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蓮子
2024-09-15 02:38:33
作者: 顧三銘
第188章 蓮子
此人之聲音愈來愈近,直到了門口,還在問候月上君。
「怎麼跑這兒來了?這裡妖氣甚重,你可別倒頭不醒,還需我背你回去。」
哐當。
屋門被人推開。
目見是一個粉衣光頭的和尚,施法定住了仙娥,於兩位仙娥的靜默中,踏步走入屋內。
和尚秀麗的眉目,張揚似大雁。
大雁隨即掃了眼屋子,看到斐守歲時,他挑了挑眉:「咦?這鎖鏈……月老兒,他便是此塔的守牢人?」
身軀聽罷,立馬半跪。
月上君頷首:「我本叫你在塔外等我,怎如此著急。」
「等你?哼!」
粉衣和尚上前扶起守歲,光明正大地打量斐守歲的面容,「你明知我的真身不能跑出佛界,術法時間也有限制,還想讓我浪費這百年一回的自由?」
「是……是我忘了這回事,多有抱歉。」
而斐守歲的心魂,卻記起此和尚的面貌。
守歲不可能忘記這個和尚。
在死人窟時,就是這個和尚教了斐守歲佛家的術法。
這衣衫不整,小腹處有粉色蓮花紋樣的和尚……
叫什麼來著?
「樂安。」月上君忽然喚了聲。
是樂安!
樂安和尚,凡間沒有此等人物,原來出自佛界。
便看樂安喜笑顏開地拉著斐守歲坐到桌邊,正要開口,旁邊吃桃的陸觀道生生掰開了他的手。
一雁一石相視。
陸觀道鼓腮:「他不開心,你別亂碰!」
樂安卻俯身,用手捏住陸觀道的臉頰,說道:「哦喲,補天石?還是投入人間年紀最小的那塊!」
轉頭。
樂安興致勃勃地問月上君:「來之前你只告訴了我槐妖,可沒說過有這一出精妙。」
「樂安,先說正事。」
「正事?」
捏著臉的手愈發用力,陸觀道被扯著生疼。
「鬆手!」
「哎喲,」樂安馬上撤了手,笑道,「好石頭,我可不敢得罪你,一邊玩去吧。」
「哼,」
這會兒陸觀道沒走遠,默默退到斐守歲身邊。
樂安見了,不由得咋舌:「這麼護犢子?」
犢子……
看來面前的粉衣和尚也知荒原之事,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例如……陸觀道的身世。
但可惜,斐守歲只能跟著身軀移動,無法干預同輝寶鑑,便看著身軀朝樂安拱手。
「不知大人……」打哪裡來?
「我?」樂安聳聳肩,「由我來說,不如聽聽牽線老兒之言。」
月上君嘆息一氣:「我方才就想開口,還不是你一而再地打斷。」
「就是!」陸觀道。
「哎哎,是我之錯,月老伯伯你有大量,可否饒過我這一回?就當是愛護呵護我。」
就當是愛護,呵護……
這句話,斐守歲在死人窟聽過。
看月上君鬆開眉目,手一指:「既如此,那就牢請你放了我宮裡的仙娥。」
那兩位仙娥還被術法困住,無法動彈。
「忘了這事。」
樂安所見,打了個響指。
術法一瞬間從仙娥的腳邊生長,是粉白色的蓮花,從淤泥中破殼,解開了謙卑的稻草。
蓮花攀爬,嵌入仙娥的側臉,吸取著仙娥眼中渾濁的視線。
須臾之後,眼眸漸漸晴朗,蓮花成了一陣虛霧。
仙娥這才反應過來,小屋裡多了個異客。
「大人!」
仙娥欲上前,被月上君趕了出去:「守好門,其餘的嚼碎了吞入腹中。」
「是,大人。」
便看仙娥關上小屋之門。
門內寂靜如夜。
樂安隨手拿了個蟠桃,哼一聲:「既然怕她們將我的事情說出去,還不如就一直定著。」
「樂安,蓮花術法威力之廣,你自己莫非不知?」
斐守歲也曾在死人窟見識過樂安和尚的蓮花術。
能將死屍喚醒,能吞魂魄精氣。
月上君看了眼屋門:「我若不叫你解開,那倆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樂安卻不屑:「我還以為你知道。」
「嗯?」
「你難道沒有發現,仙娥的懷中偷藏了東西?」
「什麼?」
看到樂安將手中蟠桃拋起,粉色袖子一呼一呼:「還能是什麼?」
「是……」
那上好的蟠桃落在樂安手心之中,月上君黯淡了眼眸,「王母的蟠桃嗎。」
「你不會沒發現的,」樂安把桃子塞給了斐守歲,笑對守歲言,「做神仙的不是傻子。」
「唉,罷了,先說叫你來的……」
「不成不成,你得先處置了小仙娥。要不然就讓我出手。你也不想計謀被人揭開,打個措手不及吧。」
「……」月上君沉默。
可陸觀道抱著蟠桃開了口:「桃子嗎?」
月上君不語。
「是我剛剛給的!一共有兩個姐姐,一人一個,正好。我還順手擦了桃毛。」
說著,陸觀道將袖口遞出,他的袖口上確實沾了軟毛。
小人兒看著若有所思的月上君。
「伯伯你好像不信?」
「噗哈哈哈!」旁邊樂安大笑道,「這麼多年過去,您老還是這麼好騙!」
「唉。」
月上君沒有生氣,僅是看著樂安。
樂安默默收了笑意:「看我做甚。」
「樂安,你也知道,神仙不是傻子。」
「……哼!」
斐守歲的心魂眯了眯眼,他只見著兩隻狐貍露出了尾巴,給彼此下套。
但,和尚輸了,許是和尚沒有料想有個意外。
陸觀道,便是棋局的不可控之一。
玩笑也開完,樂安這才倒一杯冷茶,續上適才月上君之言:「你說罷。」
「我叫你來,是為了……」
「為了提點樹妖,」樂安聞了聞茶,「但不是現在,對否?」
「是。」
樂安放下茶盞:「這番沒有意義,不被人知曉的局,有必要嗎。」
語氣悶頓,好似不是個問題。
月上君也默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世上不被人知曉的事情多了去了。」
「您老怎變得如此幼稚。」
「哎呀呀,」
月上君捂住自己的嘴巴,搖身一變,在亮紅的術法下,他變成了個白髮蒼蒼的紅衣老頭。
紅衣老頭,沒有青年那樣的眉眼,馱著的背,不結實的皮囊,耷拉的眼皮裹住一雙晶亮的眼睛。
老頭這般說:「老頑童總比眠床債要好。」
「變身!」
陸觀道睜大眼。
月上君朝石頭笑了笑,轉頭與樂安和尚:「但你都來了,也早決定是否入局。」
灰白的長髮在蒼老面容里格外應景,樂安所見這般的月上君,好似沒有預料到,笑出了口。
「做什麼,讓我折服在您老的術法之下嗎?」
「非也,非也,」
月上君伸出手,那隻記錄歲月的手掌,拍了拍樂安,「到時候你去荒原,還得學會偽裝。」
「……您該知道,我最不喜啃古籍經文。」
「來都來了。」
「……」
樂安和尚閉上嘴,默了片刻,他轉念看向斐守歲。
斐守歲正靜靜地坐在桌邊,看著月上君與樂安。
那一副事不關己,與他無乾的樣子,就好像斐守歲並非棋子,而是棋局之外的天秤。
樂安笑著歪了歪頭:「你也來學。」
「我?」
「是咯,」
樂安注視著斐守歲,眼瞳里的粉色蓮花,悄悄旋轉,「你是槐樹成精,會一些夢境之法,再合理不過。黃粱南柯小米粥,槐樹夢幻溫柔鄉。我連名字都替你想好了。」
「這……」
其實斐守歲在入鎮妖塔之前,並未有過什麼看家本領,他僅是靠著年長與鎮妖塔的術法,才能鎮壓妖邪。
術法對於他一個野家子來說,無異於沙漠之甘泉,更何況這是天上仙官所教。
但,該有的尊卑與禮貌斐守歲不曾忘,他與仙與佛陀中間隔著一條天塹。
不過……學還是學了。
斐守歲看著心魂身上的畫筆與紙扇,還有他自死人窟出生就會的幻術。
幻術。
槐樹妖會幻術,乘著一枕槐安的好夢。
便聽樂安說道:「猶豫什麼,月老伯伯親自教學,你難道不歡喜?你若是不學,那荒原我可不救了。」
救?
斐守歲分明記得,他見到樂安時,是樂安和尚奄奄一息……莫非那時候已經是幻術?
也對,遇到樂安的斐守歲剛成形沒多久,人不人鬼不鬼。
罷了。
斐守歲思慮至此,見身軀笑對樂安:「我不過是鎮妖塔的一隻妖邪,學仙家術法恐怕有些不合規矩。」
「什麼算作規矩,」
樂安拉了把衣袖,「那些死板老兒的教條就是了?你別把糟粕當糖吃,吃出了蛀牙還沾沾自喜。」
沾沾自喜……
斐守歲記起死人窟的和尚。
那個和尚,曾與他說過一句:「若這些妖怪就是你的將來,難道你也沾沾自喜嗎?」
看到樂安腹部的粉蓮。
蓮花綻開在腰身,肆意張揚的樣子,與佛陀全然相反。
「陷在泥地里掙扎,自會帶了髒。可你的心在身軀之中,也染黑了嗎?」
「你說你沒有人樣,與我不同?那你就願意與這些東西同流合污?」
「別與我開玩笑。做一自甘墮落,沒有良知,沒有心魂的妖邪是最痛苦的。你該知曉,槐樹妖。」
「槐樹妖,」
樂安和尚的臉面與死人窟的那張重合,說了一模一樣的話,「我問你,你要做那蓮花嗎?」
蓮花?
斐守歲跟著身軀回了那話語:「大人說笑,小妖是槐樹。」
樂安不滿道:「與你打交道真是無趣,但你不想學也得學。」
手一拽。
「我雖不喜研學,但扮作個夫子,倒也算得上樂趣。」
「……」
那會兒,和尚也是這般說的。
毋庸置疑,樂安就是死人窟里教斐守歲佛法的和尚。
但死人窟的樂安,臨走之前曾撂下一句話。
許是面前之樂安,不曾想到的。
衣不蔽體的樂安和尚,在大火荒原之中,笑問斐守歲:「你不成蓮花成什麼,蓮藕還是荷葉,你總歸要選一個。」
那會兒,斐守歲流著淚,看著自己滿目狼藉的身軀。
說道:「成一枚蓮子吧。」
成一枚不知曾經,不曉將來的種子,然後,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