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斯夫
2024-09-15 02:38:08
作者: 顧三銘
第165章 斯夫
謝義山閉上眼,當作沒有聽見。
敲鼓聲落在幻境各處,燕齋花聽得煩躁,便把話語轉到了謝義山身上。
她諷一句:「那日海棠鎮,我親眼見到你用此法,還不是讓那『魯智深』擦乾淨臉面,滾回了大霧中去?」
長刀一轉,燕齋花漫步向謝義山。
「據我所知,解十青那廝並沒有習過傀儡之術,而你也只有打英歌這個保命符。既已全然亮出底牌,小娃娃,你還想裝樣子到何時?」
緩緩睜開眼。
謝義山垂眸見到在他腳下,不過咫尺的燕齋花。
燕齋花身後的毒咒慢條斯理地遊走,所到之處,赤火不燃,大霧不近。
伯茶吞下口水,虛汗淋漓:「誰說我今天喚的是天罡地煞。」
此話何意?
墨水中的斐守歲納悶,莫非是赤龍之血,讓謝義山承受住了英歌打鬼?
但一個人的英歌,算不得場面。
那他究竟要喚何人?
尚在思索,花越青於眾目睽睽下跳入地面。
他衝著燕齋花道:「我雖有錯,回頭也洗不清罪孽,但你之錯,比我更甚!」
狐貍爪子擦去眼淚。
燕齋花回過身子:「我救人於水火,讓她們有家可歸,不是好事?」
「好一個救人!」
花越青溜一眼謝義山,他吸引視線般伸爪,憑空變出一本冊子。
冊子一開,他念道:「你倒是仔細聽聽!景康三十年,梧桐鎮,失女童十五人。」
「景康?」斐守歲布陣的手勢略停。
「怎麼?」陸觀道。
斐守歲答:「四百年前的年號。」
花越青又說:「宣周五年,梅花鎮,失童子十人。」
「這又是三百八十年前的年號。」
斐守歲擰了擰眉心,他大概猜到了花越青意欲何為。
但花越青不願多念,狐貍爪子翻冊子,翻到了最後一頁:「戊元十一年,嶺南山柳縣,流放途中失一及笄女子;戊元十三年,海船靠甬東時,船上老婦人丟失一結伴女童;戊元十六年,泉亭縣西山處,吳家屠戶穿綠衣的小女失蹤……」
陸觀道想起百衣園所見。
脫口而出:「台上唱戲的,走道上帶路的,還有被拿回客棧的?」
無名無姓,不知故土。
花越青合上手冊:「正是。」
燕齋花故作不解:「你這冊子,從何處來?」
好問。
花越青被關於塔中,先前又盤踞海棠鎮,何處去搜羅了歷朝歷代的人戶?
但聽花越青,拱爪朝上蒼:「自然是天上仙人。」
「仙人?」
燕齋花捧腹大笑,「仙人指你尋孩童?你不覺得可笑嗎?」
「有罪可贖,總比你好。」花越青肅穆。
「呵!」
燕齋花卻不在乎什麼贖罪,她毫不猶豫地解開上衣扣子,脫了外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裡頭扯出一塊白布。
她晃了晃繡花的布條子,「不過仙官的冊子記得應該沒這兒全,狐仙大人可要拿去比對?」
「……」花越青不語。
「其實大部分娃娃,並非我出的手,」
燕齋花突然嘆息,「是那些生了一窩的人家,養不起就將娃娃丟在了我戲團門口。那能怎麼辦呢?只能救唄,不救就哇哇地哭。可養人,又是養小孩,銀錢如流水,一個接著一個地花。」
「也就救濟了幾個小娃,這戲團就入不敷出。不過還好,我想到了一個法子。」
燕齋花笑得陰森,「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後來戲團的看客多了,娃娃卻不夠,又有什麼好法子?就把『招牌』擺出去,先前有人家來賣,現在定是也有的。這一來二往,來的人越來越多,從等價的,變成了賤賣的,也有乾脆不要錢,只求一個心安。可憐喏。」
嘻嘻笑幾聲。
「錯的難道是我嗎?起初我可沒有買人賣人的心~」
花越青沉默,他反駁不了。他知道這事情盤根錯節,僅憑燕齋花一妖之力無法攪動風雲。光看那紀年,長長的四百歲,經歷了由盛轉衰,經歷了戰亂紛爭,哪一個是她白蛾妖怪能說得清的?
所牽扯太多,反倒證實了「無辜」二字。
旁邊暫時無法附身於謝義山的師祖奶奶,開了口:「據我所知,你好像只作了孽,沒有救人吧?」
燕齋花折下布條,正欲詭辯,卻聽到謝義山那處有了聲響。
猛地回身。
燕齋花警惕周圍,安靜如濃夜的幻境,有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
她笑道:「救兵來了?」
謝義山抿唇閉目,不回話。
燕齋花看了眼沒有什麼波瀾的大霧,她抗刀於肩,叉腰怒罵:「別太勉強了!我再給你十拍的時間思索,降還是不降。」
說完威脅的話,燕齋花立馬轉變了語氣,哄騙道:「你若是歸順了我,我也能給你好去處,這世上的出頭路又不止這一條,何必受苦呢~」
解君:「哼。」
但謝義山顫著聲擡眸,他似是拼盡了所有力氣,蹦出一句:「去你娘的投降!」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孫兒!」解君背手大笑。
燕齋花臉色煞黑。
看著謝義山手中的棍棒,重重捶擊鼓面。手掌在顫抖,虛汗一滴一滴落在鼓上,濕成了雨珠。
「燕齋花!」沉著一口氣,謝義山怒吼,「你大限將至,接招吧!」
話落。
大霧被利器攔腰斬斷,是一把長劍飛馳而來。
燕齋花見狀立馬後撤,用她那長刀擋住攻擊。
刀刃碰撞之聲刺耳,燕齋花後退幾步,用力打開長劍。
長劍倏地一下,飛回大霧之前。
隨之,霧氣被砍亂,綠林好漢裡頭走出一人。
是一個身穿金甲,高束馬尾,紅纓颯颯的武生。
此人熟悉面貌,斐守歲與陸觀道同時知曉了來者。
謝義山的師兄,靛藍衣裳也。
燕齋花見罷,冷笑:「真是殘忍啊。」
而上頭擊鼓的謝義山不顧燕齋花嘲諷,輕輕地喚了聲:「師兄,對不住了……」
本以為是無人在意的話,卻聽底下的靛藍回道:
「伯茶……」
謝義山愣神,他不敢相信靛藍能回他之言。
看靛藍背對著他,扭了扭脖子,晃了把手上長劍,說:「好好長大……」
「……師兄?」
此話了,長劍閃過紅光,靛藍不受謝義山控制般,如脫弓的箭矢朝燕齋花襲去。
燕齋花狡黠,一眼看穿了謝義山的異常:「施術者竟然指揮不了傀儡!謝義山,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謝義山絕望了臉面,啞了聲音。
不應該如此,解君與他商議時,並未提及這件事情。師祖奶奶明明與他說,只要照著英歌打鬼的步驟就成了,怎麼會……
怎麼會……
鼓聲在謝義山手中慢慢停下,謝義山要去看解君。
解君卻撇過了頭,好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奶奶,你……」
解君只說:「他方才決定的,我阻止不了。」
而上方。
斐守歲在做最後點魂的準備,無法分神,看到謝義山有些恍惚,便讓陸觀道提醒。
提醒謝義山:「謝伯茶,無論如何,箭已出。」
「我知,」謝義山咬牙轉過頭,死死卡著後槽牙,「我知道……」
便看靛藍如游龍,代替了解君,代替了謝義山,掃蕩毒咒的包圍。
毒咒是大地的眼淚,灼燒了靛藍那一襲武生的長袍。
靛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上的那隻眼睛有道傷疤,像是魂魄離體的缺口,被術法一針又一針縫補。
謝義山絕了心中的痛,說道:「刀傷……」
斐陸兩人沉默。
他們自沒有忘記,幻境之中,燕齋花用匕首插.入了靛藍與伯茶的身軀。
「謝兄,切莫忘記你師兄他,」斐守歲斟酌了用詞,「他已經……」
不在了。
但還是沒有說出口。
明明三人都明白的答案,開口時,卻迴避了心。
謝義山慘笑道:「斐兄,有勞你了。」
「嗯?」
斐守歲回首,見謝義山掐訣變出招魂幡和一串銅錢,「謝兄,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
謝義山緩緩擡眸,眼裡泛起一層水光,他深深呼出氣,看到毒咒與靛藍,還有燕齋花。
他道:「有勞你點魂之後,替我收屍。」
等謝義山的聲音傳到斐守歲耳中時,斐守歲已經沒有機會阻止他。
看大鼓在空中懸停,而敲鼓之人,失了力氣,似剪斷線的紙鳶,重重地往地上墜。
花越青在旁,驚道:「蠢小子!愚蠢至極!」
「什麼?」
斐守歲從未見過這般招數,反問白狐貍,「花越青,謝義山他怎的了?」
「哎喲!大人你仔細想想,哪有下棋的親自走入棋盤,不是蠢就是極蠢!」花越青說得愈發沒了遮攔,「這小子真是瘋癲,命都不要了!」
看紙鳶伯茶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沒有江千念斬劍護他,他如一葉柳條,沉於水底。
再見時,大霧肆起,綠林好漢紛紛伸出手擬作接人的動作。而那人,在落地的那一刻,換了衣裳,換了臉譜,也著武生袍,也背四面旗。
變成了棋中唱戲人,成了一句悲壯的唱腔。
斐守歲緊皺眉頭,欲言又止。
陸觀道問道:「謝伯茶這是……以身犯險?」
「……是。」
斐守歲看向陸觀道,看到身側緩緩運轉,沒有出錯的陣法,他突然笑了聲:「陸澹,你覺著他蠢嗎?」
「蠢?」
陸觀道的視線落在謝義山身上。
那謝家伯茶舞幡困住了圍堵他的乾癟手腳,可毒咒比他更加難纏。
毒咒在伯茶與靛藍身旁詛咒,詛咒著世上最不堪的東西。
索性,那聲兒被斐守歲的術法擋住,陸觀道無法聽到。
於是觀道想了會:「不蠢,倒像是英雄。」
聽到這般回答,斐守歲上前:「你一人能運轉術法嗎?」
「我?」
陸觀道看著自己的雙掌,雙掌有墨水圍繞,「能。」
「那便好。」
話音剛落,斐守歲尚未動身,陸觀道就察覺了不對。
他猛地拉住斐守歲的手:「你要下去?」
斐守歲一滯:「嗯。」
「留我點魂?」
「是,」斐守歲轉身,拍開了陸觀道的手,「我等你點完魂,來見我。」
於是,不給陸觀道機會,斐守歲抽出紙扇劃開水墨的一角。
也是直直地往地面上墜。
陸觀道駭了瞬,下意識要跟著斐守歲一同下去,身後卻突然出現一個水墨身影,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讓他動彈不得。
是女兒家的聲音。
「小娃娃,不能去!你去了,無人點魂,豈不功虧一簣!」
陸觀道不聽,硬生生要甩開人影,他見斐守歲落地的一瞬間,成了個戲台上的人物。
一個拿羽扇,掛長須,老生扮相的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