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荒誕
2024-09-15 02:38:18
作者: 顧三銘
第174章 荒誕
話語穿過層層棉雲,落在斐守歲頭上,輕飄飄的,好似不起眼的一卷落葉。
斐守歲受了那幾個大字,也沒有畏懼,仍舊望向說話的紅衣。
紅衣看渺小如芝麻的斐守歲,笑了下:「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見素。」
見素……
顧扁舟站在斐守歲與陸觀道之前,背上的焦屍在仙法中一點點消散,而他低著頭,看不清是何表情。
悲傷?
亦或者是……沉默。
不知為何,斐守歲有些遺忘顧扁舟調侃說笑的樣子。那有些彎曲的背影,好似在告訴斐守歲,這時候的顧扁舟定是傷感,定是痛苦。
痛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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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陣冷風從尚在喘息的幻境中吹出,吹扁了斐守歲的長袍。
一片白茫茫的光里,就見到顧扁舟緩緩下跪。跪得很輕很輕,輕到風兒能把他捲走,捲起衣袖三兩。
眾神不語,似靜夜。
顧扁舟開了口:「孟章神君,煩請您先帶伯茶走吧。」
孟章不語。
「畢竟我是他先人,如此審判,有失了顏面,」顧扁舟咳嗽幾聲,「也是我害了他,還有道門……」
「那你當時就該回去一趟,何必了現在。」
孟章翻看著西王母令,瞥見斐守歲。
那眼神略過,似乎話裡有話。
斐守歲與之對視,看到孟章垂了眼帘,轉身便拉起謝義山:「走了,解竹元還等著你賞雪吃茶。」
「不是!神君大人!你等等!」
謝義山踉蹌幾步,試圖衝著斐守歲說什麼。
孟章冷不丁地封了他的嘴巴,只傳音:「想要救樹妖就乖乖聽話,天庭不是你能闖的。」
謝義山睜大眼,而斐守歲與陸觀道正朝著他拱手作揖。
「謝兄,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謝義山慌亂了表情,他試著給斐守歲傳音,卻使不出術法,變不了咒念,只得一個勁地衝著孟章比畫。
看著面前眼花繚亂的手勢,孟章略有不爽:「別發瘋。」
嗯???
「這麼多仙家在,你是什麼大拿,敢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私語,」孟章冷冷地傳言,「江幸與雪狼一族還等著,快些回去,好做打算。」
江千念??
這與她又有什麼干係?!
謝義山就差沒把「為什麼」嵌在眼裡,可他又不好意思抓那孟章神君的衣袖。結果,話也說不出,哼也哼不了,稀里糊塗地就上了馬車。
孟章終於把謝義山安頓好,轉身與那天兵天將:「諸位,若還不信,大可派人去崑崙對峙。」
本就安靜的天兵,響出一句。
「神君為何偏袒這個無親無故的小兒!」
是那正兒八經的北方多聞天王。
孟章揣著手,坐在馬車前頭:「只是為王母辦事,別無其他。」
王母……
解十青……
斐守歲緊緊地捏住手中令牌,就在剛剛,孟章拽著謝義山上馬車的那一刻,一股靈力塞給了他這個東西。
這分明是王母令。
那孟章神君是何用意?
斐守歲的手指摩挲著令牌,他知道能在天兵天將面前做手腳的並非尋常神仙,況且二郎神還站在眾仙之中。
感知著令牌的靈力,斐守歲的指腹輕划過令牌的凹凸印記,渾厚、深沉的力量好似在安撫守歲的心識。
莫不是保命?
馬車聲漸漸,沒了謝義山的聒噪,這梅花鎮頓時少了生氣,只剩了冬日的冷。
趁著眾仙家談論王母令,斐守歲打量起周圍。
在百衣園前。
梅花鎮。
沒有一個活人。
明明百衣園地處繁華,卻不見任何行人蹤跡。
空蕩蕩的街市,低垂擺的旗幟,金烏白色的冷光,暖不了一塊石磚。
那冒著熱氣的肉包,那滾著沸水的銅爐,還有吃剩了一半的麵條,靜止著。面掛在筷子上,就像是一瞬間,梅花鎮人被判有罪,去了阿鼻地獄。
斐守歲垂眸。
天上紅衣開了口:「槐樹妖,你在尋這鎮中人?」
斐守歲立馬帶著陸觀道一起半跪,謙卑言:「小妖不敢。」
「無妨,不如就讓你看看現在的梅花鎮,」紅衣又與顧扁舟說,「見素你也擡頭,瞧瞧如今之局面,是何模樣。」
說完。
紅衣拍了拍手。
灰色的天開啟了時間,吐下一地鵝毛大雪。
只見,本該暫停的梅花鎮,頓時有了人聲。
肉包被遞了出去,銅爐被人拿起,那還有半碗素麵的桌前,有一雙筷子攪和著。
吃麵的口內嫌棄道:「這天兒真冷,雖說是年三十,但上菜才多久,麵條都凍住了!」
「可不是嘛,今個兒不知怎麼的,格外寒戰,就好像老天爺在生氣哩!」賣肉包的數著銅錢,搭了茬。
「天冷些就冷些,別遇上十幾年前的事就好了。」
「哎喲!」
聽此言,數錢的立馬跳起來,「你少說晦氣話!今晚就要點炮竹,趕年獸了,可盼些好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
說完。
吃麵條的開始吸溜。
但斐守歲在兩人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活人氣息。
那開蒸屜點銅錢的手白骨森森。
那吃麵條的人沒有皮肉,麵條在牙齒里上下碾壓,隨意剁了剁,便順著空蕩蕩的胸,耷拉在腿骨之間。
還有路過買完菜的大娘,一身厚衣包裹了白骨,好是瘮人。
本該熱鬧,有生機的長街,除了白骨,什麼都沒有。
買賣的聲音圍繞著斐守歲,斐守歲從未見過這樣的城,他猛地意識到一事。
脫口而出:「幻術……」
與海棠鎮一樣,但此處更為精妙。
先前嘲笑謝義山小胳膊小腿的白骨大娘,直愣愣地走過斐守歲身側。
說道:「也不知這大院子以後要做什麼,荒廢著多可惜啊。」
大院子?
斐守歲猛地轉頭,闖入他眼裡的是一殘破、掛滿蜘蛛網的老宅。
老宅有了年歲,搖搖欲墜地坐在街市最中心的位置。白雪壘在老宅屋檐上,壓彎了磚瓦,有三兩白骨稚童飛奔而過。
笑著鬧騰:「這兒分明沒人,你這個騙子!」
「呸呸呸!我才沒有騙人,昨夜從柳家伯伯那裡出來,就聽到裡頭有唱戲的聲音!」
「唱的什麼?」
「唔……」
小白骨停下腳,站在破舊老宅門口,他歪歪頭,透過了斐守歲驚訝的眼神,撚了兩指,唱道,「你為何呆呆地不與我搭話……」
「我為你陪盡笑臉,你為何呆呆地不與我講話呢……」
「萬福,萬福啊……」
「這……」
斐守歲啞了聲嗓。
紅衣笑對顧扁舟與他:「這就是梅花鎮本來的模樣。」
話落。
打街前頭,跑來一個男子。
睜眼看,那人大腹便便,卻肉身完好。
「哎喲,殷縣令,您怎麼來這兒了?」大娘笑道。
殷?
斐守歲見殷朝老宅跑來,這般體態,滑稽滿面。
陸觀道卻在旁納悶:「先前他長這樣?」
不。
斐守歲搖頭。
先前初入梅花鎮時,殷縣令並未長得如此肥碩。而眼下的他,猶如一隻從豬圈裡偷跑的黑豬,但若說胖,又並非如此。
是神態。
斐守歲低眼,看著殷摔倒在老宅階梯之前。
殷直面撲入雪裡,他哼哧著鼻子,白骨手掌扒拉一把階上白雪:「為什麼、為什麼不放我進去!女兒,我的女兒,我養你這般大,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女兒?
是殷姑娘。
「嗚嗚嗚……」
殷摔斷了腿骨,側躺在雪地里,他蜷縮起身子,「怎麼辦,怎麼辦啊,沒有了糧,誰來救救我,救救我……」
斐守歲記起殷姑娘所言的饑荒。
大雪飄飄下,殷還在哭。
好些個梅花鎮的人聚在了老宅前,他們窸窸窣窣地交談,竊語著殷的慘樣。
說什麼:「這不是縣令大人?」
「唉,又在發痴病了。」
「畢竟前些天,那殷大姑娘的墳被人給刨了……」
「哎喲!你別提這事,這是說不得的!」
「哦哦,說不得,說不得……」
可漸漸地,人群就散開了。
雪花掩蓋了痕跡。
街市還是那樣的熱鬧,賣狼皮的,賣白菜幫子的,人來人往唯獨繞開了殷。
殷就像路中裂開的大口子,誰人見了都要繞開,避之不及。
斐守歲沉默。
顧扁舟也沒有說話。
紅衣仙人便一揮手,白骨與黑豬重新消失在梅花鎮裡。
大雪停歇,死亡籠罩在梅花鎮上空。除了蠟梅艷得滴血,其餘所有顏色都成了灰白。
斐守歲再一次低下頭,聽候神明審判。
良久。
有古鐘般的聲音響在三人頭頂。
那聲兒道:「見素,你可知罪。」
罪?
顧扁舟回:「哼,愧對百姓蒼生,自是有罪。」
譁然。
紅衣馬上打起掩護,道:「見素,你罪不在此。」
「罪不在此?難不成我的罪是兒女私情?」
顧扁舟緩緩擡眸,「難道一個好笑的情劫,就要將梅花鎮所有人的性命掩去嗎!你們給自己安排的所謂劫難,就是禍害黎民百姓,禍害天下太平,對嗎!」
卻聽寂靜之中,二郎顯聖真君輕笑一聲。
顧扁舟續道:「如若沒有神仙劫數,天下蒼生就不會如此痛苦……」
「見素你……」
紅衣面有難色,看向二郎神。
二郎神笑著收了長刀,並不言語。
「你們如此大動干戈,是想要做什麼?為了收服這一鎮的鬼怪,還是為了充實自家後山的侍衛!」顧扁舟冷哼,「可惜了,可惜了,她們一個都沒有活……一個都沒活下來……」
說著,焦屍漸漸散開,散成了灰白之中濃厚的黑。
顧扁舟低垂眼眉,眼中有了水光:「要是活下來就好了,要是活著,說不定撿了性命,還能承了仙光……可……」
可?
斐守歲餘光瞥見顧扁舟站起了身,焦屍隨著動作愈發碎裂。
清脆的,宛如一朵枯萎的花。
顧扁舟慘笑一聲:「可她們,沒讓你們得逞,不是嗎?」
安靜。
太安靜了。
顧扁舟的慘笑便在空中蔓延:「哈哈哈!好啊,好啊,得道成仙說得如此美妙。長生不老,說得這般讓人艷羨。但這千年的枷鎖,又有誰耐得住。」
視線一轉。
顧扁舟鬆開了手。
鬆手之後,焦屍沒了仙力,被風吹散在他身後。
嘩啦啦的聲音,好似吹開的不是屍首,而是女子的裙擺。裙擺在雪地里旋啊旋,本就不該如此純白的她,被世人描繪成了雪蓮。
在高原之中,要有五彩的繩,要有銅質的鈴,要有寫滿經文的白布,才顯得不那麼寂寞,但她,只有白色。
但梅花鎮,只有死亡。
顧扁舟背著手,抓不住一把灰黑。
「我在人間的事情還沒做完,百衣園幾百條孩童的性命還沒有著落,我……」顧扁舟看著灰色蒼穹,「我還不能回到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