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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愛她

2024-09-15 02:37:05 作者: 顧三銘

  第111章 愛她

  夢境陰風不要命地吹刮,四五玉鐲的手就這般出現在老妖怪肩頭,一根手指指向不斷前行的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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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未塗蔻丹,本該肉.色,卻因泛著光而失了真。

  斐守歲不自知咽下,餘光不停注意那隻玉手,究竟是誰的,不讓打探,不讓提及,萬慈萬悲的神自詡救千萬於水火。

  笑一句:「仙官大人?」

  手不語,仍舊直指前路。

  柳覺已走去很遠,遠到慢慢地浸泡在黑夜裡,化成一盞滅了的燭燈。

  斐守歲默然,任憑黑髮凝起冰珠,不開口不言語,想是叫他跟著柳家麼兒,去望真相幾許。

  擡起腳來,踩實了厚雪,借著手兒的光勉強走了幾步,但還是有些不甘心,斐守歲不願被人牽著鼻子走,哪怕是一個大羅神仙,總覺束縛了自己,困在了監牢。

  他斗膽問:「大人何以叫我去尋這些個真相?哪怕是謝家伯茶也好,也算得上一個正道之徒,而我不過背棄世俗的妖孽,生本就是不應該的。」

  手指聽聞,緩緩落下。

  斐守歲邊走邊道:「大人通天的本領,為何不現身?這些個風雪……」

  話語間,玉手忽然離開了肩頭。

  斐守歲駭了聲嗓,見手飄蕩在他面前,他微有些害怕,說到底他不過隨隨便便能捏死的螞蟻,而那手是得道成仙的官兒,見素看著尚且在她之下。

  「……大人這是?」

  手慢慢靠近,斐守歲不敢後退,便見那手在他眼下,愈發沒了距離。

  玉鐲子,翠綠之色,這般明晃晃地奪了老妖怪的視線。

  「大人,我再不擡腳,怕是跟不上麼兒……」

  手一滯。

  有用。

  雖不知手要做什麼,但不靠近為上上策,斐守歲恭維道:「想是大人叫我跟著柳家人,解開百衣園的事情,不然也不會大費周章提點我。」

  拱手做大禮。

  手卻一旋,撚一蘭花指。

  天地之間幽幽風,打下松柏的冬衣,萬物都在狂舞,只有手靜著宛如愚公移不走的山巒。

  「你啊……」

  居然開了口,「你這般模樣,叫人心疼。」

  「心……」斐守歲不解,倏地擡起頭,貼上了手掌。

  手不知何時湊到了他面前,不過咫尺。

  那掌是溫的,好似……

  斐守歲猛地酸了鼻尖,他捏緊了拳。

  好似是收養他的老嫗,因他病弱發熱,貼在他額前的手背。

  莫不是幻術?非幻術也。

  老妖怪也算精通擬物的術法,不會就這樣看不出來,若真有那般慈悲?

  手言:「苦了你了。」

  苦什麼呢。

  守歲仍低著頭,不敢看神明:「大人說笑了。」

  風雪之外,只有手是暖的。

  「為妖的作惡多端,哪有一個受了苦。」

  「不,孩子,」

  手的聲音如春日化開的流水,一勺一勺倒在根須之上,「你本不該受輪迴疾苦。」

  「輪迴……」

  轟然,在路的前方,有巨石崩塌之聲。

  斐守歲慣是撇開話題:「大人,再不走真的來不及了。」

  「好,那走罷。」

  手鬆開,又落在斐守歲的肩上,「阻止不了一切的因果,終會回到原點。」

  又在說什麼。

  斐守歲只顧自己擡腳,踩碎薄冰,往聲響處去。

  須臾。

  走了一會,在松柏環抱的地方,見一個缺口。

  大雪紛紛遮擋視線,那缺口出現得突然,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砍伐,也不是開路,就只不過將三棵松樹攔腰折斷。

  斐守歲眯眼,妖身灰白的瞳能讓他透過樹冠,在濃綠樹叢間,青苔冷石下,看到柳家麼兒站於一塊石碑之前。

  石碑上寫了什麼,還是太暗,捕捉不到。

  冬意迷了眼。

  又走去幾步,跟著沒有被雪掩蓋的腳印,斐守歲伸手撩開樹枝,於柳覺身後,看到面前悲慘的一幕。

  何止一塊石碑,那是一座又一座滿了一片坡的石頭林。

  石碑上沒有字,沒有刻字的東西,後頭是小小的土包,而柳覺駝腰站在石碑前,痴痴地看著一口空懸棺材。

  棺材裡頭躺了一人,並非被大雪打到青一塊紫一塊的老鼈。

  是老嫗。

  是不知何時換上一身大紅婚服的老嫗。

  那血紅在黑白灰三色里格外突兀,

  慘白的臉,滴血的唇,還有年至花甲皮皺肉鬆的笑。

  滲人。

  白花花的頭髮被精心綁上大紅簪花,腮紅撲得有些過分,就連指甲都是紅的,一口深黑的棺材裡,藏了一處喜事的冷。

  倒不似個真人了,竟像一個討人喜歡的木偶,故作醜態。

  斐守歲屏氣,又靠近,這才聽到在呼嘯里柳覺的喃喃自語。

  「娘啊……」

  是天地之間苦命人最喜喚的字。

  「我將爹爹帶來,你們就能團聚了,」柳覺的手紅得沒了生氣,「要是你們泉下有知,可要念著我的好,是我千辛萬苦葬了你們,把你們葬在一個地方,到死咯,都是一對好命鴛鴦。」

  白雪花落在老嫗唇上,沒有化。

  「真是可笑,我叫你們去山上挖人參,你們竟還真是去了。難不成這人是越老越糊塗,竟相信了我的話?蠢人啊蠢人,『春』字底下兩條蟲,你們就是那兩條相依為命的蟲,」柳覺俯身拉起老鼈再也無法伸直的手,「你們這兩條僵不死的蟲,口口聲聲說是愛我,生了我,卻不願為著我好……」

  柳覺拖起老鼈屍首,帶著老鼈在雪地里打轉。

  麼兒已經瘋魔,他不顧風雪,像是遛狗一般:「我倒很想知道你們腦子裡裝的是什麼?人倫綱常,老實本分?這些比我還要重要,是嗎?」

  停下腳。

  淚水望向棺木。

  「娘啊,可憐可憐我吧。」

  話是愈發沒有頭尾。

  「我才是你的兒,那些鄰里的眼光,他們可不是你的兒,你的兒……」

  柳覺丟開老鼈,一氣撲到石碑前,老嫗前。

  手指一圈一圈,劃開薄雪,臉面蹭熱了硬冷的石頭。

  斐守歲抱胸靠著松柏,靜看柳覺在石碑面前又哭又鬧。

  「娘啊,你十月懷胎,怎麼生下我,生下我來人世間受苦,我本是魂魄,逍遙自在,來這受苦來了!」

  「娘啊,沒了我,你、你想是再年輕些,再漂亮些才對的……他們都說娘親你是鎮子裡出了名的美人,那年媒婆都踏破了門檻……」

  活人對著死人懺悔,「所以我叫她、叫她早早送你們去輪迴,可好?可好……」

  她?

  與百衣園有關的女角……

  斐守歲想到傀師燕齋花,那些個偶人姑娘。

  「但她說我不孝順,不孝順……」鼻涕很快在高原的冷天下結成冰,「我對你們這麼好,哪裡不孝了。我給你們下葬,給你們挖墳,比那些到頭來讓爹娘被野狗啃食的畜生,要好多了!」

  斐守歲:「……」

  「娘啊,娘啊,你最喜歡紅衣裳了,我給你換上,你就答應我吧,答應我吧……」

  柳覺陰暗起語氣,「我愛著她呢,我愛著她,愛過一切……」

  方才還念叨爹娘,現在又說什麼她不她的,神思混亂,沒有頭緒。

  斐守歲嘆一氣,拿出畫筆,在漫天風雪裡走到棺木旁。

  棺木里慈悲滿面的老嫗,正笑笑然。

  柳覺又說:「要是沒有你們就好了,我拿錢也不用給你們下藥才拿得到……要是沒有你們,我今日也不會被人笑話……要是沒有你們……」

  麼兒的眼神一下深灰。

  「所以!所以這會兒的我已經沒有爹娘了。」

  柳覺站起身,嘻嘻笑了聲:「我沒爹沒娘啦!空空一身,好不自在,沒人管我咯!」

  老妖怪在旁。

  冷眼低聲:「大人,你要救的是他這般人嗎?」

  手回:「我不仁。」

  「不仁……」是以萬物當芻狗的不仁。

  斐守歲雖在幻夢,但被雪吹冷了面龐,他用拇指抹去唇瓣上的冷,正擡眼,透過混黑墨水,他看到濃灰與大雪中,站著一個寂寞人。

  「這……」

  斐守歲驚道,「大人是想救棺木里,雪地里的……」

  在哭的魂靈。

  就在柳覺站起發瘋時,斐守歲看到了她,應該是手借了眼睛給他,讓他知道,寒風料峭時,總有悲傷。

  目見那個魂魄是亮的,穿著紅衣,低頭在哭。

  背過身,捂著嘴,捂著臉,也不知哭什麼的好。

  山鳴著呼嘯,而過連只鳥都有,魂靈孤單地站著。

  老鼈呢?

  見不著他。

  傳言人死後,若是怨念深重,就會被困在土裡,動不了,回不去家。

  斐守歲手指墨水在流淌,流到了老嫗腳邊。

  老嫗一愣,緩緩轉頭。

  斐守歲看到一張被剝去臉皮的血肉,血淋淋的,紅過了衣裳與指甲。肉塊一抽又一抽,好似是筋脈跳動,流淌起不公來。

  「柳覺他竟……」如此手段。

  聞所未聞。

  斐守歲只好先掐訣,捆住了老嫗的雙腳。

  老人家被困,渾身一顫,雙手垂下,蒼老嗓音與斐守歲:「他就是這般,帶我走的。」

  他?

  還是她。

  斐守歲不說話。

  「啊……我究竟是哪步做錯了,教出這麼一個孽子……」

  仰頭時,還能聽到風雪裡柳覺越來越遠的叫喊聲。

  叫的是沒爹沒娘,喊的是愛她愛她。

  斐守歲念出咒語:「結芻為狗,借魂落靈,隨我化形。」

  墨水頃刻間變幻,幻成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手於肩上言:「你救了她。」

  「是,小的遵您的意,救人。」

  話落。

  亓官家的女兒一動身子,用雙手穿梭過雪,托起了老嫗的魂靈。

  在愈下愈大的雪夜裡,她像個巨人石像。

  兩襲紅衣,一個沒了臉皮,一個失了曾經。

  斐守歲控制墨水女兒家,開口:「老太太……」

  聲音幽幽,似猿聲打在山谷,不停迴旋。

  「我帶您離開這個地方……」

  「噫?姑娘家,」

  老嫗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亓官家的大臉,「你穿得少,不覺著冷嗎?」

  斐守歲沒想到老嫗會說這樣的話,一時間無法回應。

  老嫗又說了一句:「我家麼兒啊,也總不愛好好穿衣裳,這可不行,傷風感冒多遭罪。」

  可惜,真正亓官家的早不在人世間。

  斐守歲替了姑娘:「老太太,我不怕冷。」

  「胡說!」

  老嫗的嗓子沙啞,努力壓抑著快要變質的心意,「我兒,我兒他總說不怕冷,有一日我不在,他第一次跑去戲園子,說是哪兒暖和,這一去……」

  「這一去……」

  老嫗的魂魄開始變黑。

  斐守歲知時候不多了,若要度化,不可等到成了怨鬼,不然渡了也是白幹活。

  老妖怪一握懸在空中的畫筆。

  狠心道:「得罪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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