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青階
2024-09-15 02:37:09
作者: 顧三銘
第115章 青階
謝家伯茶也沒客氣,開了水壺蓋子就是猛灌。
「等會兒見著那個燕齋花,斐兄你總不能一口糕點茶食都不吃吧?」伯茶撂下水葫蘆,左右晃蕩,還余些許。
「你覺得我能見到她?」
斐守歲避開嘈雜人群,「謝兄你再仔細看看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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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
謝義山走在最後頭,旁邊是聽曲的熱鬧勁,還有茶盞碰撞,暖水落地時的滴答。
一個兩個稚童穿梭而過,手中捏著糖葫蘆,扮唱方才戲台的曲子。
肉眼去看,確實沒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但……
謝義山想了想,便垂手,在袖中小心翼翼掐訣。
等到他再次擡眼,心中不由得一縮。
覆了術法的眼瞳,看到黑漆人群一瞬間消散,濃霧從四面八方襲卷,陰沉之霧充斥鼻腔,像是北方沙塵,吞下萬物的乾淨。
冷,很冷。
灰白在身周望不到頭,就算只隔著三步的斐守歲,都差一點被掩埋。
謝義山焦急傳音:「昨日也是這樣?」
「是。」
「所以小娃娃才跟屁蟲似的在你身後?」
……這倒也說不準。
斐守歲停下腳,在灰霧之中,一甩手,甩開霧簾。
「謝兄切莫跟緊,莫要走散了。」
「我知。」
謝義山將葫蘆遞還給陸觀道,也上演了一出緊隨其後。
須臾。
走去十幾格地磚。
耳邊曲調落幕,身旁霧氣裡頭有人言。
「噫,哪來的小公子,還戴著面紗?」
可惜,術法之下看不清面貌,只知是個年紀不大的婦人,當是今日來聽曲的客。
「都來戲園子裡了,何須如此啊。」婦人咋舌,說得輕蔑。
「是了,是了,」
男子之音,「這是來聽曲的,還是來做什麼,戴著面罩子,好不坦蕩!」
霧氣與話一同逼近。
謝義山後退,霧也跟著他的腳步緩緩聚攏。
「斐兄!如何是好?」就怕是那個口無遮攔的大娘。
卻見斐守歲朝著大霧拱手作揖,徐徐開口:「諸位有所不知,我這胞弟從小是養在屋子裡的,平日不是吃藥就是躺榻上發熱,這會子好不容易病好,才帶他出來見見世面。他啊,是個可憐人,七年前被一個不知好歹的下人傷了臉面,毀了上好皮囊,這才帶著面紗……」
說著說著,老妖怪裝出哽咽聲。
霧氣聽到後,紛紛閉了嘴,停了腳。
「哎喲喲,原來是這一回事,好是可憐。」
「不過公子既來了我們百衣園,有燕姑娘在,哪怕是頭和身子分離了都沒甚關係,她啊……」
「燕姑娘能治好哩!」
斐守歲笑回:「諸位客氣,就是聽說燕姑娘,我才帶胞弟千里迢迢趕來。」
燕齋花……
謝義山應了斐守歲的話頭,故意伸手去擦面上不存在的淚珠。
「真是可憐人家,快些去吧,等看完病,我們幾個一塊兒聽曲吃茶!」
「就是!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少年郎去吧!」
「去吧!」
「去吧,去吧……」
斐守歲已然告退先行一步。
謝義山吞下唾沫,也跟著告了別。
人雖走遠,但那婦人男子的話語如滲水一般,一直環繞揮之不去,聽了莫名其妙地頭暈目眩。
「去吧……去吧……」
「該是要去的……」
「打哪裡來,回去便好了……」
聲音空空,像是從石頭縫裡冒出的鬼魂,涼到一下子打濕了衣襟。
去哪裡?
一驚。
謝義山冒出一手的冷意。
恍惚著,那聲兒合圍,將他裹在裡頭,一刻也不停地念,就說去吧,去哪兒謝義山又不知曉。
「去吧……」
「娘親喊你吃飯呢,孩子,去吧……」
娘親?
放屁!
謝義山欲走不能,他站在原地捂住頭,咬著唇瓣,試圖反抗些什麼,他知自己從小沒了娘親,還有哪個親娘要喊他回家?
點蠟燭燒高香,吃他娘的墳頭飯嗎!
心裡啐了一口,想要清醒卻愈來愈無法掙扎。
「去吧……你爹爹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糖人……」
可憐謝伯茶沒爹沒娘,自稱是石頭裡蹦出來的者行孫,扯笑道:「就憑這些話,你想帶我去哪裡?」
「哎呀呀……」
「哼!」
卻說:「你看看他,多少的可憐,竟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師兄弟!」
什麼!
謝義山驀地一震。
「就是你!來我們道觀這幾天,修行之心全無,每日不是看山就是捉鳥!這也就罷了,你偏偏引那妖怪,害了你的……害了你的師兄弟!」
「他們把你當親人相看,你呢!你自己看看吧!人沒人樣!豬狗……豬狗不如!」
不是!不是……
謝家伯茶的瞳孔漸漸失去色彩。
霧中,有女子言:「公子哥怎麼不走了?」
「不是我……不是我……他們不是我害的……不是……」
失了底氣,謝義山連反駁之語都飄飄然,「那天下了大雨,我沒去釣魚,所以那妖,不是……不是我引進來的……雨那樣的大,我出去做什麼呢!瓢潑成落湯雞,豈不讓人笑話……」
那一聲聲質問揮散不得,大霧如鬼母懷抱,攬伯茶在懷。
謝伯茶越來越覺得冷了,他的魂魄要往上飄,飄去冬日的雲層,雲層里定是有輕暖褥子,他要好好睡上一覺。
睡完之後,什麼師兄弟,什么爹娘的,都會在他身邊。
一切不過一鍋煮糊的小米粥,是他的黃粱夢。
他抱住雙臂:「啊……好冷……不是到了大暑,怎麼還冷成這樣……」
「啊……師兄啊,師弟啊……」
霧氣竄入謝義山的五識,面上眼睫上掛滿了水珠。
「喂!」
忽地一聲,一隻手猛地拽過謝義山。
踉蹌幾步,差點撲倒在地。
「臭道士!」是陸觀道。
陸觀道話了,霧氣的聲音頓時消散,就連視線都清朗不少。
謝義山打眼見到陸觀道憂心忡忡看著他。
「師兄?」
「什麼師兄?臭道士,我是陸觀道啊!」陸觀道搖搖手臂,「你魔怔咯,一直在念叨什麼?」
「我……」透過面紗,謝義山臉色煞白,像是剛糊的牆,還在出虛汗。
正欲鬆開手,斐守歲言。
「謝兄,委屈你讓小娃娃拉著吧。」
「這,好……」謝義山蔫蔫地眨眼,流下汗水。
陸觀道雖有些不大情願,但這是斐守歲的吩咐,他拉著謝義山走得不緊不慢。
「我與小娃娃都不是凡人所以不受影響,委屈謝兄了。」
「不不,」
謝義山擦一把面容,「是我拖累,實在是對不住。」
「那謝兄方才看到了什麼?」
謝義山尚驚魂未定,頗有些疲軟:「觀中之事。」
斐守歲沉默,思索片刻:「看來謝兄心魔甚重。」
「何意?」
「我們從踏入園中起,就在他人預設的幻境裡了。這種幻境最喜調動人心深處,至於荒唐還是恐懼,就如謝兄反應。」
「也就是說,這些是燕齋花做的?」
斐守歲搖頭:「未曾交手不能確定。」
腳踏濃霧,走了許久才到樓梯前。
「百衣園內要是不止一個妖物就難辦了。」
斐守歲抽開手,拿出藏好的紙扇,「謝兄可帶著師祖奶奶的唱戲娃娃?」
「帶著。」
「帶著便好,我曾無意間在古籍之中看到一句話,說是龍族赤火能散天下一切幻術。」
「赤火……」
「是,」
斐守歲拉著陸觀道,三人頗像走鋼絲的小蟲,「解大人乃是赤龍一族,想是能護伯茶兄周全。」
「師祖奶奶她確實用火。」謝義山摸住身後背著的大木頭匣子,裡面除了請神招魂幡,也就昨夜趙子龍打扮的唱戲傀儡。
「但奶奶脾氣古怪,就怕她在旁邊看我笑話。」
「不會如此。」
斐守歲的紙扇在空中一扇,霧退去幾丈,「我若想看你笑話,何必費盡心思做個木偶來相見。」
大霧灑開,露在三人眼前的並非木頭做的階梯。
陸觀道見了,捂住嘴:「噫!」
是一層層疊上去的白骨,擬作了台階,通往高樓赴宴之處。
老妖怪垂眸,看那白花花的骨頭,有的折了手,有的沒下半身,好像都是慘死的人,將棺材一口一口壘起來。
是一出帳門敞開的鴻門宴,卻不見霸王坐於帳中。
謝義山在後:「奇怪……」
「奇怪什麼?」
謝義山湊上前,拉開帷帽白沙,歪頭:「這石頭階梯,昨日未曾見到啊。」
「……石頭?」
「不光是石頭,這樣的形式此地定不會流行,高原山脈常落雪埋路,豈會用窄小滑石。且這石頭像是走了多年,都光溜溜的,旁邊生出雨季里才有的青苔,很是奇怪。」
斐守歲與陸觀道兩人相視,確認後。
老妖怪開口:「謝兄,我與小娃娃見到的是白骨。」
「白骨?!」
「是。」
「那我怎會……」
斐守歲緊了眉梢。
謝義山:「斐兄之意?」
頷首。
謝義山見此,呼出一口重氣,他接受現實般笑著,揉了揉碎發:「看來師祖奶奶真要救我這個『阿斗』了,」
謝家伯茶已猜想之後要發生何事,便拱手行大禮與斐守歲。
「若上了台階,我不在斐兄身旁,勞請斐兄不必掛念,各自有各自的命數。」
見他率先走上青階,卻在兩人眼中是踩碎了白骨。
轉身時,斐守歲看到謝義山嬉皮笑臉的樣子。
「這些天多謝斐兄的照顧。遇到斐兄真是我做好事修來的福氣!不然我早死在梧桐鎮,成了那烏鴉的腳下冤魂。」
謝義山再次拱手,「我要是死定了,也必會拖住那殺人放火的妖邪,叫她與我一塊兒去陰司地獄!斐兄乃是我見過善人之中的善人,我死後呀,要在十殿閻羅、八府判官前好好誇你一頓!」
「你……倒是不用。」
謝義山樂呵呵地擺手:「用不用我說的算!時候不早,我先去會一會青階幻術!」
斐守歲仰首,那個背著木箱子的一襲深褐隱入灰白之中,被大霧吞噬。
在謝義山走後,他朝其拱手,十分之恭敬,像是註定了遠行,紙比金貴。
「什麼意思?」陸觀道。
沉默。
「臭道士不和我們一塊兒了?」
「嗯,」
斐守歲提袍上階,腳落白骨,「他是知道前路險峻,不願你我受傷。」
「前路?」手搭上,陸觀道跟在後頭。
「要是我猜得沒錯,伯茶兄所見之石階,是他少時道觀外的。」
滑石,青苔,暑氣與瓢潑大雨。
老妖怪嘆息。
「要是謝伯茶能熬過此劫,必是更上一層樓。」
「那你我呢?」陸觀道。
一頓。
斐守歲笑道:「與他一樣。」
百衣園的濃霧消散不去,煮著黃粱粥,說著南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