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執念
2024-09-15 02:37:06
作者: 顧三銘
第112章 執念
墨水攀上老嫗的魂魄,老嫗也不掙扎,也不反抗,笑吟吟地看著亓官。
「哎喲喲,仔細瞧了,姑娘家生得好面貌,可有婚嫁吶。」
墨水爬啊爬,從亓官家寬大的手指里流出。
「我家隔壁的老林家的大兒子,秀才,長得也好看,上進心強,就差你一個主家的姑娘啦。哦哦,還有對街酒鋪的二公子,也是俊小伙,年紀輕輕啊,買賣做得可好,家中有錢不愁吃穿。」
老嫗摸了摸不存在的下巴肉,「我還記得,還記得……」
「您……」
斐守歲眼見老嫗身上的怨念消失,「您自家孩子呢?」
「噯?我家孩子……我家孩子……」
老嫗的手觸到血肉,「他啊,他有喜歡的姑娘了,做娘親的不允也得允,等給姑娘找到好人家,我們兩家呀,一塊兒辦喜事!」
「姑娘你說說,這樣是不是喜上加喜?」
喜上加喜……
一個死了,死在了河裡,被新郎官計謀的。
一個瘋魔了,殺了人,殺的是親生父母。
怕不是喜字裡頭埋了悲與苦。
斐守歲操控著亓官家的墨水軀殼:「小女子已有心悅之人,老太太實在是客氣。」
墨水繞上了肩。
「那你可得與我說說,是哪個小伙子,這般好福氣?」
老嫗的怨念愈發減淡,斐守歲本以為是場硬戰,卻無聲無息地止了。
「是……是……」拖著懶怠找藉口。
墨水遊走很快,很快把老嫗的身軀包裹。
老嫗得不到答案也不生氣,就那般站在手掌上,靜靜地看著亓官。
渾黑的東西,裡頭包著一個亮晶晶的魂。
她說:「是我方才不該生恨的,真是不該啊……」
目向柳覺跑遠的方向。
「我家孩子,終究是自己的命,人參再怎麼能入藥,也是治不好他了,」老嫗仰天長嘆,「老頭子啊……」
好似是張開了嘴,墨水湧入口舌。
「你去哪兒了……」她閉上眼,「去的時候怎還忘了家裡的老婆子呢……」
話說得悲涼,斐守歲卻無法體諒什麼,用著亓官家的手將老嫗融入墨水裡。
老嫗望盡了遠方,也不再開口,她的魂魄是透亮無瑕的。斐守歲很少見到年近黃土而沒有邪念之人,反倒是他的墨水渾黑,髒了東西一般。
手與斐守歲一齊看著老嫗魂散人消,空空大地上獨留一襲紅衣軀殼,其餘漫天的雪將所有掩蓋,那三棵松柏乾乾地倒在一旁。
斐守歲落寞了眼,一動畫筆,亓官家的也就乖乖回到他身旁。
女子巨大的身軀遮擋大雪,偏得一隅安寧。
「大人,雪下大了。」斐守歲。
手不言。
「送走了老太太,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斐守歲瞥一眼快要被雪覆蓋的腳印,「若要尋老者之魂,怕是難了,這座山頭全是墳包,一路過去不知能遇到多少的孤魂野鬼。」
如伯茶所說,那些個小孩骨,一個墳就要塞下七八,哪裡是他槐樹妖能駕馭的數量。就算是斐守歲心有餘,而力也是不從心。
手聽了,沉默很久。
久到斐守歲出了松柏林,目見一片濃黑。
她才開口:「可憐人,交給姓謝的孩子吧。」
謝家伯茶?
斐守歲輕笑,也不顧什麼大羅神仙,他甚不在乎:「大人真是將我們知曉透了。」
「孩子,」手不作答,「你不服命。」
要是服命,何以逃出寂寥的荒原,一個人飛也似的撲入了人間。
斐守歲背手,手指一勾,退去了亓官家,任憑大雪洋洋灑灑打厚他的墨發。
「您大慈大悲,睜眼見世人幾許,寒窗苦讀千里迢迢趕考者有,前線打仗保家衛國戰死者有,身庖廚每日擇菜者也不都在為著生機,反抗著死。」
頓了下,斐守歲說著他從未給任何人聽過的話,「不光我一人,眾生都是如此罷了。」
「是也。」
手聽完,離開了斐守歲的肩頭,她於大雪遮眼時,俯視苦命的天地,「眾生如此,我盡綿薄之力耳。」
手撚成佛陀的慈悲,在空中接下一片冷然雪花。
雪花在手指上幻成了一兩隻照夜清,亮去黑夜裡無盡的原野。
斐守歲拱手:「大人走好。」
眼見手愈懸愈高,老妖怪遠遠聽到柳覺的呼喊聲,耳邊無處不在的風聲,樹枝傾倒擬作冬夜的低語。
所有都很吵鬧,卻比山旁的梅花鎮安靜。
「槐妖。」
斐守歲尚未直起脊背。
「前方路途險惡。」
「小妖知。」
「你若真心不願,我會阻止他。」
誰?
陸觀道否?
斐守歲在風雪裡,站成一個孤獨鬼。
「那是他的執念,你要想逃,隨時請香喚我便可。」
喚?
老妖怪擡起頭:「小妖不知大人姓名尊號,何以喚?」
「世人稱我……罷了,」手好似笑了下,「你心中已有我,我便來。」
這算什麼?
斐守歲卻無法頂嘴追問,他知道普天之下,神仙君子多如牛毛,哪位神管著哪片地方,又要何處點蠟上香。
他看著沒了光亮的黑夜,終究是要自己尋的。
夢境的雪在手離開後慢慢停歇,但天還是昏黑不著啟明。
斐守歲知幻境馬上就要消散,而他也要見到那個抱著自己的執念。
梧桐鎮時,那個手執鬱壘神荼戰戟的小孩。海棠鎮時,那個雨夜裡一下子長大,給他餵血的舉動。以至於現在,忽然之間苗苗成了甲木參天樹。都說快些長大的好,識了字讀了書的去考功名,家中沒有銀兩的也就跟著老父親種田放牛。
可陸觀道怎麼辦。
陸家人不在世上,難不成真要跟了他?跟著他在世間遊蕩?
老妖怪走在沒了冷的夜裡,背手凝望開始坍塌的山路。
雪似落墨。
污了天。
……
再次睜開眼。
斐守歲耳邊寂靜,除卻暖爐滋滋的聲響,好似屋內只余他一妖。
倒是出乎預料,少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孩。
老妖怪默著心思,琢磨手的語言,他稍微動一動身子,似乎是壓到了什麼,身下之物也倏地抽回。
隔著被褥。
「……」
「醒了!」
原來不是空無一人,是人兒一言不發。
且聽人兒著急忙慌抽出手,又是驚喜又壓著嗓:「口渴嗎,備著茶水。」
「不必。」
斐守歲無意識地擺出一張笑臉,迎面見到陸觀道探出頭,眼眶又紅又腫。
「真醒啦!」
「嗯。」
陸觀道定是哭過的,不然不至於額前碎發散亂,聲音還如此沙啞,但斐守歲權當作沒有看到,要是提起來就怕陸觀道哭個不停,惹得人心煩意亂。
老妖怪移開視線:「屋裡只有你一人?」
「不是。」
陸觀道轉身去找軟枕,回答,「臭道士也在。」
謝伯茶……
斐守歲動動嘴:「你去把他叫來吧。」
沒等陸觀道應下,謝義山那廝就丁零噹啷,手執一串銅錢走來。
又一黑腦袋湊在斐守歲的視線里。
「哎喲,斐兄總算是醒了,整整一宿睡得可好?你這會子要不醒,我就準備著點符請神了!」
說著,他搖了搖手中銅錢。
「一宿……」
斐守歲被陸觀道扶起,身後靠著陸觀道方才拿來的軟枕。
「從小娃娃抱你回來,也算得上一宿。」
「如此說,」斐守歲記得手之言,打量陸觀道,「多謝。」
陸觀道一愣,連忙不允:「謝什麼!」
「自是要謝的。」
看到這一幕,謝義山在旁搓搓下巴:「小娃娃雖然哭著難聽,但斐兄倒也這般不必損他。」
「哭得難聽?」
陸觀道蔫巴巴地坐在榻邊,看向斐守歲,「真有那麼難聽?」
斐守歲:「……」
「那可不,你遠遠一路嚎過來,我在對頭台階上都聽到了。要不是有個白衣姑娘吸引了樓下茶客的注意,不然啊,小娃娃你也算是在梅花鎮出了名。」
謝義山笑道,喝一口手中暖茶,「我還以為斐兄受了傷,眼見你一腳踹了旁屋的門,把顧兄拽起來就說,說什麼『他昏倒了,你救救他』。」
咋舌。
「這不,顧兄神通廣大,人好好的。」
人……
斐守歲眯眼笑著拱手:「勞煩謝兄掛念,不知顧兄可在?還需當面與他道謝才對。」
「顧兄?」
謝義山伸手指了指屋門,「他救你,撂下了殷縣令的茶局,為的不失面子眼下正在百衣園賠笑呢。」
「那我去百衣園找他。」斐守歲欲起身,被陸觀道與謝義山一氣按下。
「斐兄還是好好休息吧!」
「不,我是有要事相談。」
「要事?」
謝義山給自己倒茶,「可是百衣園的傀儡?」
斐守歲一沉:「謝兄是找到了什麼?」
「是也不是。」
說著,謝義山又給兩人沏茶道,「我在師祖奶奶那兒看過些雜書,書上說,引薦我們的木偶小人又稱牽絲傀儡,有木頭做的,竹子做的,石頭做的,更有……」
他將茶水遞出,低聲道。
「更有人骨人皮而制。」
料想昨夜陸觀道在筷子中看到的可憐人。
斐守歲垂眸:「我在昏迷前遇到的姑娘正是一身白衣,喚燕,名齋花。」
「白衣姑娘?」
「她自稱為傀師。」
斐守歲打眼見到放置於一旁的翠綠偶人,「那個小偶人就是昨夜她所出,我變著法子說與偶人有緣,她就轉手贈與我,還約定了明日在百衣園聽曲。」
謝義山放下茶盞,將偶人捧來。
偶人在懷中呆呆的,全然是死了一般。
「這個偶人斐兄昏迷時我調查過,是木頭。」
「那昨夜又是何人?」
陸觀道確切道:「是她沒錯。」
「不知謝兄如何判斷她是木頭。」斐守歲。
目見翠綠渾身完好。
謝義山將她身子一翻,露出後腦的缺口:「此處是控制偶人的地方,但東西已被取出,像是關鍵所在。我不過看了幾眼書,也實在沒學到正兒八經的東西。」
斐守歲記起燕齋花的動作,確確實實在給他偶人前,拍了下偶人後腦。
言:「看來明日一出的聽曲,我非去不可了。」
「聽曲?」
轟然一聲。
屋門被打開,冬夜的寒冷一下子撲進來,隨著帶了一身酒氣的顧扁舟。
顧扁舟腳步不穩,踉蹌幾步,扶住了茶桌,笑道:「我今個兒可聽膩了曲子!斐兄要去,怕是……」
他捂住嘴。
謝義山連忙端了一早備好的木盆子,稀里嘩啦地吐。
斐守歲皺眉道:「白天之事,多謝顧兄。」
謝的是夢中出手,那一段肺腑之言。
顧扁舟吐了一會,擦嘴回話:「要謝,就勞請明日斐兄替我會一會百衣園園主,燕齋花。」
「園主?」
「然,」
喝下謝義山的溫茶,顧扁舟坐於椅上,扭扭脖頸,「不知斐兄夢中可有收穫?」
斐守歲沉默。
擡眼,顧扁舟醉醺醺的臉上,藏了一層戲謔。
「我自是會去見燕齋花,不過……」老妖怪肅然,「夢中我見她,她指引我度化了一人之魂。」
「何人?」
「柳覺生母,乃是為我們牽馬的老者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