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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丑角

2024-09-15 02:37:48 作者: 顧三銘

  第151章 丑角

  斐守歲沉思良久。

  「那你方才為何不與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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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陸觀道撓撓頭,編出一個藉口,「第一眼不確定,想再細細查看。」

  「看到了什麼?」

  「他在牢里,」陸觀道言,「觀此人心魂陰暗,定是死前久居暗室,不見天日,心中又有怨念無法訴說。你在看他的手指骨。」

  於陸觀道指引下,斐守歲去看衣衫襤褸的手。

  手指處並未完全腐爛殆盡,還有些爛肉掛著,殷紅而深暗。皮肉亦是磨損,裸露的指骨中好似有什麼東西貫穿而過,不細看無法察覺。

  斐守歲眯眼,心中恍然一詞——拶刑。

  轉念與陸觀道:「拶刑多用於女子,我看這是男子骨架,且他不著羅裙。」

  「替她人受罰。」

  「倒是有理,」斐守歲彎下腰去,面對手指骨,口內念道,「拶刑……官場……」

  幾乎是異口同聲。

  「殷?!」

  「這莫不是在府衙里受過刑的罪人?又是一男子,一女子……」回憶慢慢湧上斐守歲的內心。

  那夜大雪紛飛,雪積人高,是一馬車,一監牢。

  陰暗監牢,推開謝義山的那扇牢門前,還見到好些個人,是……是之前朝廷派往梅花鎮的官員?顧扁舟之同僚!

  斐守歲又看男子即將腐敗的肉身,並非農家一身的瘦,定是有錢之人,才能吃得如此大腹便便。

  兩人相視,方才還見著殷家姑娘,這會兒又出現與殷有關的屍骨。

  陸觀道眼神篤定,便不與斐守歲商議,上前再扯骨頭,往前一拉。

  斐守歲後退數步,只見絲線牽引出一白衣白帷帽的女子。

  更是不必料想,殷大姑娘也。但與男子之不同,殷大姑娘白骨森森,不像是剛死不久。

  又記起百衣園前婦道人家的話,那些話說什麼,什麼……

  思考脫出於口,斐守歲全然沉浸在白骨之中:「殷大姑娘該是活著的,她……我記得那個老婆子說,說殷姑娘與一道士。是道士,與一個道士有染?」

  「道士?得到飛仙者?」

  斐守歲上下打量殷姑娘的白骨,「若先前還活著的人,豈會有這樣一副骨頭。道士是何人,顧扁舟?非,顧兄是與荼蘼有關,又與殷姑娘何去?」

  太過於認真,斐守歲甚至沒發覺花越青與陸觀道。

  白狐貍強忍噁心,去看那殷家姑娘。

  陸觀道則是試圖拉更多的白骨出來。

  一串多一串。

  串起了一整個梅花鎮人。

  斐守歲言:「想來殷一家與百衣園脫不了干係,與荼蘼有關的是負心漢顧扁舟。那燕齋花信誓旦旦說要殺了顧兄,而燕齋花與荼蘼卻用一張麵皮……」

  擡頭,迷霧尚不分明。

  陸觀道又扯出兩人。

  這會兒,不是什麼白骨,乃是一具偶人。

  此偶人生動,比起翠綠的潦草木訥,這個偶人定是偶師精心製作,有粉唇,有眉眼。

  但她一襲青衣,後背一斗笠,反倒襯不上面容的嬌艷。

  「燕齋花之手。」斐守歲。

  花越青捏著鼻子,看了眼:「不然還能有誰呢?」

  「只怕背地裡還藏著東西,所以不敢妄下定論,」斐守歲上前,看著面前之女子,「總覺著麵皮違和,像是……」

  「像是胡亂捏的?」

  「是,亦或者在落筆時沒有範本可照。」

  話了,陸觀道那廝又在黑影里拽出一人。

  打眼去看,熟人也。

  柳家獨子,柳覺。

  柳覺是一具沒有異常的肉身,不見魂魄,僅空空軀殼,掛在絲線上當臘肉。

  唯一不同,柳覺的手圈著前頭姑娘的長髮。

  輕輕攬起一縷,像是珍藏。

  再看那女子之面,觀柳覺僵死之笑容。

  斐守歲想到一人,與陸觀道說:「陸澹,你還記不記得……百衣園有一個從嶺南來,會唱戲的姑娘?」

  「她?」

  「有這個可能,」

  斐守歲望向線的終點,「那姑娘被蟲蟻啃食了面容,所以燕齋花在制傀時,無法畫出與她相符的氣質。你在看柳覺的手,與柳覺的痴態。」

  陸觀道看:「傀儡中是女子之魂。」

  猜得沒錯。

  斐守歲正要開口講他方才所思,濃濃怨氣中,打來一道白光。

  三人驀地背靠背聚攏,預防妖邪撲面,卻見白光遠遠地,落於三丈之外。

  光是冷的,翻滾了怨,那被光點亮的小圓區里站了兩人。

  一人衣衫襤褸跪倒在地,一人著金色繡邊大紅袍,白沙坎肩垂手邊。

  這打扮,斐守歲曾經見過,且無法忘懷。

  三人尚未反應出對策。

  便聽,那紅袍白沙坎肩的女子,唱出一句:「你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吧。」

  聲音是京師之曲,扯得又長又悲涼。

  而那地上男子捉住了女子衣角,回應道:「我不走,我不走。你去哪兒,我就跟著你去,一刻也分開不了啊。」

  嶺南姑娘:「你為何這般想,想來做什麼呢。」

  沒有單面的鼓,沒有嗩吶與二胡,聲音迴蕩在寬廣又擁擠的幻境,嶺南姑娘的唱腔牽住了三人的心。

  「你倒是與我說說,為何纏我衣袖,為何非我不可。」

  姑娘手一抽,抽走了白色的袖,又跟隨不存在的鼓點後退,退到了圓區邊緣。

  跪在地上的柳覺,仰首:「是因為我愛你呀,我心悅於你,你也是知道的呀。」

  那紅袍子姑娘卻用袖口捂住了臉面,好似流下淚珠,惋惜哀嘆:「你寧願丟下家中老父母,也要與我同行,可悲啊,可憐啊。」

  又是一轉身。

  嶺南姑娘躲開了柳覺的擁抱。

  兩人面對面站著,隔出一個萍水相逢的距離。

  姑娘痛心著說:「公子心善,為何非我不可?公子家中老母親如何想?公子家中老父親如何想?公子又要世人如何看待我倆!可嘆啊,可嘆啊。」

  腔調落。

  濃霧之中,竟然真有了吹拉彈唱之聲,與姑娘的步伐一致,一錘一步。

  圓區只有那麼一些大,但聽著聲兒,就好像戲台上的青衣走了好幾回的娘家。

  姑娘蹙眉,邊退邊說:「快快回家吧,快快回家吧。公子家中煮了小米粥,若是回得晚了,就吃不上了。」

  柳覺緊隨其後,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那兒沒有爹娘,那兒沒有兒郎。兒郎站在姑娘面前,姑娘快看看呀。」

  此聲盡。

  鑼鼓鼓點密密敲,碎步人兒緊緊跟。

  又是推又是阻,花越青看得好不開心。

  他言:「好一出話本故事。」

  「是活生生的人。」陸觀道。

  「我知道啊,正因是活人,那才算得上故事,算得上有趣。」

  便看此時,又在圓區一旁,上來一個褐衣白袖的老旦,與一藍衣黑褂的老生。

  褐衣老旦拄著木拐杖,藍衣老生扶著她。

  乃是頭髮白花的柳家夫婦。

  斐守歲捏了捏眉心,他已是猜到接下來的故事。

  聽。

  大喝一聲!

  柳家老伯,怒髮衝冠:「哇哇哇!你這小子,家中母親臥病在床,你居然!哇哇哇,你居然在戲台上牽著姑娘家的衣袖!」

  嶺南姑娘立馬扯回袖子,開口:「老伯你誤會了。」

  「哇哇哇!氣煞我也!」柳家老伯不知從何處拽出一根木棍,就要朝柳覺打去。

  後頭拄拐的柳家婆子,攔住了老伯。

  「老頭子,切莫動了氣,要不得,要不得。」

  「你還攔我?你沒看到這不孝子嗎!」

  猛地一推,推開了柳老婆子。

  柳家老伯怒火沖了頭:「快快跟我回去,回家去!」

  「我不回去!」

  柳覺唱著,拉住嶺南姑娘的手,「我只願跟她走,她不走,我也不走!」

  「你這個!」柳家老伯紫漲了臉,「你這個不孝子——」

  突然。

  那「子」字的餘音未落,柳家老伯生生往後一仰,扼住了喉嚨,直直地倒在戲台之上。

  柳家婆子見了,也是心梗,竟就趴在柳家老伯身上大哭起來,還沒哭多久呢,一褐一藍,撒手人寰。

  花越青鼓起掌。

  陸觀道瞪了他一眼。

  「哎喲喲——」

  白光加重在柳覺身上,柳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我的娘啊,我的爹啊——」

  鼓聲陣陣。

  那嶺南姑娘後退一丈遠,捂住了臉面,也滴出了眼淚:「天可憐見,天可憐見……」

  柳覺哭嚎著在地上磕了兩個響頭:「我的娘嘞——我的爹嘞——」

  但也就只有響頭,他便起身了,慢慢轉頭,一雙淚眼,凝望嶺南。

  「小姐呀,你可還願意跟我走嘛。」

  嶺南一愣:「你你你!家中父母白事未辦,你居然……」

  再後退。

  柳覺一步一個痴笑:「沒了他們,我才好娶小姐回家呀。」

  此話煞尾。

  光圈在慢慢變淡。

  嶺南姑娘後怕也無處可退,暗光灑在她的臉上,成了黑夜的寂靜。

  「你不要過來!」

  「小姐,小姐呀……」

  最終。

  光被黑暗掩蓋,青衣、老旦、老生還有那個丑角,一齊落了幕。

  幻境濃霧寂寥,好似一瞬間,戲腔被荒原的老靈魂充斥。

  老靈魂們,一個接著一個趕走了角兒,凝視黑夜。

  斐守歲默默抽離出戲台上的悲劇,背手面向身側的嶺南偶人與柳覺。

  到底是幻境,總是誇張。

  可正要轉念,餘光瞥見嶺南偶人的雙目渾濁,那對子紅眼尾流下了兩行眼淚。

  淚水洗走厚重的白粉胭脂,皮囊是木頭的顏色,一點兒也不好看。

  「……」斐守歲。

  花越青在旁,驚呼:「要不得,這木偶通人性了。」

  「不,」斐守歲看了眼翠綠,「恐怕是這位姑娘的魂,被困在裡面了。」

  「還有這種術法?」

  「是。」

  斐守歲頷首,走至柳覺身邊,左右看了,嘆出一氣:「他沒有。」

  「沒有什麼?」

  「魂魄。」

  「哦?」花越青走來,「竟是個空殼子。」

  狐貍爪子拍拍柳覺小腿。

  「那大人有何打算,是點魂?還是在等等。」

  「等?」

  便聽又是一陣丁零噹啷,是離了兩人的陸觀道,在遠處拉扯沒完沒了的冤魂。

  骨節碰撞。

  咯吱咯吱。

  嶺南姑娘的喉嗓尚在耳邊,入目又是熟人。

  富貴公子。

  還有兩個頭髮雜亂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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