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攬珠
2024-09-15 02:36:00
作者: 顧三銘
第51章 攬珠
「呵。」
斐守歲笑一句,「讓我看到了又有何用,難不成叫我去棒打鴛鴦?」
人影不語。
老妖怪覺著無趣:「你既引我入夢,便知道我也會此法。異香這種把戲上當一次就夠了。有話便早些說,不然我現在就施法亂了你的幻境,花越青。」
話落,人影一滯。
斐守歲挑眉笑道:「日月同行這樣漏洞百出的幻術,一個大妖是不會做出來的。我猜你是知曉花越青,但……」
眼見人影慢慢低下頭,斐守歲知曉自己說對了。
「異香來自北棠夫人屋裡,而她內屋使喚的丫鬟婢女也不過六人,讓我猜猜你是環兒姑娘,還是月星,或者別的小丫頭。」
瞥一眼人影。
人影正哆嗦著小碎步一點點朝斐守歲靠近。因移動而翻起的漣漪早早地越過距離打在斐守歲身上。
黑水席捲。
老妖怪不屑於對他沒有威脅的東西動手,就見著人影弓背低首陰森森地湊過來。
「難不成你是北棠夫人?」
話如重石,哐當墜入水面。
人影黯然。
斐守歲又道:「死而復生,不見屍骨,亦或者是『貍貓換太子』……」
不過一切都是猜測。
斐守歲垂眸,指尖點在水面之上,他靜候人影的回話。
天邊明月緩緩降落,大如圓盤藏在黑水之間,皎潔的光冷冷地打在斐守歲的墨發上。
發梢浸泡在水中,漂浮起來。
而那紅日漸漸消失,模糊的,與雲混為一團。
老妖怪等的有些不耐煩,他看看淡日,嘆息道:「不說我可走了,外面還有個小孩……」
「在等我」三字煞在斐守歲的嘴裡,他嗤笑自己一句,什麼時候開始竟然在意著無關緊要的人。
擰擰眉心,想起陸觀道委屈巴巴拉著他的手不肯走的模樣。眼下他又突然昏倒,不知那個小孩要如何拉他回屋子。
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斐守歲拿定主意,不願久留。
他起身,水珠便隨著輕微的動作一點點滴在水面上。
發梢攬珠,珠珠落玉盤。
月光是不吝嗇的,本就白淨的人兒被照得亮眼。
斐守歲舉手用手背抹去臉頰的水,幻境潮濕,惹得他眼睫都掛起霧氣。
笑一句:「千辛萬苦的幻術也別浪費了。」
似乎是篤定了人影的來由,斐守歲站著擰乾發中水。
約莫落子的瞬間,那人影撲通一聲跪在黑水裡。動作很大,翻起的漣漪捲動著浪過斐守歲的雙腿。
「……」
人影默默地將手擡起,高過頭頂。黑黢黢的手掌弓著朝上,上頭托著一朵海棠花。
至於斐守歲怎麼認出來的。
那朵海棠不新鮮,已有枯萎之象,與阿珍姑娘手中繡花鞋的海棠花一樣。
斐守歲垂眸,想起小方園子裡的另一隻繡花鞋正藏在他的手中。
笑說:「有何蹊蹺?」
人影是個啞巴,開不了口,只能僵著動作。
斐守歲無奈,變出一根發繩隨意綁了長發,這才擡腳走動。
黑水黏人,每走一步就會拖著人往後拽。水珠濺起,掛在發尾。濕答答的黑髮貼住脊背,襯托腰線。
老妖怪又變出摺扇,不忘笑一句人影。
「哪有幻境能讓被困者隨意施法的。」
人影依舊不語,手卻越舉越高。
那朵乾癟的海棠花在黑夜裡猶如騰空的星星,唯獨的差別是它不會發光,或許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斐守歲努力朝人影走去,水面躁動。執扇一扇,水些許平靜,但過一會又沸個不停。
老妖怪看著心煩,自言自語般:「水是何意……」
「這是你的心。」
聲似古神低語,從水底透上來,順著水珠滲入斐守歲的心識。
斐守歲不自知地打了個冷顫。
「我的心不長這樣。」
人影弓得愈發謙卑,雖沒有嘴,但能發出低沉悶頓的回應。
「一片死水。」人影說。
斐守歲抱胸而立,離著人影尚且有段距離。老妖怪眯了眯眼,他知道每個修行之人都有心識。心識乃修行人一生的縮影,每當修為突破之時,都需進心識修養。
而他斐守歲的心識,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海中有一棵參天槐樹,垂水落根。
與這黑水乃是天壤之別。
輕笑一聲:「不必胡謅。」
人影緩緩擡頭,沒有五官的面貌端在眼前:「你的心本是這樣的,不過是你忘了。」
聲音悠悠然飄在日與月之間。
黑水渾濁不堪。
斐守歲未將人影的話放在心裡,他只當他是蠱惑人心的手段,至於真假,也就更不想去考量。
「我與你初次見面不過幾時,你卻說我忘了什麼,豈不可笑?」
「哼……」
人影悶哼一聲,再次開口,「多狠心的人啊,丟盔卸甲地逃了……」
老妖怪執扇笑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是劫難啊……」
聲音拖得很長,宛如山寺撞鐘,綿綿不絕。
回音不受阻攔,反覆碰撞斐守歲的心識。
斐守歲心識里的那片海震起巨浪,槐樹葉淅淅瀝瀝。
老妖怪按捺住內心的焦躁,面容淡然說:「我的劫難?」
「是了,孩子……」
什麼劫難,什麼孩子。
斐守歲不信。
在老妖怪的注視下,人影再次陷入沉默。
斐守歲本還想說些套話,突然喀嚓一聲,人影的脖子被橫空扭斷,直直地垂在胸前。
太過唐突,斐守歲沒有料到,後退了兩步。
一陣潮濕的風繞在兩人之間。
人影手掌上的那朵海棠花隨風飄落,仰在黑水之上。
海棠花的花瓣散成兩三片,沉沉浮浮,都不約而同地朝斐守歲飄去。
周圍的水流因海棠墜落變得凶急,斐守歲來不及反應,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然成了漩渦的中心。
他竟然是這幻境陣眼。
斐守歲一咬牙緊捏扇柄,站在急流里他動彈不得,只能施法穩住自己,不忘諷一句人影。
「我已猜到你是誰,你這樣做又是何意!」
人影緩緩站起身。她的脖頸搖搖晃晃地垂著腦袋,突然在後腦處,裂開一道口子。
是嘴巴。
有三四顆潔白的牙,一條血淋淋的舌。
舌尖撩牙齒。
緊接著,濃密的黑髮從嘴裡長出,一層一層的長髮瞬息間編織成女子的髮髻。人影一轉身,她的胸口生出一件大紅大綠的衣裳,繡紋繁瑣,似是畫著仙童抱桃,仙女散花。又見人影伸手在空中一捉,便是一頂珠釵發冠,墜了珍珠寶石。安於髮髻上,無比沉重。
斐守歲曾見過這樣的打扮,乃是女子婚嫁之時的喜服。
便看著沒有五識的人影,緩緩躬身。
她發出了所有深閨女子都有的溫柔嗓音,婉轉如杜鵑:「公子能救我,我便是下輩子輪迴做牛做馬報答也不足惜。只求公子放過阿珍姑娘,她才是頂頂無辜的……」
「阿珍姑娘?」
斐守歲聽那話前言不搭後語,視線卻愈來愈模糊,水霧升得比黑水更快。只好用手擋住視線。那水汽將他圍在陣眼中,人影在外一點點消失。
「什麼阿珍姑娘,你話不說清楚,我可不幫你!」斐守歲大聲道。
但見荒唐一散,人影像一把被丟下的花瓣,消失在幻境裡。
沒了紅綠之喜,獨留漆黑一片。
老妖怪實在摸不透這一出,他已是自顧不暇,無法再去關照人影的下落。
黑水把他困在小小的圓區里。龍捲升起來,連接住天的位置。
圓月當空,恰巧霸占在唯一的出口。
斐守歲仰頭,黑髮四散,水珠滴在他的臉頰上,順勢而行。
圓月的光,黑水的暗,交織著斐守歲眼前的一切。
冷意比誰都來得快,濕潤的空氣一下子被凍結。
那般的冷,斐守歲從未遇見過。是打心底里的寒,將他心識的海凍上。
萬里蔚藍,成了冰原。
抱住雙臂,斐守歲緊縮眉梢,眼睫已覆蓋一層薄薄的雪,身側的水變成冰錘,一不注意就劃傷他的身軀。
斐守歲念訣幻出一層屏障也冷得上下牙打顫。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想著。
風與水中伸出一隻女人的手。
斐守歲仍在低頭躲避冰錐時,那隻戴著三四個玉鐲子的手,慢慢地扶上了他的頭頂。
老妖怪一愣,暖意緩緩地從頭顱里湧出。
兩行清淚莫名其妙地滑落。
斐守歲心識的海一下子化開,不遇浮冰,海水平靜如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只有那個站在槐樹下瑟瑟發抖的小人兒,流了淚。
「怎麼回事……」
老妖怪微微仰首,他見纖纖玉手撫他頂,龍捲因對視而散如風。
黑水褪去時,幻境變成了斐守歲心識的模樣。
寧靜又一塵不染。
有微風徐徐,吹散斐守歲長發。
空中的斷手不知從何而來,讓斐守歲心裡生出敬畏,甚至畏懼多過了敬意。
他想擦去流個不停的眼淚。那手離開了他的頭頂,代替他,用指節劃開了淚珠。
從來未有過的溫暖,似春風讓槐樹抽出嫩芽。
斐守歲不甘心防線被擊破,他忍著淚,輕輕拍開斷手。
淚珠與風一起,掉下三兩滴。
斷手慈悲的聲音,喚他:「槐妖,你天生就聰明,應當知曉了。」
斐守歲抹開淚水,直勾勾地看著斷手。
「知曉何事?」
斷手落下來,停在斐守歲面前。
「你的心。」
說著,斷手一旋,撚成一個蘭花指。玉鐲子碰撞,手指指著斐守歲。
「還有你的命。」
斐守歲不解,他無法把人影和斷手聯繫在一起,他唯獨能猜想到的是,人影先前的話或許與斷手有關。
斷手是誰,又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徑緣微微凝眉:「您應是天上的仙,與薛宅只是萍水之緣。」
斷手飄飄然:「你可曾想過,我與你身邊小娃娃的關係?」
話畢。
斷手變成一道亮光,一瞬息的白刺住了斐守歲的視線。
明晃晃之間,斐守歲想起池釵花的幻境,那個威壓著讓他站不起身的神仙。
人影的幻術被白光吞噬,斐守歲雙腳離地,浮在茫然的白中。
斷手消失了。
沒有寒意與春風。
只留下一句:「快些開悟吧,快些團圓吧,我已盡力,你們可別再流浪了……」
斐守歲想去尋找聲音的源頭,但在他眼前,在他方寸的視線里,什麼都沒有。
咬著後槽牙,斐守歲念訣喚出畫筆。
畫筆好像一點在白紙中央的芝麻。
斐守歲握住它,筆端的墨水,絲帶般變成巨手托住他往上升。
升得越高,周遭的白越發刺眼。
斐守歲能感受到出口就在他的頭頂,那一輪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