴉一直蓄謀?
身軀接過髮釵,言:「女子之物。」
「你只要給她便好,她知道怎麼做。」
「此物……」
「此物能救人性命,哪怕那人已無生還可能。」
所以……
所以在梅花鎮時,池釵花才會突然出現。莫非正是髮釵的緣故,才讓她的魂魄得以存活?可斐守歲並不知曉月上君的喜好,面前總是慈悲的老者,難道有收集女子飾物的癖好……
不。
是慈悲。
有石落水面之聲。
斐守歲低垂了眉眼,他好似知道是何人為之,為之何意。
一切早就開始了,他是其中推波助瀾的風,而吹起東風的神,為何會選擇他?
斐守歲想不明白,頭漸漸發痛。
有什麼東西勒住了他的脖頸,他喘不過氣來,就連和身軀的連接都鬆了不少。在混白的視線里,斐守歲捂著頭,朦朧虛幻的泡沫,他聽月上君又說了什麼。
「破牢之人……白……蛾子。」
白蛾燕齋花?
她?!
「但僅靠她一人……做不到……徑緣你不必擔憂……」
還有誰?
斐守歲猛地睜開眼。
月上君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徑緣,你怎麼了?」
身軀慘白了臉:「……無妨,無妨,許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緊。」
「老毛病?」
月上君好像知道什麼,立馬朝榻邊的小櫃走去。他一開抽屜,從裡頭拿出一小小瓷瓶。
「喘病還需按時吃藥,喏。」
月上君將藥丸遞給身軀。
斐守歲納了悶,在人間時,他從未有過這個毛病。
便看到身軀吞下一枚赤紅的丹丸,閉上眼稍作休息。
月上君在旁擔憂著:「定是我方才叫你學習術法的緣故。你有這般的毛病,還一人住在塔里,沒有個知心照顧的,我豈能放心。徑緣,還是早些逃出去為妙。」
逃出去……
身軀的自言自語,在心識中遊蕩。
斐守歲聽身軀說:「逃出去了,還不是獨身。」
是獨身。
在人間漫長的歲月里,斐守歲一直孤單,沒有同行之人,獨撐一把紙傘。
月上君又道:「哪怕安排個仙娥也好,鎮妖塔里陰暗潮濕,你……」
話停在了陸觀道身上。
陸觀道正憂心地看著斐守歲,不敢添亂。
月上君一把拉過陸觀道:「就是你了!」
誰?
身軀秉著一口氣,睜開眼。
目見月上君將陸觀道推到他面前:「就讓小娃娃照顧你。」
「您在說什麼……」我照顧他還差不多……
身軀撐住身子,搖了搖頭。
陸觀道看到斐守歲蒼白的唇,他比月上君都著急:「我可以的!不會就學,我學東西可快了,只要教一遍!」
「徑緣,你也……」
「我?」身軀虛眯著眼,「大人是想說,我也沒法拒絕,對嗎……」
「……是。」
嘆息從嘴裡呼出,身軀的疲累抓著斐守歲,逃不走。
斐守歲感知著身體的重,好像千年前,他也有過喘不上氣的毛病。是明明身在萬物之間,卻無法探尋到生命的熱。
他被人剝奪了生的權力,一口一口,在逃不走的漩渦之中徘徊。
然後窒息。
斐守歲撐著意識,看面前手舞足蹈的陸觀道。
身軀也看著。
但模糊的視線,將白衣晃成了紅衣。
那個雨夜的紅衣,身軀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不敢認同面前的小娃娃,就是荒原舊友。
身軀笑道:「您都這般說了,小妖定然收下。」
說著。
身軀的手指向藥瓶。
「來,你聽好,這是天庭每月會送一次的藥丸……每隔三日服一粒……送藥的仙娥是海棠花妖……」
閉上了眼。
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