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寶鑑
2024-09-15 02:38:25
作者: 顧三銘
第180章 寶鑑
「槐樹妖?」
突然,一句聲音敲碎了斐守歲的思考,他轉過頭去,見著在宣讀他罪狀的仙官。
「你也看到見素的下場了,」仙官頓了頓,「你可知罪?」
語氣是不咸不淡的,好似一句家常。
斐守歲看著仙官的臉,他又看向仙官身後的月上君與孟章。
這是做什麼?
春天的神,為何來看他受罰?
垂著眼帘,守歲將視線重新放到天庭的彩雲上,他能說話了:「我……」
撕扯開的嗓子,有一股濃重的鐵鏽味。
斐守歲咽了咽,好似咽下了人間的晚春,他說:「我知罪。」
此話了,顧扁舟身上的大火又旺上一層。
而顧扁舟的人在裡頭沒有蹤影,只有漫天的火灼燒在斐守歲心中。
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可……警告一個手無寸鐵的樹妖作甚?
斐守歲疲倦了眼,他視線一掃,落在那個既對他好,又要束縛他的紅娘身上。
月上君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眼中露出的關照不像是假。
至於孟章,與那些仙人一個模樣,淡然還是淡然。
成仙就沒了七情六慾嗎……
斐守歲不能停止思考的心,再一次盤算起利弊。他分明見到鮮活的見素,分明能從月上紅娘那兒聽到關心,可為何,圍在他身邊的神君仙子又成了木雕似的臉。
他有些想不通了。
心識里的槐樹晃啊晃,斐守歲衣不蔽體地跑向槐樹。千年來,只有樹冠是他的屋檐,他只能躲在稀鬆的綠葉下,猜測著人與妖的心。
眼下,又多了神。
斐守歲疲累地掀開眼皮子,說:「我有罪,勞請仙官大人一把天火燒了我,來個痛快。」
月上君:「……」
審判的仙官卻言:「看來你方才沒有好好聽。」
嘩啦啦的翻書聲,翻到了一頁。
「槐樹妖,」
仙官眼角的餘光掰開了點,灑在斐守歲身上,「即日壓去同輝寶鑑里贖罪,活著出來死罪可免。」
活著……
死罪……
斐守歲仰起頭,光明正大地笑了聲:「死了,就在裡頭不用出來了,是嗎?」
聽到這話,月上君緊了眉梢。
斐守歲瞥見月上君的表情,蔫蔫地垂下頭,他像一隻知道死期默默離家的老貓。
他補上一句:「所以……小妖明白,小妖領罪。」
長發落在天庭的玉磚上,斐守歲將嘴裡的乖張碾碎了吞下。
「小妖,罪不可恕,幸得仙官大人眷顧,方才有一線生機,小妖……」
一陣奇怪的風吹來。
吹開燒著顧扁舟的大火。
斐守歲乾涸了喉,反芻著千百年來說給人與妖的話:「小妖定也不負大人期盼,全須全尾地回來。」
「……」
審判的仙官聽完,突然笑了一聲。
緊接著,一眾神君仙子都笑了。
哈哈的大笑響在高台上,斐守歲詫異地擡起頭,撲面的大火從顧扁舟那處蔓延。
火是饕餮,在仙人的笑聲里吞噬了仙人。
斐守歲看到火光沒有節制地燃,這麼囂張,這麼無拘無束。
好似陸家村,燃在陸觀道面前的火,點給了斐守歲看。
火里有逼仄的笑聲。
笑聲成了一罐沒人要的酒,酒瓶子碎了,笑聲便盪在彩雲上,帶著火與酒香,困住了斐守歲。
火前唯獨沒有笑的是月上君與孟章。
那一瞬間,斐守歲瞧見月上君的唇瓣一張一合,說著什麼。
是什麼。
「他還是與千年前一樣,犟得很。」
孟章也說了一句:「那提點他做什麼?」
「好不容易見到有血有肉的後生,其能忍心?」
啊……
剎那之後,火,也蓋住了他們。
斐守歲讀出了唇語,同時失了力氣,他躺在大火前,他看到大火擁抱月上君與孟章的臉頰。
大火的影子又肥又寬,落在玉階上,是搖擺的火蓮。
他也看到大火飛也似的跑起來,卻始終沒有燒乾遠去的兩人。
「原來……」
斐守歲成了那個陸家村里無法動彈的陸澹,他慘笑道,「原來我早在了同輝寶鑑裡頭,您是來叫醒我的……」
被火掩蓋的身影一停。
「後生輩彎不了腰……但後生想說……」斐守歲朝那紅衣笑笑,「多謝……」
只見一左一右停下腳,融在火中的紅衣轉過了頭。
「你……愚鈍唉。」
「是,我愚鈍,」斐守歲咳嗽著,「蠢到想要碰一碰這叫天理的石頭……最後粉身碎骨……粉身碎骨……」
月上君欲上前,被孟章攔下。
孟章搖頭。
火光里,月上君眉頭緊皺:「救他吧。」
「救了一個,還有成千上萬個等著您。」孟章。
「不救嗎?」月上君憐憫了目光。
「您……」
孟章嘆出一氣,他撚兩指朝斐守歲施了法。
斐守歲掙扎著要躲開,卻被定了個正著。
看到術法之下,斐守歲腳上的玉鐲,手腕的木鐲,月上君牽的紅繩一同亮了起來。
還有遮掩不住,艷麗大紅的眉心痣。
斐守歲的血沁在衣料上,那些物件的光芒把他的傷口照亮,酷似鮮花。
「看吧,」孟章淡泊的表情,說道:「早有人下手了。」
「木鐲我識得,但那玉鐲是誰?」
「還能是誰,頑石一顆。」
話落。
兩人的身影炸開在大火中,木料爆炸之聲於斐守歲耳邊轟鳴。
斐守歲咀嚼著孟章說的話,這些個東西,他什麼都不知道,又是誰要救他?
一用力,守歲想要撐起身子,大火圍在他身邊跳舞。
火很燙,燒得顧扁舟沒了影子。
斐守歲咬著牙,長發傾倒於焦黑的土地,他剛從一個赤火幻境中出來,便又掉入了另一場大火。
好似這火是他點燃的,他才是罪魁禍首。
斐守歲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身,卻一次次撲倒在地面,沒了筋脈,他連走都走不了。
「真是狼狽……」
苦笑著,斐守歲衝著大火自言自語,「這樣哪兒還能走出去,用手爬嗎……怕是沒動幾步路,我的手就磨沒了……」
又咳嗽,吸入了一鼻子的灰土。
斐守歲乾脆趴在了地上,任由赤火燒乾他身邊虛假的天庭。
手抓起一把焦土,再松鬆散散地落下,指尖卡滿了土,髒得沒法細看。
「若是成一抔土也是好的……至少自由自在,想開什麼花就開什麼花……怎麼就成了一棵樹,連家都挪不動……」
漸漸。
斐守歲閉上了眼。
火光在他面前影影綽綽,繚繞著,成了一座巨大的蓮花台。
……
再一次睜開眼時,沒了大火。
入目是渾濁的水汽,周圍有漆黑的巨石。
巨石陡峭,上面都是滑溜的青苔。
斐守歲便坐在巨石旁,讀著一本古書。
「……」
書上寫的什麼斐守歲沒心思看,因為他控制不了身軀,而他在身邊看到了一個熟人。
就是適才燃燒在火中的大紅山茶。
斐守歲沉默。
直覺告訴他,這裡是寶鑑,這裡是幻術,一切不可輕信,他需時刻保持警惕。
那紅山茶正如其名,一身的緋紅,發上墜了一個玉作寶冠,其餘便是……便是手上那一把斐守歲更加熟悉的紙扇。
顧扁舟笑看著斐守歲,看了很久。
斐守歲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在這時身軀也擡了頭。
「有話直說。」是斐守歲的聲音。
顧扁舟聽罷:「我來了這麼久,也沒見到你給我端茶倒水。」
身軀略有不爽地將視線從書上移開,一杯早涼透的茶被他推去。
「沒喝過。」
「你!」
「怎麼?」身軀翻一頁古書,「沒事就請回吧。」
「我好不容易從凡間歷劫回來,你不問問我有沒有傷著,還想趕我走?好沒良心。」
身軀「嘖」了下,這才闔上書,把書置於一邊。
斐守歲也順著動作,略了眼四周。
周圍巨石,好似有一條通往石外的小路。
小路盡頭渾黑,看不清有什麼。
視線又轉,是身軀在給顧扁舟倒茶。
但茶早涼了。
顧扁舟立馬道:「哎哎哎,要熱茶!」
「……」
身軀瞪了眼顧扁舟,乾脆不再折騰,將那茶水一放:「鎮妖塔有水喝就不錯了,再挑三揀四就出去。」
「哎喲,怎得生氣了。」
顧扁舟立馬接過茶盞,他細細看了,也不喝,就放到手邊,拿著本該是斐守歲的紙扇嫌棄道:「你怎麼在喝這樣的茶。」
「你猜猜茶葉從何而來。」身軀笑了下。
顧扁舟皺眉:「不知。」
「哼,是從茶花妖身上拔的。」
「什麼?!」
「怎麼了?」身軀挑眉,「那妖還是你抓的,見素。」
「不不,我非此意。我是說,你這裡缺什麼陳設、擺件、茶水你大可跟我開口,實在不成,你拖個口信找我宮裡的仙娥也行啊。」
身軀卻冷笑:「你宮裡的仙娥自是體諒,將東西規規矩矩地送來了。」
「那怎會……」
突然,顧扁舟煞了嘴,「哦,我知道了,是那群守門的搶了去?」
身軀頷首。
「那你搶回來不就好了!」
「不乾淨,不要了。」
「你!罷了罷了,」
顧扁舟一拍手中紙扇,他這才注意到扇子,笑著將扇遞出,「瞧瞧,我才想起今日來找你的正事。」
身軀不語。
「徑緣,別生氣了,你且看看。這是我從人間給你帶的玩意,先前你不是說要一塊硯台嗎?你瞧。」
身軀與斐守歲同時有了興趣,朝那東西看去。
只見是一塊黑乎乎的石頭放在案桌中央,旁邊有把紙扇擱置。黑石,斐守歲不記得,但紙扇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是他遊歷人間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
斐守歲大致知曉寶鑑所幻之地,便是顧扁舟念叨的舊友記憶。
也是他忘記的曾經。
同樣看到東西的身軀,笑了:「你騙我來天庭當官,居然還好意思拿人間的破爛打發我?」
哦,是冷笑。
斐守歲差些沒聽出來。畢竟這身軀是他自己,有時候他演的太真,也會騙過自己的心。
看那顧扁舟扭頭,當沒聽到身軀之言。
「這石頭可好,你想做什麼都行。你再看看這扇子,都是我從一個老人家手裡買的。那老人家也是塊石頭,定不會太差。」
也是石頭?
斐守歲若有所思。
果然,身軀也問:「你可曉得老人家姓名?」
「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說便是,」身軀的手指划過黑石,「我看這石頭是塊好料子,才問你。」
「這……我想想。」
顧扁舟也跟著看了眼黑石,笑說,「我想起來了,那賣石頭的老人家叫『思安』,姓什麼並不知曉,我是聽到他身邊那個白衣花妖這麼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