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紅線
2024-09-15 02:37:03
作者: 顧三銘
第109章 紅線
倒下時,斐守歲的意識仍舊沉在水中,撈不起一點月光。
唯獨記著有人橫抱起他,發了瘋一樣往什麼地方跑。
跑去了哪裡他不曾知道。
只是記得,很急很急,急著那人哭出了聲,聲音又不好聽,刺啦耳朵,讓斐守歲皺緊眉梢。
「哭什麼……」
死不了的。
都從那樣的地方活下來了,還能死去何方?
斐守歲自己笑自己。
是了,那會子從死人窟逃出來,竟還想著自殺。
他清楚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明面上用銅牆鐵壁將自己遮掩乾淨,可要是有人開了鎖,撬了門,那裡頭便一覽無餘。
見的是出生的花蕊,隨便一捏也就蔫了。
試探般抓住身側人的手臂,斐守歲朦朦的,能看到眼前純白的東西。
毫無疑問,不在百衣園。
「唉……」這是哪一出。
腳步聲響在斐守歲耳邊,他忍不住笑了下,定是陸觀道吧,著急地跑,步子都亂了。
斐守歲想了會兒,開口:「好好著呢,哪有這麼容易殺得死我。」
此話一出。
步子倒是穩了不少。
「別哭,難聽。」
話落,就連哭聲都止了。
斐守歲縮了縮身子:「抱得穩些,連我都抱不好,以後怎麼照顧心儀的姑娘。」
「不!」
「嗯?」目之所及還是白色,斐守歲歪歪頭。
「不抱別人……」
似笑非笑。
「那我賴上你了,你得在家給我留間小閣樓,不然年老花白了頭髮,也是礙眼。」
「嗚……」
他都沒哭,陸觀道竟又抽泣起來。
「我不要別人,就要你……你這是趕我走,嚇我的對嗎……」
「不……」
冰涼的地方,白晝開始掛黑。
斐守歲沉了眼皮子,心裡回答陸觀道的話。
沒有趕你走,也不是嚇你的。
……
昏黑過後,又開始閃出刺目的光。
斐守歲在片刻安靜之中,恢復了意識,他緩緩睜眼,見周遭白如新生的嬰孩,不染一點塵埃。
但就是如此,讓他一個被浸泡在世俗的妖,默默閉上了眼。
「……」
沉默。
好亮。
亮到仿佛能一下洗淨他身上的怨念。
捏著拳,斐守歲等候著未知。
倒是快些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必把他晾在這兒,愈發看不清路。
死寂,這兒靜到好似所有的東西都能容納吞吐。
老妖怪卻不敢鬆懈一分。
他心道:「天上的神君、仙女、仙君大人,可否速戰速決,讓小妖撿一條命回家。」
家?
錯了。
斐守歲改口:「放小妖一條生路。」
心中言無人能聽,老妖怪躊躇不決,最後還是選擇說話。
說給混混的白色大地。
他道:「許是在海棠鎮,小妖沒有識得大人,這實在是小妖的過錯,大人肚中可撐船,繞過小妖一命,小妖哪怕是下輩子作牛作馬,給大人當坐騎也是一件大幸事,大人……」
話沒說完,一聲輕笑響在斐守歲耳邊。
斐守歲驀地打量身側,就在他面前,在黑白顏料交融的地方,做夢都想不到,他遇到的不是死人窟,不是荒原,竟是一個小孩模樣的顧扁舟。
何以確認來人?
還是一身大紅衣裳,霸道地占據了所有視線。
「怎的,」斐守歲心念,「那手兒的主人是見素仙君?」
這般思索,不過顧扁舟這幾日一直念叨「舊友」確實可疑。
便見白到虛無的路上,小顧扁舟笑看斐守歲。
「……」詭異。
斐守歲不知下一步要作甚,看也不是,不看也只能僵著,虛眯眼睛打量顧扁舟。
小小孩子,筆直著脊背。
正望著他,一絲不茍。
「你……做什麼。」不同於陸觀道,面前的緋紅,斐守歲知曉來由,怕與不怕間,他選擇了恭維。
「顧兄要是來看我笑話也無妨。」
「不,」
小顧扁舟搖搖腦袋,好似一個木訥和尚,「本來不想救你的,是小娃娃央著我施法,我才入了你夢。」
「夢?」
「然,不過我試著喚醒你,你完全不搭理我,口中只念叨什麼『別哭啊』,『抱穩些』一類,」小顧扁舟人小而話多,眼睛裡藏著些許的看熱鬧之情,侃道,「都在與誰說?快些告訴我這個老友。」
「……」斐守歲。
「此地就你我二人,我為的你用了術法,被仙界的仙子記錄在冊,你還不與我說說實情?」
老妖怪不回答。
小顧扁舟似是很掃興:「其實我知道是誰。」
說完,撇過頭,看向一旁的純白。
「還能有誰,」他道,「哼,算得上我牽的紅線。」
紅線?
他和……陸觀道?
斐守歲鬆了眉眼,有惑難解。
「嘖,真是麻煩,」小顧扁舟擺擺手,「自己造的孽,可別怪罪他人。」
「你在說什麼?」
「嗯哼,」小顧扁舟終於聽到了回應,嘲諷一句,「提到他,你心慌了?」
「……不是。」
眼前的顧扁舟,語氣話術都有些不像緋紅衣裳,斐守歲有些警戒。
「放寬心,我是見素。」
還能讀心。
「不是讀心,是我了解你,斐徑緣。」
駭了一瞬。
「當真是『友』字?」斐守歲擺出假笑。
「我是你在仙界唯一的相識,」小顧扁舟走至斐守歲前,背手仰頭,也扯出一個笑,「豈能不了解你?槐妖。」
槐樹,生性喜陰,君子之名,長生不死。古時言其吉祥,能攬財招福運,可時間久了,一槐漸漸傳成流亡,說他們鬼怪附身,引魂招災。
斐守歲又生在死人窟,漸漸地也覺得自己總是不幸。
他垂眸:「槐妖又如何。」
「槐妖啊,槐妖。」
小顧扁舟伸出手掌,「天下有三大不韙,你知曉否?」
斐守歲看著手遲遲沒有拉住。
「一為,天下紛爭,燒殺搶奪;二為,拋妻棄子,有家不回;三為,妄自菲薄,孤影自憐。」
「這是大不韙?」斐守歲聽這全然是個笑話,哪有什麼道理。
「是也,是也,」
那手背後,顧扁舟冷笑道,「你啊,小小槐妖犯了其三。」
「什麼?」
「一是你生在死人窟,明明見著殘殺卻不管不顧;二是你在人間看流離失所,但從不出手;還有其三,你卑以自牧,總覺得是己之錯。」
小顧扁舟反手扯住了斐守歲的衣袖,眼眸泛光。
「攬責啊攬責,讓那些鬼怪啃咬你的身軀,奪走你的五識,你在凡間時,救得了他們一時,救得了一世嗎!」顧扁舟說得愈發激動,「我於天上見你潦倒,你倒好一次次身陷囹圄!斐徑緣,我與你說過多少次,那些發生了的事,你出手又如何?解決之道從不在你身,生老病死,在凡人里乃是最最常見的,你又何必為著一個老嫗,得罪了……得罪了……」
顧扁舟面目的猙獰漸散,他緩了語氣。
「有血有肉,那是凡人的事情,與你妖邪何干。」
老嫗……妖邪……
斐守歲心中猛顫,說的是收養他之人。
「她怎麼了?」老妖怪抓著那詞不放,「她不是病死的?!」
小顧扁舟厭了表情。
「是也不是,終究與你沒有瓜葛。」
「那她……那她……」
扁舟如松下所有力氣般,弱著聲音:「她早入輪迴,闔家歡樂。」
「好!」斐守歲難得有那驚喜浮於表面,他沒有控制自己,「闔家團圓,萬事如意……」
「那麼你呢?」
「我?」
斐守歲看向顧扁舟,好似看到曾經有那麼一人也總仰首看他,看他,痴痴地看。
「我一直這樣。」
「這樣下去便是好的?」
顧扁舟呼出一口濁氣,「渾渾噩噩,散不去迷霧。」
「顧兄,」斐守歲喚了聲,「迷霧後頭也並非我想要的。」
「呵,犟種。」
小顧扁舟暗暗地罵。
老妖怪聽到了,當作沒有。
「眼下先出夢境吧,」
罵完後,扁舟背手轉身,「法術用都用了,我便拉著你走完,就算是怪罪,我也心服口服。」
「何人怪罪?」斐守歲跟在大紅山茶後。
「不是不想知道嗎。」
「顧兄這般欲說還休,我心生好奇,不免搭話。」
顧扁舟又嘖,與平日的樣子截然不同:「說不得,我說了就要五雷轟頂,烤得焦黑。」
雷……
斐守歲憶起了池釵花。
「那位仙君……」
忽得,前面的顧扁舟停下腳,他做噤聲手勢。
「用仙君稱祂,可是不敬。」
「連議論都不成?」
「不是不成,人間供奉祂的香火數不勝數,唯獨現在的你,不是時候。」
紅山茶打著啞謎。
「祂也憐惜你,但輪迴因果,尚不是真相大白日。神君仙子,之所以是神,便是有胸懷者,不會因你說祂而記懷。」解釋著,扁舟帶老妖怪慢慢走。
「我見過紫雷,活生生著了樹。」
「是祂帶她們走了。」
「她們?」
「只有祂能救她們,其餘的萬萬千,」顧扁舟轉身抓住斐守歲的衣角,「自救吧。」
自救。
斐守歲垂眼,小山茶牽著他走向純白與黑的盡頭。
「想是,我也在自救之中。」
「然。」
「那祂為何……」為何刻意困我,用她的大手,一次一次捏緊血液。
顧扁舟似是知道斐守歲要說什麼。
「哪有眼睜睜看著世人受苦,而不心痛的。」
「倒是慈悲。」
「救吧,救一個會是偏心,一起救了就有更多人等著祂。祂分身乏術,苦苦地說,祂是個無用的神,」
扁舟單手掐訣,喚出念力,破開排山倒海的黑,「你的咒語不是也言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是。」
「天地是天地,她是她。」
她……
一陣颶風破開了夢之眼,斐守歲的白衣被風吹鼓,在風兒裡頭如借風而行的鳥。
風吹乾了眼,流下酸痛的眼珠來。
斐守歲言:「那手既不傷我,又讓你救,是……」
咯噔一下。
「是叫我救人?」
身旁在風中消散的小顧扁舟點了點頭。
「救她們於我而言,何用。」
顧扁舟:「有用的。」
站在原地,推了一把斐守歲。
「等你無力回天時,唯獨她們能救你,你救她們,比起點魂靠譜多了。」
「點……」
風吸入。
斐守歲掙扎著要說話,卻無法開口,一張嘴,滿口的冷風被他吞入。
要帶我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