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蝴蝶
2024-09-15 02:37:10
作者: 顧三銘
第116章 蝴蝶
輕碰白骨,上樓。
目之所及,除霧氣,突然有濃濃血腥。
斐守歲與陸觀道並排走著,寸步不敢分離。
人兒在耳側,輕問:「我們要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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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聽曲。」
「可這霧好大,連下面的戲台子都看不著!」
斐守歲餘光瞥到霧氣中的欄杆,若非他知道現在日中高照,看百衣園的情景真像是深夜裡頭的殭屍廟。
荒涼垂擺的紅絲綢,在晦暗裡掙扎,宛如農收前的暴雨,把一切都澆得發了芽。
「那就聽聽。」老妖怪。
「聽不到……」
大手拉住斐守歲的衣角,還晃了下。
「你不會也要走吧,和臭道士一樣。」
「說不準。」
斐守歲笑一句,他確確實實沒有把握,也感知不到幻術的源頭在哪裡。既然前頭有個看到不一樣東西的謝義山,那再上台階時,他與陸觀道也就有分別的可能。
行軍打仗最怕被衝散隊伍,各個擊破。
老妖怪扯一把袖子,低聲與人兒:「等會兒我不見了,你不要怕。」
先埋好後路,免得亂套。
「你不會有事的。」仙神要庇護之輩,何止於此。
陸觀道卻不想分別,他一下抱住斐守歲:「臭道士是自己走的!我不走!」
「……」
你不走,我想是要走了。
斐守歲拍拍陸觀道肩膀,在霧氣與愈發濃重的血腥之中,他看見陸觀道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個小女娃。
霧氣灰濛濛。
女娃影綽綽。
娃娃沒穿衣裳,木頭關節與榫卯黑黢黢的,就赤.裸著半跪在那兒,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也不眨,笑看斐守歲。
方才上樓聞到的血腥味此刻如霧一般凝聚。
斐守歲推一把人兒。
「我該走了。」
陸觀道復又抱住斐守歲:「你去哪兒,我就跟著去!」
「那我問你,」
斐守歲懶怠掙扎,在陸觀道耳邊吹氣,「你有聞到什麼嗎?」
「什麼?」
「流血。」
陸觀道一愣,鬆了懷抱,呆呆看著斐守歲:「我……沒有。」
斐守歲掖了掖皺掉的衣袍:「喏,我聞著了。」
手指指向那個一步一步在靠近的娃娃。
「她來接我了。」
娃娃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扭頭咧嘴,嘻嘻兩下。
「你要跟她走?!」
「是,」
斐守歲繞開陸觀道,「早晚都要面對,何須一拖再拖。」
見老妖怪俯身,解開身上避風的袍子,一下蓋在娃娃身上,笑說。
「姑娘家,寒冬臘月,當心著涼。」
被袍子一遮,木偶娃娃僅能探出個腦袋,她咯吱咯吱地仰頭,用木頭手指拉了拉袍子,羞道:「公子、公子甚是柔情……」
「帶我去吧。」斐守歲。
「好,我帶公子去……」
娃娃在地上,慢慢地挪,歉然,「對不住公子,我死前被馬車撞翻,腰下動不了,只能……只能用手……」
斐守歲起身,拍拍衣袖。
「無妨。」
正打算朝血腥之地走去,老妖怪卻被後頭一直沒說話的人兒拽住了手。
手的力氣很大,叫他不由得往後仰。
倒了幾步,斐守歲皺眉。
「陸觀道,」他喚一聲,「我早些破了幻境,能早點來見你,不是好事?」
哪怕早一點,他就能去尋謝義山在何處,不必讓一個青年死在仇恨之中,更別說謝義山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還說死了要給他在閻王爺面前美言。
好笑,哪位修行之人會給妖怪立牌坊。
斐守歲不知陸觀道在想什麼,他背對他,思緒萬千,視線仍舊在木頭娃娃身上。
「你看她。」
「看到了。」
「要是沒有百衣園,會如何?」
「我不知。」陸觀道的聲音有些低沉。
斐守歲又言:「那你答應我,鬆手。」
「我不,」另一隻手也拉住了斐守歲,「你去哪兒,我就去哪。」
犟種。
斐守歲嘆一氣,靠在陸觀道身上,又露出悲涼似的目光。
「人總是要分開的,分開不一定是壞事。」
「是壞事!」
「你是說陸姨一家嗎?」
言畢。
斐守歲伸出手掌,擡高,陸觀道就自覺地湊上去,那手掌輕托人兒的臉頰,斐守歲狠狠捏了下。
陸觀道沒有喊疼,抓著的手也不放。
「好啊,捏得不夠疼!」斐守歲又用力。
陸觀道皺緊眉頭,悶哼一聲。
「你忍心看著她們永生永世無法逃離這困境嗎?你的陸姨,抑或那個仙官大人,可有教過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說完,斐守歲鬆了手。
那人兒卻問他。
「你是妖,為何救人?」
木偶娃娃還在往前爬。
陸觀道眼巴巴地問:「你明明不必出手,逍遙自在便可,為何要……」
話沒有說完,只見手腕主人忽地離開了,像只蝴蝶一樣。
戲台子在幽幽唱:「花乃蝶之魂……」
戲腔里,陸觀道噎住嗓子,說不出話來,就在問話的時候,老妖怪單手掐訣,逃開了他的懷抱。
太過於突然,讓陸觀道駭了面目,看著幻成深藍蝴蝶的斐守歲朝木頭娃娃飛去。
「你……走了?」
人兒走幾步停下腳,聲量很小,像是試探不敢驚擾。
「但為君之故……」
大霧滾滾,無人回他。
蝴蝶眨眼間,消失在霧氣之中。
喉結滾了滾,陸觀道還在痴望:「頭也不回地走了……和那時候一樣……」
落寞地垂下頭。
人兒像一個守望麥田的稻草人,明知稻子最終要被收走,他還是那般邁不開腿,眼睜睜見著鐮刀劃下稻子的頭顱,再用乾癟的稻草填充他的軀幹。
陸觀道呆滯在原地。
「翩翩舞到今……」
而斐守歲看著陸觀道。
就在句句落幕時,斷了念想般,成了一曲唱不盡的悲歌。
老妖怪知道這般很殘忍,但他沒有時間再耗下去,他變成鳥兒也好,飛蛾也罷,總歸是要走遠的。
那就變成陸觀道與他說的蝴蝶,他尚記得幻境裡,陸觀道與他承諾,說要有一片花海,花海上有藍天白雲。
太美好了。
好到花海的萬物都在失真。
斐守歲站在木頭娃娃身邊,見隔開的霧氣後,那個愣在原地的陸觀道。
陸觀道不叫喚,好似是透過了屏障,看到逃遠的人。
這回倒是不哭了。
斐守歲不再繼續凝視,轉身與木偶娃娃同行,一腳踏入血腥里。
未曾料到。
就在他轉身之後,陸觀道朝他跑來。
稻草人怎麼能拔起嵌入泥地的木棍,義無反顧地離開他的稻田,跑兩下就散架的身體,跌跌撞撞,好不狼狽。
可還是捉不到的,斐守歲與女娃娃一起消散,徒留下空白一片。
只有陸觀道撲通一聲,墜在霧裡。
「天乃蝶之家,地乃蝶之靈,雲乃蝶之裳,花乃蝶之魂……」
……
霧聚。
斐守歲跟著女娃,踽踽行。
身旁沒了那個黏人精,他頗為自在,五識放大後,每走一步,他都在注意身邊的變化。
大霧啊大霧,大霧四起時,凝結了冰。
光無法遊走,成了時間的罪人。
斐守歲拿著紙扇,覺著無趣:「你要帶我去哪兒?」
女娃娃咯吱身子:「奉命行事,奴家也不知。」
「我說姑娘啊,」斐守歲手握紙扇,「若是我能帶你逃離,你可願隨我而去?」
女娃娃的手不停。
卻等了好久才回。
「公子是好人,奴家第一眼見就知道了。但公子能救得了我一人,那剩下的又怎麼辦呢?」
斐守歲不言。
今日真是奇怪,已經不止一人說他是良善之輩。
「我若是走了,撂下她們,必愧疚而死。」
「她們在何方?」
「她們……」
娃娃爬呀爬,爬到一扇渾黑大門前,木頭手指移了移,「公子請。」
是在這裡頭。
還未等靠近,女娃娃在霧氣中散成了過去。
斐守歲背手,看著那團飄忽的氣。
「你這樣走,我也帶不動你。」
「公子慢行……」霧說。
「好。」
斐守歲看那寂寥雲煙,用紙扇拂去女娃娃的痕跡。
還未走近,離著大門尚有距離,就聽到女子尖酸刻薄的聲音。
「聽說今個兒來了個俊公子!你們說等等是把他輪一遍的好,還是先剝皮抽筋剔骨給大人?」
「……」斐守歲。
手掌貼在黑門上,觸到冤魂與冰涼。
「當然是先讓姐妹們開開葷,就這樣交上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還開葷呢,幾個月來頭一遭不都是你動的手,要是你這都算戒齋,那我們每日吃的是西北風嗎!」
「就是呀,就是呀。」
「放你娘的屁!昨夜那瘦皮猴可不是我首當,明明是你這個賤娘們,還賴上我了!」
昨夜?
柳覺……
「嘿!哪能啊,都是大人挑剩下的,我們啃啃骨頭而已。再說了,瘦皮猴是大人看上的,我們就算經手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那門外的青衣小哥呢?」
「他也是大人指定,我們哪,能舔到皮就不錯了!」
「喲喲,舔皮,可把你這個騷娘們樂的。」
「你說什麼!」
「你才下賤!」
……好像是打起來了。
斐守歲不咸不淡的表情,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
身後霧氣爬上他的肩頭,正如鬼魅,試圖浸透他的心識,他屏氣凝神,撣撣肩膀,拍去濕漉漉的霧,一用力推開木門。
轟然一聲,吵鬧剎得停歇。
印入眼帘,並非酒肆胡同溫柔鄉,是陰暗的房間,只在盡頭有一扇光亮的窗。
窗旁,乃至沿路而去的走道,都不過狹小。
而那些婦人家,正一個兩個頭懸樑,掛在濕冷牆旁。她們皆是鮮紅嫁衣,腳上綁著小巧又精緻的繡花鞋,斐守歲仔細看了,不光是好看的衣裳,以上下頭的手腕腳腕都有紅印。
本該白骨的她們,活在了死前的最後一幕。
斐守歲站於門口,背手凝望可憐女兒家。
他道:「天冷了,姑娘們該是多穿些。」
穿厚實,才不至在投胎的路上凍了手腳,下輩子再被束縛。
老妖怪走到離門最近的新娘袍下,看到新娘面目猙獰,口鼻目耳血痂淺淺。
「引我來看這個?」
新娘不語。
「你們不是說要吃了我,怎的不動身了?」斐守歲要是動手,很輕易就能摸到女兒家的腳踝。
腳踝啊腳踝,最是讓人垂涎。
斐守歲沒有這樣做,因他看到的不是秀氣,是一隻只僵死後重新注入活力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