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活人
2024-09-15 02:35:39
作者: 顧三銘
第33章 活人
過稻田,途經雞舍農家,也種了海棠。四五株瘦瘦的海棠樹立在院內,花瓣落得到處都是。天欲黑,落日的光還有些許留在海棠上。
陸觀道走著走著就扭頭看,越過海棠樹,見到屋內點燭,偶爾傳來稚童嬉笑打罵聲。
小孩子雖長得高了些,但心智仍舊停留在從前。他跟在斐守歲身邊,晃了晃身側人的手。
「天黑了,我們去哪兒?」
「客棧。」
「走好久了,沒見著客棧。」
謝義山聽到後立馬轉過身,他在前面倒著走路,嘴裡還叼了一隻枯黃的狗尾巴草。
「過這幾戶人家,往山里走。繞山路,走上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小孩不信,指著黑黢黢的山林。
那樹木連在一起被秋風吹拂,像海濤一樣翻湧。要不是周遭有農戶存了些活人的生氣,此情此景可比話本的妖邪嚇人。
陸觀道寸步不離斐守歲,他還拉著斐守歲的衣袖。
一陣冷風衝過來,吹開他的劉海,他便拉得更緊了。
「不想進去。」小孩縮了縮脖子,並不是在怕冷。
斐守歲被扯得有些彆扭,想甩開卻又不成,他看向小孩所指的山林。陰森森的樹擠在一起,此時天又快黑了,光從樹葉之間快速溜走,留下墨水一般的夜。
嘆一口氣,試圖拉回衣裳。
「快些走吧。」斐守歲說。
陸觀道仰頭看他。
「怎麼,」斐守歲心平氣和地蹲下,視線與陸觀道齊平,「不舒服?」
小孩低下頭:「太黑了。」
「黑?」
不自覺間,陸觀道身子在微微顫抖,他咽了咽,看到斐守歲擔憂的表情。手伸在半空,被斐守歲握住。
斐守歲慣會哄人:「別怕,我們不是在嗎。」
「嗯……」
斐守歲知道小孩怕黑,這幾日到了夜裡都是停腳歇息。夜半時分,陸觀道總喜歡縮在他與謝義山之間。有時謝義山睡去別處了,陸觀道便與他一塊睡。
一個小小的人兒,害怕的時候冒出層層冷汗,說著斐守歲聽不懂的夢話。但謝義山是個倒頭就睡的,從來沒注意過陸觀道後怕黑夜。也不知當時在棺材鋪外,小孩是怎麼一個人走在路上的。
斐守歲心裡琢磨,難不成就是神的一句話,他也要去做。
目光落在陸觀道身上。又走去幾步,陸觀道再次拉住斐守歲的手。小孩愣愣地看著路的盡頭,差幾步他就要離開稻田,進入樹林。
石板小路與海棠樹一直延伸到裡面,說不出的幽靜。
路的深處是漆黑的,看不清裡頭有什麼,像一隻張開著的、沒有底的血盆大口。
陸觀道定在原地,臉色都煞白。
「不要走了!」他喊了聲。
謝義山沒有回頭,在前頭樂呵呵地打岔:「小娃娃別擔心,不管什麼妖魔鬼怪我都能收拾。哪怕不能,我們都長了腳,跑得快就行。」
「不是!」
謝義山被小孩的聲音嚇到,他停在原地,一株海棠樹下。
「做什麼啊?」
陸觀道用力晃著腦袋:「可以明日再去嗎?」
「啊?」謝義山撓著後腦勺,他快步走回來,指著已經沒有餘暉的天空,話說得很快,「我們現在抓緊趕路,能快些到客棧歇腳。若是今晚不去,就又要再睡一夜的乾草蓆子,你倒是說說為什麼非要等到明天?」
陸觀道此時已經躲在斐守歲身後,探出一個小小腦袋。
「太黑了,我們會迷路的。」
「放寬心,有備著火摺子。」
謝義山無奈地蹲下.身,他雙目盯著陸觀道,正要說什麼,一陣細微的哼唱聲從樹林裡傳出來。
悠悠地,宛如奪人魂魄的攔路女鬼。
幾乎同時,斐守歲與謝義山朝路的盡頭看去。
黑灰的夜晚慢慢從樹林裡透出來。沒有星辰,霧氣呼呼地吹出,濕了黃土地。
黏糊糊的海棠花瓣粘在地上,一隻做工精細的繡花鞋先從黑暗裡踏出。鞋底是一瓣又一瓣的花兒。
花瓣粉嫩,看上去是剛踩的。
去看,鞋的主人是個小姑娘。低低地扎著兩根麻花辮,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粉色衣裳。唯獨繡花鞋考究,不似她該穿一樣。也不知嘴裡哼著什麼,三人聽不清,但她一點點往路中間走,絲毫沒有避開。
「走過來了!她走過來了!」
陸觀道已經完完全全縮在了斐守歲身後,只留下聲音還能辨別有這麼個人。
斐守歲背手與謝義山對視。
眼見斐守歲已摸住了腰間紙扇。謝義山亦是從衣襟里拿出一沓符紙。
就看著繡花鞋的主人湊近。
女孩嘴裡哼唱的曲調陰森又詭異,並不像秋收季節時,人們慶祝的山歌。
謝義山捏著符紙,就朝空中幻出一個法陣。法陣落在地上。女孩一靠前,就被法陣籠罩。
並沒有什麼動靜。
謝義山駭得啞了聲音:「活人?!」
「什麼?」
斐守歲不敢置信般看向所謂的活人。
夜色近乎籠罩了小路。遠處農家滅了豆油燈,稚童也不吵鬧了。稻田除去三兩蟲鳴,便是什麼聲響都沒有。
幾乎要溺在夜與霧氣的海里。
女孩邊走路邊跳起來,一蹦一跳地踏過法陣。秋風跟在她身後,一陣一陣地吹,吹落海棠花瓣,又是一樹一樹地掉。繡花鞋似乎不怎麼合她的腳,以至於走路時吧嗒吧嗒地發出聲響。
當快要與三人擦肩而過時,她停下了腳步,轉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斐守歲。
「嘻嘻!」
她笑了幾聲,嘴角上揚到最大極限。因為離得近了,斐守歲才看到女孩滿是泥污的臉。與其說是淡粉色的衣裳,不如用破舊來形容。是因為洗了太多次,讓這本有色彩的變成了粉.白。
斐守歲靠後仰了仰。
女孩子嘟著嘴,半截手指被她含在嘴裡,連手掌都烏糟糟的。
她笑問:「你們要去哪裡呀?」
斐守歲看一眼謝義山,謝義山朝他搖頭。
「隨便走走。」
女孩聽罷,極大幅度地扭轉腦袋,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姿勢,俏皮又無辜。
「我與你說真心話,你為何騙我嘞。」
說著,女孩子用另一隻手在空中畫了一下,看不出是個勾還是個圈。
一根手指停在斐守歲面前,她身子向前又湊去幾分。
「你可不能裝成聾子,誆騙我一個姑娘家的。」
斐守歲為移開視線,勉強扮出個笑容。
「不曾騙人。」
女孩子聽罷,一叉腰。
隨後雙手一移,她握住了自己的前臂,竟然開始發抖。
「好冷好冷的!」
斐守歲不解。
女孩搓起手臂,雙腳雜亂無章地跺起來。那雙繡花鞋一下一下打在地上,鞋底的海棠花瓣因此掉下不少。
斐守歲後退幾步,他背手還拉著陸觀道,摸到小孩一手的手汗。
陸觀道的聲音很輕:「她瘋了。」
三字簡單。
斐守歲卻因此換了一種角度思考,這女孩子既然不是什麼鬼怪,那也只可能是瘋魔。
這會子天黑,照理說農家都是關了大門要入睡。可女孩子還在林子裡走,且她看著有穿乾淨衣裳,實際連臉都是髒髒的。
斐守歲垂眸。
「你怎麼知道?」
陸觀道捏捏手掌,不說話。
「哎呀!」突然,女孩子彎腰往斐守歲身後看,「這裡躲著個小娃娃呢。」
陸觀道渾身一顫,扒拉著斐守歲的手不願回答。
「小娃娃,你別怕我,我有好吃的給你吃要不要。」
女孩從衣袖裡拿出一隻大紅底色繡了海棠花的布鞋。海棠花鞋上沾了黃土,是有些日子的土塊,已經嵌入鞋子的花紋里。鞋子裡頭還有幾朵帶著樹枝枯萎的海棠花。
海棠花鞋在陸觀道眼前晃了晃:「這是我撿來的,給你啦。」
「我不要!」
陸觀道繞過斐守歲,躲在了另一邊。
女孩子的花鞋停在半空,她悻悻然抽回手,挺直了脊背,竟有些趾高氣揚:「前些日子,有個姑娘家找我要這鞋我都沒給呢。你個小娃娃居然不要,真是不識貨。」
「姑娘家?」謝義山開了口。
女孩子轉身對他笑笑:「姑娘家嘞,一雙桃花眼,長得高高的。」
斐守歲挑挑眉,雖不說話,謝義山知道斐守歲的意思。
「隨口一問。」
老妖怪自然是不信的,更何況他還記得幻境裡謝義山提到的江幸。
「這繡花鞋從哪裡來的?」謝義山湊上前。
女孩沒有躲開,反而迎著謝義山。兩人靠的很近,只見女孩子笑著攬上謝義山的肩,倩倩素手輕輕拍了三下謝義山的肩膀。
謝家伯茶朝她笑笑:「拍不滅的。」
「咦!」女孩驚訝地指著謝義山的鼻子,「說什麼拍不滅的,我還會害你不成?」
斐守歲默然,妖身的瞳一喚,灰白眸子見到謝家伯茶肩上代表生魂的燈,一簇一簇地跳。
謝義山聳聳肩,拍開女孩子的手。
「你家住哪裡,姓甚名誰?」
女孩支支吾吾地捏著海棠花鞋,晃晃腦袋:「他們趕我走啦。說我、說我不吉利呢。」
「不吉利?」
「是呢……」
女孩玩著麻花辮,竟如個小婦人扭捏起來。
「說我丟人現眼,丟了他們薛家的臉面。」
「薛家?」謝義山皺眉,「可是海棠鎮的大族薛姓?」
女孩擡起頭,很是肯定地點了下:「是,就是他們。他們趕我出來,說什麼夫人沒死,夫人沒病。我再說那樣的話,就打斷我的腿。還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跳不起來了。」
說著,女孩在原地蹦了幾下,她一甩麻花辮,往前頭走去。
背對渾黑的夜,她嘴裡又開始哼起那首有些瘮人的歌謠。
「夫人送我一隻鞋,我送夫人去天邊。」
「夫人儂快笑笑,快笑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