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銀器
2024-09-15 02:38:02
作者: 顧三銘
第161章 銀器
說罷。
毒咒陸陸續續散開,薛譚笑出一個花臉,翻白了眼睛,口吐了黑水,面色一僵,手臂重重墜在黃土地上。
是赤火之後的土,乾燥、缺水又焦黃。
那人高馬大有著真皮囊的薛譚,瞬間成了一具百歲老人的乾屍。
乾屍何其的脆,一捏也就成了黃沙,連握都握不住。
陸觀道見了,問道:「他……還能度化嗎?」
斐守歲搖頭:「不能了,同北安春一樣染上了毒咒,肉.體消,魂也沒。」
轉身。
斐守歲看向陸觀道:「你在可憐他嗎?」
「不,」陸觀道黯淡了眸子,「誰都不可憐,不需可憐。」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斐守歲笑了聲:「你倒是沒有修煉,就懂了成仙的規矩。」
話落。
斐守歲掐訣念咒,繼續拖拽住燕齋花,點魂於墨。
燕齋花身邊的毒咒不好對付,那一字字的咒語,仿佛長了嘴巴齧齒,在啃噬水霧。
霧氣的冷與潮濕,被它們撕扯。
渾黑的,污濁的毒咒里,一瞬間飛過白晃晃的東西。
斐守歲凝眉去看,又飛過一個。
瞭然,看到面貌。
是蒼老皺紋密布的臉,塗了胭脂,抹了水粉的北安春,她一件嶄新的藍襖子,在毒咒里格外顯眼。
緊跟在後還有一個頭顱,是老頭,成了乾屍的薛譚。
兩人旋轉在毒咒里,擬作燕齋花的左右護法。
而燕齋花,披白袍,甩長辮,一腳踏入黑色霧氣,直直地朝謝義山那處走去。
謝義山被靛藍削飛了皮肉,眼下正躲避著靛藍,無法顧及燕齋花。
一想到解君說的「凡人入族譜」,斐守歲不由得設想謝義山的未來。
是否同江千念那般,除妖俠士,半妖半人。
大霧寂寥,有銀制飾品的叮噹聲。
打眼看,燕齋花手腕上那平安鎖,敲碎了化不開的濃墨。
平安鎖老舊,但戴的人心細,並不沾污。
常言銀器辟邪,妖邪自是不能輕碰,可燕齋花為何反其道行之。
斐守歲默默藏下了困惑,轉念與陸觀道:「我想現……」
話才出口三字,斐守歲生生煞下,他見陸觀道緊皺的眉,一雙難言的眼。
「陸澹,」喚了聲,又道,「可是術法出了問題?」
陸觀道猛地回神:「不是!我……」
目光偏移。
斐守歲耐心言:「有事直說。」
「……好。」
陸觀道看向濃霧中的一抹褐色,「我在想,謝義山的師祖奶奶是不是沒走?」
「哦?」
陸觀道湊到斐守歲身後,手一揚:「起初,我看到謝伯茶身上有個火星,並沒有在意,但現在火星散了,成了個紅衣女子。女子正低頭和謝伯茶在說話。」
可惜了。
斐守歲只看得到隱約赤火,在他眼裡並未有什麼赤龍解君。
老妖怪悶笑一聲:「然後?」
「我還看到赤火,包裹了謝……謝義山!」
聲音突然沒有收住,打鞭子似的劃拉過斐守歲耳中。
兩人靠得又近,斐守歲只好側一側身子,頗有些無奈:「怎的了?」
「你快看!」
倏地轉了臉,鼻尖碰到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灰白大霧侵蝕濃綠荒原。
睫毛微顫,陸觀道看到斐守歲的眼睛,淡淡的色調,他想起了塔中那一幕,也是灰白,但灌了眼淚。
滾燙的淚水,昏暗的光線,還有打在陸觀道心裡的喘.息。
陸觀道的耳根紅得比誰都快,聲兒都結結巴巴、支支吾吾:「我看到、到那個謝伯茶……我……」
斐守歲看穿了陸觀道,默默往左移了一小步,大霧後撤:「好好說。」
陸觀道收了羞紅,咽下不合時宜的情:「謝義山被赤火包住了,我現在看不到他。」
「赤火……」
斐守歲卻只能看到謝義山呆呆站著,一動不動。
「你的眼睛……」話未了,陸觀道便已伸出手,蓋住了斐守歲的雙目。
斐守歲笑道:「猜到了?」
「嗯……」
可還是很近,若不這般,便碰不到。
陸觀道的手心,甚至觸著了斐守歲的眼睫,顫抖著的不是斐守歲,是他。
「可以鬆手了。」
「好……」
睜開眼,斐守歲的眸子成了濃綠,他掃一眼幻術。
只見在滾滾渾白里,有一束升騰而起的大火。大火直衝雲霄,將他與陸觀道的幻術逼退一丈之遠。
斐守歲藏去一瞬的嘆息,說:「你覺著,謝義山現在是死是活?」
「是……」
赤火了了,一隻手臂從火里伸出,那本該傷痕累累,沒了皮肉的手臂,眼下完好如初,不見過去。
陸觀道看罷:「吉人有天相。」
笑了聲。
斐守歲一閉眼,把眼睛還給了陸觀道。
「繼續吧。」
說是用大霧,困住那腳下可憎的毒咒。
但陸觀道心緒不寧,有些不知所措,他知斐守歲的幻術必須平心靜氣,可他總忍不住偷看。
看一眼,就是心安。
斐守歲注意到陸觀道的不對勁:「你?」
陸觀道移過眼神:「燕齋花過不去。」
「……嗯。」斐守歲若有所思。
腳下的燕齋花果真如陸觀道所言,被霧所困,無法前行。
而前頭的謝義山在赤火中,尚不見蹤影。
平安鎖的捶擺,毒咒的低語,鋪天蓋地的濃霧,一切都僵在了原地。
燕齋花冷哼:「賈公子還有什麼陰招快快使出來吧。」
斐守歲不回話。
燕齋花又道:「別等我破了大霧,提了謝義山的頭顱你才後悔。」
「後悔?」斐守歲掐訣一句,「忘川不渡魂!」
咒語一滯,亓官家的率先,帶著一群墨水人兒擋住了燕齋花。
墨水兒做的新娘,晃了晃珠釵。
燕齋花不屑道:「幻術。」
「是幻術沒錯,難不成你我不身處虛無縹緲之中?」
言畢。
斐守歲看向謝義山。
看到赤火之中又探出了另一隻手,一隻皮肉上長著赤紅刺青的手,好似……一條赤龍。
不猜便知的事實。
斐守歲知道,還需一點時間,他只要再爭取片刻,那「死是木炭灰」的卦象就會成真。
老妖怪微微頷首,亓官家的得了命令,剎住了路。
在墨水人兒身後是一柱通天的火,火光漸漸點亮了昏暗幻境,撲面的熱,灼燒魂靈。
燕齋花不耐煩地嘖一聲:「早知不會簡單,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呸一口唾沫,平安鎖相互碰撞,銀器冒出一陣難以察覺的黑煙。
燕齋花伸手捋了下長發,麻花辮在她手上散開,散成她身後望也望不到頭的毒咒。
她言:「有許多年沒動真格了。」
真格?
斐陸兩人對視。
毫不猶豫,霧氣再一次夾緊燕齋花。
燕齋花卻滿不在乎,雙臂展開,頭仰著天:「仙兒,不要急,我會給你報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仙兒?
莫不是荼蘼花妖。
斐守歲抿唇,謝義山尚且還在赤火之中,他必須拖住燕齋花才行。
燕齋花長身站立,一襲白衣囊括了霧與毒咒,好似能包攬了萬物那般的慈悲。
毒咒在她身後,成了一雙可怖的眼睛,窺探世人。
那北安春,那薛譚,滾動著與燕齋花一起念咒。
但只走了三步,墨水人兒就擋住了她們。
燕齋花眯眼笑著:「我說姑娘,你沒看到他們兩個的慘狀嗎?」
打頭的亓官沉默。
「怎麼?跟著賈公子的人兒都一個模子,不愛說話?」
斐守歲與亓官麓傳音:「不要輕信她的蠱惑。」
亓官擡頭,自將燕齋花語丟棄。
她道:「有我在,有公子在,你是不會得逞的!」
看是個硬茬,燕齋花勾了勾手指,薛譚的乾屍腦袋就懸在了她手上。
薛譚飄忽忽地轉,口吐白沫,囫圇眼球,老眼掛著沒擦乾的淚珠,嘴巴卻幫襯燕齋花作惡。
燕齋花嬌嗔一句:「小女子愚鈍,不知姑娘有沒有想過一事?想想賈公子的術法與我這咒念,沒甚差別。都是困著凡人的魂魄,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的肉身。姑娘的處境,有比他薛譚好嗎?」
「還是說賈公子准予了你們,得道飛仙?」燕齋花捂著嘴巴,乾笑幾聲,「都是妖怪,又不分什麼高低貴賤,害人術法還有對錯了?」
燕齋花一擡頭,嘴角咧出一個巨大的弧:「賈公子,你天生聰慧,一生下來就在死人窟里見到了太多,我不信你從未生出過一絲一毫的惡念。難不成,你一個妖邪見到快要死的凡人,不是上去踩一腳,而去救人?出手救人,哈哈哈哈!若真如此,公子與她一樣,與我的仙兒一樣,都是痴人,都是蠢笨的痴人!」
燕齋花捧腹大笑,渾然不顧及濃濃大霧與赤火,她笑到咳嗽,笑到模糊了眼睛,擠出一地乾涸的淚珠來,才止了聲兒。
喃喃:「痴人吶,就是一個『痴』字,我才愛她,我才會被師父笑話……」
斐守歲默然,注意著火勢漸熄的一邊。
「胡話說完了?」冷不丁一句,碎去燕齋花的自言自語。
燕齋花誇張地直起身子:「哎喲,公子不答奴家話,奴家還以為公子不想憐惜奴家~」
「……」又是瘋癲。
燕齋花嘻嘻笑兩聲,她的視線越過困住她的墨水人兒,越過了赤火。
看到一隻白花花的狐貍。
白蛾子嗔怒:「那隻騷貨是何人?我未曾見過。」
「騷???」
花越青惡狠狠地捏緊了拳。
燕齋花眨眨眼:「是呢,狐貍騷味,隔得這麼遠都聞到了,是什麼……」
裝瘋賣傻,燕齋花轉手捏住了薛譚乾脆的鼻子,捏下兩指的碎。
「這騷味就像欠著了人,不得不還清,可又見不到人,還了也沒用,圖個心安,圖個面子,你說是不是啊,小狐貍~」
「你!」
花越青氣不過,卻只能瞪一眼燕齋花,嘴裡碎碎地暗罵,「娘的,要不是真身在塔里,我會被一隻蛾子欺負?不過學歪了咒語,還這麼叫囂,真不怕咒語反噬……」
因為大霧幻術,聽到話的斐陸兩人:「……」
白狐貍繼續碎道:「那樣乾淨的咒竟被歪曲成這樣,倒是沒噁心自己……」
「花越青,」斐守歲傳音,「你剛剛說的是什麼?」
聲音爬過霧氣。
花越青立馬捂住嘴,俏皮道:「自是對公子的好事。」
「……是嗎?」
「當然當然。」
花越青搓搓手,嘴裡的客套話沒有說完,那一身赤火快要燒盡,本該筋疲力盡的謝義山,橫斷了大霧。
挑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