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人參
2024-09-15 02:37:04
作者: 顧三銘
第110章 人參
睜開眼。
風聲漸歇,身邊空廣,是寧靜的雪夜,大雪紛紛地落。
斐守歲站在這樣突然而來的夜晚裡,呆然看著面前漆黑樹林。
樹聲唆唆,在濃油赤醬中攪動所剩無幾的風流,像是很冷的樣子,至少是冷的色調,斐守歲浸泡其中,下意識緊去衣袍。
哪裡……
這夢除了純白,便剩下昏黑。
老妖怪揉了一把碎發,手垂下,摸索著想要在黑中觀察出什麼異樣,指尖觸到一樣物件。
是袖子裡頭,一張泛黃的紙。
拿出略一眼,上頭寫了一行字:我之所及已盡,斐兄努力。
還留下一個極其潦草的笑臉。
顧扁舟……
斐守歲擰擰眉心,他身處何地尚且不知,又怎去「努力」二字,方才言什麼神仙君子,究竟是仙人所為還是妖怪所為,他也是摸不清楚。
說是救人,又去救誰,這一路而來,他又救過什麼。
老妖怪心中困惑結成了團,解也解不開,愈發無力。
夜色悄無聲息地濃重。
他又不得不去面對,像一隻被趕上架的鴨子,慌忙無措地與未知擠在一塊。
「唉……」
輕嘆聲響在耳側,還在沉思中的斐守歲一愣,一層雞皮疙瘩冒出來,這可不是他的嘆息,莫不是他要救之人?
……百衣園老嫗?
老妖怪眼下沒有後退之路,便不得不擡眼去尋。
又聽到一聲哀怨,重重地打在夜幕的虛無里。
「老頭子,你這樣是尋不到的……」
老頭子?
有兩人?
斐守歲環顧四周,隱約能在層層樹叢後看到一隻幽幽的燈籠。
「我尋不到也得尋,天氣愈來愈冷了,你還是快回去吧!」聲音急躁,是在趕人。
「不,我得陪著你,不然你倒下了,咳咳咳……」
「你還說我呢,你看看你自己吧,上月跌傷還沒好,十日前又染了咳喘,這會子不聽勸出來做什麼!」
「還不是只有我知道人參怎麼挖,你難道想一夜之間翻完山頭,尋一個藏在地底的東西!再說了,我們都是為的覺兒,只要他願意回頭,我們兩個拼了老命,也是要找到的。」
人參……
大雪穿透斐守歲的身軀,落在樹根上。
「你還說那個不孝子!要不是為的他,你的病也不至於一拖再拖。家中銀錢全被他偷光花在了戲園裡,你又不是不知道!究竟是中了什麼邪……」
老頭深吸一口氣,「深冬臘月要什麼人參!」
此話一出,斐守歲很難不聯想到柳家老伯。
今早老鼈拉馬車時,老妖怪就看到他手指甲里的泥土,挖人參,又何須半夜來。
覺兒……
莫不是柳覺,適才瘋瘋癲癲的男子。
便聽:「覺兒都說了,只要有人參,他就不再去百衣園,這樣不是好事嗎?」
「我看他是唬人的話,前個兒一聽說戲糰子不收錢,今夜裡頭就去門口蹲著了,哪像是說不去就不去的!老頭子我也是搞不明白,一個木偶團團有什麼新奇之處!」說著,有土塊翻動之聲。
在燈籠微亮中,兩位老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斐守歲沒有上前,見盈盈白雪上的人影,就知挖者為何,提燈人又是誰。
一個脊背佝僂的,手中拎著燈籠,旁邊那個哼哧哼哧呼著熱氣,時不時用手背擦汗。
聽細微之間,一根小小參骨扎入土層,好似是打到了什麼,老鼈驚呼。
「哎喲!這是斷了?」
「好不容易尋到的,你還給……」老嫗的手舉起,又在空中放下,「罷了罷了,後山的人參我都知道,換一處尋便好。」
聽此言,老鼈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敲著腰:「我看啊,人參就是覺兒的話術。」
「知道是騙人的,你不還是一聽到就出了門,我攔都攔不住!」
「那萬一是真的……」
「好了,」老嫗的手伸出,「天冷,再去一處就不去了。」
斐守歲看著相互攙扶的兩個白頭髮走出樹底。果不其然,乃老鼈是也,至於另外一個老婦人,他不認識。
那一張印在火光里的老臉,布滿了皺紋,天明明很冷,他們黝黑的臉龐卻好似凍不住一般,走過斐守歲身旁。
老嫗哆嗦著說一句:「我們啊,也是活得久了,才有他一個娃娃,先前的不是夭折就是下落不明,為的覺兒,就算是死咯,也足惜!」
「呸呸呸!」
老鼈聲音還是那般不好聽,「說什麼喪氣話,你可不許死,死了我怎麼辦,每天抱著你的墳頭喝酒買醉?」
「你還喝酒呢,滴酒不沾的人……」
步履蹣跚,卻未有停下。
老妖怪回首。
「要是覺兒喜歡,我們又何嘗不能同意,可他偏偏不開口……」
喜歡?
柳覺喜聽戲,去與不去何至於要家中老母同意?想起那會子柳覺的異常,老妖怪聯想到「女子」一詞,難不成真是說中了,是一出惱羞成怒?
斐守歲正沉下心一字一句咀嚼著老者之言,突然一聲巨響穿透黑夜,刺破了他的耳識。他猛地捂住雙耳試圖抵制夢境的干擾,可那聲兒是橫衝直撞,絲毫不憐惜。
悶哼一聲,響聲刺入心識,捲起斐守歲心中波濤。
到底是神仙的手筆,他一個樹妖實在是難以承受。
忍了好一會兒,聲響才慢慢地變小,空中彌留著回音,好似在雪地中拖拽什麼。
斐守歲為得真相,強忍耳中劇疼,朝聲音走去,一不小心在雪地里絆了一跤,心中罵道:「一驚一乍……」
靠得近了,耳鳴聲被重物撞擊聲取代,劃破與割裂呲啦啦的,很不悅耳。
但眼前深黑的夜色不減,又失了老嫗手中燈籠,斐守歲實在是看不清前方為何物,他想了下,一不做二不休,試圖幻出妖身的瞳。
單手掐訣,不奢求破了夢境,哪怕是一隻眼也好,卻叫他成功了。妖身灰白的眸子輕而易舉地出現,視線變寬,連雪都閃著光。
斐守歲哭笑不得,究竟是何方大神,費盡心思讓他救人。
便在大雪之中,打量聲音源頭,也就是老鼈挖人參之處。
望見一個眼熟的破爛。
老妖怪皺眉,扶著身旁松柏,那人好像是柳覺……
身量看上去很是相似,衣裳也是一樣破舊,除卻這些,唯獨有差的是步伐。
在百衣園裡,柳覺走起路來一重一輕,而眼下山中大雪,他卻步履穩健似是走石階一樣簡單,就連頭也是不晃,視線筆直,宛如前面有他心心念念的東西,勾著他垂涎欲滴。
奇怪。
老妖怪心想。
耳邊還是有那重物悶頓聲,四處去尋,當是在這邊,在柳覺身邊。
視線從柳覺蓬亂的頭下移,看到衣衫襤褸,明是冬日了還能見到赤.裸手臂,指節通紅。指節之中纏著東西,黑乎乎的皺成一團,是……
是頭髮?
偶有白絲,還纏著衣料。
為看得清楚,斐守歲繞過松柏,小心邁開步子,踩實積雪。
在一頓一頓的敲擊聲里,老妖怪漸漸靠近柳覺。
柳覺沒有察覺絲毫,只是直直往前走,像一個被人捆了關節的人偶,要他做什麼也就不回頭地去做了。
咯噔——
斐守歲還未看到重物,那物件就從柳覺的手中脫離,滾落一旁雪地,重重地砸在樹根上,抖擻滿樹大雪。
離得近了,就算東西被雪遮掩大半,也埋不住原貌。
那哪裡是什麼物件,竟是老鼈!
老鼈口鼻大開,已經乾涸結痂的血沾滿了雙頰,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占據一半的眼眶。
斐守歲的心怔了下,他並不害怕,但這算了什麼,兒子拖著父親的屍軀?還是說他來晚了,救人不成,要改行破案?
看著柳覺一卡一卡地回頭,在漫天雪花里,他盯著四肢扭曲的老鼈。
這麼冷的天,老鼈就算是剛死沒多久,怕也早涼透了。觀老鼈蒼老的臉,死了還是生前那般暗。
斐守歲站在樹旁,背手不語。
渡化也好,不渡也罷,夢中的人……
是柳覺走來,穿透斐守歲的身軀。
一個深黑的青年,斐守歲感知到恨意、冷還有在顫抖的魂靈。
手抽出腰間紙扇,看柳覺蹲下.身拉起了老鼈。
「爹……」柳覺說,「爹啊……」
老鼈還是那表情,早是不能回應了,死了的人能讓他們回應什麼。
「娘親呢……」
老嫗?
百衣園喚兒的定是她。
斐守歲的心跳開始加快,若神仙讓他救的是老嫗?
柳覺又說:「娘親她在等你了……」
什麼?
「娘親躺在地上,等著你了,你快走啊,為什麼不走了……」
睜大眼,柳覺只拉住了老鼈的手腕,拖拽著就當是萬般辛苦,咬牙切齒地繼續前行。
咚。
咚咚。
斐守歲見老鼈側轉身軀,頭撞在柳覺踩實的腳印里,撞擊深冬堅硬的黑土地。
一聲兩聲,響的是老者頭顱。
土地沒有溫度,茫茫大雪,看不清天也捉摸不透腳下,老鼈僵到長起屍斑的臉,卡住了聲嗓,生生吞魚刺眼淚。
聲響一重又一重,柳覺還是頭也不回,或許只有他的手拉不動老鼈時,他才會喃喃自語。
老妖怪咽下這一幕風雪,跟在柳覺後頭。
老鼈的目光渙散,卻總是看著什麼。
斐守歲捏緊衣袖,他雖不冷,但這樣的畫面,他止不住想像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老嫗呢?
她是不是早躺在墳旁,也是血模糊了臉頰,一副駭死過去。
老鼈又是見到了什麼,才這般……這般的死不瞑目。
還好斐守歲見過很多的死,不至膽戰心驚。那些死的,有跳崖,有溺亡,還有大火焚身,他見了太多慘樣,也讓老鼈看上去都不怎麼駭目。
只是死了,生前可有折磨?
斐守歲快了幾步,他與老鼈同行。
老鼈說不出話,吐不了冤屈,僅僅用那雙老實忠厚的眼睛看著斐守歲。
看啊看啊,夜半三更,黑燈瞎火,好像是能讓血腥浸污了天地之間純白的雪。
斐守歲拿出畫筆,瞥了眼,當是心中尋問天神:「是您讓小妖救人,但小妖趕到時人已去,小妖沒有通天本領去陰司地獄尋人……」
咽了咽。
「小妖只好在您的術法下班門弄斧,救一救老人家,叫他下輩子……」下輩子什麼呢?
斐守歲何曾想過,他的點魂到頭來成了救人的術法。
畫筆試探般動了下,墨水在筆端匯聚。
狂風開始亂奏,攪亂了斐守歲半束長發,於冷然之間撩了槐樹的枝條。
嘆道,沒有異常,心臟也不抽痛,斐守歲虛冒冷汗。
正要施法,他身邊有一物件在亮。
腳步驟停,眼前的柳覺帶著老鼈不停地走,斐守歲卻被肩上那隻玉鐲手嚇得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