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長大
2024-09-15 02:36:08
作者: 顧三銘
第59章 長大
「斐兄!」
接住老妖怪的是江幸。
女兒家吃痛地扶起老妖怪,嘴裡不知含著什麼,讓她有了力氣,轉頭與謝義山說:「幾成?」
「還幾成呢!」謝伯茶一甩符紙,「祖師爺不劈死我就不錯了!」
「不要硬來……」
斐守歲深吸一口氣,他的雙目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黑漆漆的視野,只能靠感知摸索,就算幻出妖身的瞳,所見也不過昏暗。
一把手攔住江千念。
「快叫謝伯茶住手,」就連聲音也開始沙啞,「他是想頂撞城隍使者嗎。」
「斐兄!別說了,大不了……」江千念瞥了眼硬榻上的阿珍,「大不了,放阿珍走吧。」
「你說什麼!江姑娘,你要放棄線索?」
斐守歲的氣鯁在喉間,想推開江千念,可奈何實在抽筋剝皮地痛。
汗如雨下,他的五識已經失了眼。
就怕這一炷香里,摸不到,聽不到,最後化成了妖身槐樹,永遠無法變回人形。
老妖怪知曉喚醒知覺的法子,不過他在心底里後怕。死人窟時,他被路過的妖怪奪走了五識,只好扯斷手臂保持清醒,一點一點挪著生存。他已經忘了是怎麼刨開那妖怪的肚子,搶回屬於自己的眼睛與嘴巴。
深吸一口氣,斐守歲嘆道:「我沒這麼好死。」
女兒家不理他,將他扶到內屋的軟榻上,轉身告知。
背影言說。
「斐兄,我是濟海江家的江千念,也是大妖解十青的徒弟。世人皆知我師父為道除妖降魔,但唯獨未曾質疑過他真正的身份,」江千念笑了笑,「也是個與你一樣心軟的妖怪。」
斐守歲一時間被江千念所說,噎了話頭。
哪來的可憐人被妖滅門,又被妖收養。
只聽外屋的門哐當墜地,牽扯著斐守歲心的鎖鏈想把他往外拉,卻被什麼縛住無法動彈。
老妖怪咳嗽幾聲,有兵器敲打,符紙燃燒,以及黑白鬼使的笑罵。
「道門後人居然護著個妖怪,真是鬧了大笑話。小子,叫你祖師爺知曉了,你這逆徒可還有飛升的顏面?」
「還有你這個小姑娘,拔了把破劍做什麼呢,你也想攔著我們?」
「拖家帶口,拎著個孩子與我等抗爭,簡直可笑!」
想起還有個小孩。
「陸觀道?」
斐守歲輕輕喚了聲。
模糊黑暗的視野里,尋不到小孩。老妖怪捂住嘴,努力在嘈雜中摒棄其他四識。
睜眼,依稀有些光亮了。
見到矮矮的身影站在他榻邊,手攥著衣袖,似乎在掩蓋什麼。
斐守歲一驚,聞到一陣比槐花更冷的氣息。
新肉與血的味道蓋過槐樹香。
香氣慢慢游過來,如青鳥點地,落在斐守歲肩頭。
陸觀道在他面前咬唇,見他看過去,開心地露出一個笑容:「是不是會好一點。」
斐守歲知道陸觀道又在放血了,不想搭理這個不聽話的孩子,乾脆聽到了也閉目不作答。
小孩以為斐守歲穿心疼得說不出話,著急地湊上前:「是不是我不夠高?」
啊?
斐守歲疲倦著不願開口,聽小孩著急忙慌。
「要是長高些,像他們一樣會施法,就不用這麼累贅了。」
陸觀道小心翼翼地拉住斐守歲的衣角,香味靠得很近,近到斐守歲能在昏沉之中準確感受陸觀道的位置。
小孩一直站在他身邊,一步不離。
斐守歲有時候在想,他要是自私些,殘忍些,直接吃了面前的小孩會如何。至於怎麼吃並不重要,他常見同類易子而食,敲開頭骨,吸食腦髓。
老妖怪愈發覺得睏倦,香味惹得他昏昏欲睡,就連痛都在氣息中微不足道。
下意識嘆息。
放下雜念,卻聽周遭倏地安靜。
兵器哐當砸在地上,燭芯燃燒的動靜仿佛被靜止,鬼使的壓迫感煙消雲散。
斐守歲想睜眼,有人用手蓋住了他的眼睛,那手不算大,卻絕對不是陸觀道的。
小孩呢?謝江兩人又去哪裡了?
沒有了視線,斐守歲宛如被世間拋棄的蟬,埋入地底,聽聞不了秋冬。
屋子寂靜得好似山林中荒廢的村鎮。
明瓦窗子外,竹林颯颯擠在一起,唯獨只有它們吵鬧。
黑夜,本該如此寂靜。
斐守歲微微張開嘴,正要說話,一滴黏糊的「茶水」落在他的唇邊。
不,不是茶。
香味像是一雙推他從天空墜入大海的手。海水裹挾住的並非斐守歲的肉.體,是他心識里柔軟敏感的魂靈。
舌尖下意識舔去,又是一滴。
老妖怪知道了,那是陸觀道的血。一滴又一滴不要錢似得送入他的嘴邊。
斐守歲壓抑著本能,想扭頭吐出來,怒道:「陸觀道,你快住手。」
身旁的人影一怔。
「為什麼……」
仿佛是激怒了。
小孩不再聽話,用手按住斐守歲的肩膀。手腕處是三四條刀片划過的痕跡,血珠爭先恐後地冒出來,順勢打落在斐守歲的臉上。
斐守歲沒有力氣反抗,鎖鏈尚穿過心臟,只是香味讓他感知不到那麼多的痛楚。
老妖怪不知小孩要做什麼,總歸不是什麼好事。
有一個熟悉卻從未聽過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嘴巴張開。」
「陸觀道你!唔!」
牙齒碰觸到皮肉,血液強迫著斐守歲去接受它,還是咽下去了。
屋子裡安靜的僅剩斐守歲嗚咽掙扎之聲。
老妖怪被另一隻手鎖得死死的,咽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花酒一樣簡單。
那個聲音與他說:「你現在需要我了,對嗎……」
熱氣噴在斐守歲耳邊,濕了碎發。
斐守歲閉著眼,溫熱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睫上。
「不要趕我走……」
聲音從冷漠緩緩成了求饒。
斐守歲無比熟悉這樣的語調,有個屁點大的小孩就擅長這般在他面前賣乖。
片刻後,有了些許力氣,斐守歲伸出右手想要觸摸,他想去確認一件事。
手掌懸在空中,有什麼東西自動貼了上來。
斐守歲摸到一張滿是水漬的臉。
「我好沒用,我什麼都不會。」
啊。
斐守歲知曉了,還能是誰,定是在鬧矛盾的小孩。
老妖怪心生一計,挑了挑眉。
舌尖舔過手腕,手腕的主人明顯地顫了下。
斐守歲嘗試與陸觀道傳音:「我好了很多,放開我罷。」
沒有回應。
「陸觀道,我知道是你。」
手腕卻塞得更緊了。
斐守歲咽了咽,從前倒是喝過血,不過野獸皮肉,與他自身的無可奈何。眼下卻被迫餵了這麼多口人血,是真真正正地當了回妖。
只好耐著性子,再次傳音:「你要是沒用我收留你做什麼?」
手腕的動作輕了不少。
循序漸進道:「放開我,好嗎?」
陸觀道愣了愣。
「不要。」
「……」
老妖怪曾在河邊遇到一個老婦人,那婦人抱著個大胖小子,與他說過,便是養大的孩子,小時候再怎麼乖,長大總是會叛逆的。
「陸觀道,」斐守歲喚小孩,「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放開我可好?」
「……我不。」
老妖怪心裡頭啐了口。
猶豫再三,想到一個法子。
斐守歲記得小孩怕黑又怕疼,緩了緩氣,他猛地朝小孩的手腕咬去。血液擠壓流入喉中,身上人好似吃痛了些許,微微鬆開了勁。老妖怪藉此用力掙脫,手掌拍開陸觀道,睜眼時他看到屋內一切如常。
方才耳邊分明有茶盞碎裂之聲,可那茶壺茶杯都完完整整安放在原位。
至於謝義山與江千念兩人,就坐在桌邊喝茶閒聊。
看斐守歲醒來,那謝義山放下茶水,笑道:「斐兄睡了好久!」
「你說什麼?」
「看來斐兄貴人多忘事,」謝義山樂呵呵地吃一口桂花糕,「不是斐兄說有些疲累,才小睡了一會?」
「對啊,還是小娃娃給你鋪的床。」是江千念。
斐守歲聽罷,悸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將視線移到一旁的小娃娃身上。哪有什么小孩,入眼是個身量比他稍稍矮些的男子,穿著與謝義山相同樣式的道袍。半束髮,一雙墨綠色的眸子,濃黑的眉毛下,眼尾有些緋紅。
那雙丹鳳眼直勾勾地看著斐守歲,仿佛要把他看穿。
斐守歲深深吸了口氣,指著謝江兩人:「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陸觀道不語。
斐守歲又去硬榻上尋阿珍,索性女兒家平平安安地躺在那裡,沒有流血,也不見索魂鏈。
老妖怪輕笑道:「陸觀道我問你,你最好如實回答。」
陸觀道擡眼,很是漠然。
「這是哪裡。」
斐守歲幻出一把匕首,對著陸觀道的脖頸,「這裡不是薛宅,對嗎。」
匕首亮著寒光,照出陸觀道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應該清楚我會的術法。」
「嗯,」陸觀道頷首,「你要是想逃,定是頭也不回的。」
斐守歲五味雜陳:「外面是什麼情況,你與我說說。」
陸觀道歪歪頭,避開匕首,他在斐守歲的目光里,擡手握住匕首開刃處。相看,瞳孔里倒影的是彼此的身影。只見陸觀道手稍稍用力,匕首輕巧地化成一縷白煙。
煙往上四散,如開了鍋的熱湯,沸在兩人之間。
「你要逃嗎?」
「……」
斐守歲察覺陸觀道眼中藏著的不舍,嗤笑一聲:
「是你囚我於此,還問我逃不逃?」
抿唇片刻。
陸觀道一點點俯身在斐守歲耳邊,說悄悄話般:「我與你說,黑白無常走了,大家都沒事。」
「嗯?」
老妖怪扶住將要傾倒在他身上的人兒,「怎麼這麼燙?」
「不知道……讓我抱抱好嗎。」
陸觀道試探似地抱住斐守歲,手鬆松垮垮地環住人兒,斐守歲沒有推開他的意思,便越抱越緊。
斐守歲皺著眉:「說話。」
陸觀道蹭蹭斐守歲垂在肩上的長髮,像只順毛小狗。
「本來黑白無常已經勾走了阿珍的魂,後來不知為何,他們又折回來,把魂魄安了回去,」聲音糯糯的,「算命的受傷了,我就用血給他治病。客棧遇見的姐姐,也受傷了,我也割血給她。」
「嗯。」斐守歲應了聲。
陸觀道繼續說著,抱得更緊了。
「你受傷後一直昏睡,算命的就叫我用血餵你。」
哦,這蠢法子謝義山那廝還參合了一腳。
斐守歲擺出男女老少都喜歡的語氣:「也是算命的用術法變的幻境?」
「不,」陸觀道起身笑看,「幻境是我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