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芻狗
2024-09-15 02:35:38
作者: 顧三銘
第32章 芻狗
陸觀道自己哄自己,睡著了。
雨還在下,澆滅了大火。
斐守歲用妖力熄去篝火。小廟空蕩蕩,獨有兩個大人望著還有火星子的樹。
謝義山看一眼小孩:「小娃娃這是賴上你了。」
「嗯。」
斐守歲應了聲,他拿出摺扇一扇,在小廟門口幻出一個隔絕的屏障。
「有我這個除妖的在,你還需做這些?」謝義山躺在草堆最外頭,吊兒郎當,「是怕客棧老闆娘追來?」
「出門在外慎重點總是好的。」
老妖怪也不客氣地躺在兩人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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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廟漏水,就在三人頭頂上有個小小水窪。水滴一點一點落在裡面,濺起水珠子,沾濕額頭碎發。
手背抹去雨水,斐徑緣問:「這下子是走官道還是抄近路?」
謝義山窸窸窣窣地翻身:「官道吧。」
「好。」
……
次日清晨。
因昨夜大雨,今早的天還是灰濛濛的,像是沒有化開的黑夜。
小廟在山腰處能依稀見著山下的稻田。山下是秋收後裸露出一塊塊的黃土地,偶有一兩個農戶走過高地,隨後又慢慢地融入霧氣之中。
小孩子起得早,他站在燒黑的古樹旁,聞著早晨清新的草木味。
一堆木炭裡頭,他辨別不出哪個是池釵花。
陸觀道不知池釵花早死了,他的心裡空落落,一早上什麼也沒說,就蹲在廟門口,原來池釵花的位置,去看樹與小路。
廟裡,謝義山在草堆上睡得死沉,打著鼾。
同樣早起的斐守歲一晚上沒有好好休息。左邊是個天打雷劈喊不醒的謝家伯茶,右邊的小孩睡到半夜就抱著他的胳膊,死死地不鬆開。他是起來也不成,不起就只能數一數小廟積灰的銅製鈴鐺。
這般鬧騰到天亮。
斐守歲看一眼不說話的小孩,他坐在門檻上遞去一張燒餅。
陸觀道轉頭看著他。
兩人一時無言。
斐守歲只能晃一晃乾糧:「等會兒要趕路,吃點。」
「不餓,」陸觀道低下頭拉住斐守歲的衣角,小小的一隻,「雨……是什麼時候停的?」
斐守歲去看天,天空飄去一片綿雲。
「你睡著後不久。」
陸觀道突然擡頭,一雙眼睛有了光:「要是一直下雨,是不是就不會著火了?」
「不,著火與下雨沒關係。」
斐守歲拉開陸觀道的手,把燒餅塞給他,又說起無情話:「下不下雨,她都是要著火的。」
陸觀道呆呆地哽住了,他眨眨眼,淚水如春潮倒灌。
「唔……」
斐守歲心裡頭已經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麼。老妖怪等著陸觀道哇哇大哭,卻只見小孩低下頭,沒有哭聲,僅是眼淚,一滴一滴像是昨夜屋檐下的水滴落。
陸觀道吸了吸鼻涕,重重地垂著腦袋,淚水不自覺從他的眼眶裡流出來,在鼻尖匯聚。
他問:「難道眼睜睜看她著火嗎?」
老妖怪想起幻境裡神與陸觀道的對話,他嘆出一氣,不知怎麼用通俗易懂的話,去勸一勸這天上來渡劫的仙。
「有這麼多人,你一個個是攔不過去的。」
小孩子擡起頭,鼻尖的淚珠順著動作流下。他的眼睛哭腫了,眼尾都泛著微紅。
「可是……」
「可是什麼?」斐守歲伸手,指腹抹去小孩眼尾的淚珠,「眾生皆苦,不如視其如芻狗。」
「……聽不懂。」
斐守歲笑了笑,他拍拍陸觀道的肩:「就是說,大家都有各自的苦,你一個人是救不了這麼多人的,只能一視同仁,乾脆都不救了。」
「可你和他,」小孩手一指,「不是在救人嗎?」
斐守歲一滯,臉上仍帶著親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這些舉動算不上什麼救人於水火,而只是自私自利的自救。既是自救,他便也將自己放在了芻狗之間。
聽他輕笑一聲:「是謝伯茶在救人,我不能算進去。」
「為什麼?」小孩捏著燒餅,注意力已經轉移到這個複雜的問題上。
「沒有為什麼。」
斐守歲站起身。
此刻,金烏的光穿過厚重的雲層。
秋日開始颳起刺骨的冷風。是昨夜的大雨,帶來了一場秋寒。風吹鼓著兩人的衣衫,試圖吹散小路盡頭的大霧。
斐守歲掖著衣袖,笑道:「天越來越冷了。」
「唔。」
陸觀道也跟著起身,他仰首看天,眼睛裡露出斐守歲讀不懂的意思。
正是沉默,謝家伯茶醒了。
那廝伸了個懶腰,仿佛沒睡醒般坐在雜草堆上,他見著廟門口的一大一小。
開口就是:「斐兄,小娃娃,早啊!」
斐守歲轉身,應答道:「該起程了。」
「這才幾時啊,」謝義山摸著後脖,虛眯眼睛打量兩人,他笑說,「我怎麼覺著小娃娃長高了?」
「嗯?」
斐守歲低頭去看。
謝義山坐在原地,用手在空中瞎比畫:「我記得客棧見到時候才到你腰那兒吧,現在看看比腰高了起碼半個頭。」
「是嗎。」
老妖怪沒將小孩當成凡人看待,他以為那神仙就是這樣著急長大的。說不準再過個幾天,陸觀道就能到他肩膀。保不齊過了這個年,陸觀道能與他同高了。
想到過年,斐守歲臉色暗淡了很多。他竟妄想能與個來路不明的小孩一同守歲。
當初離開死人窟,遇著的第一個生人給了老妖怪一個蹩腳的姓。至今難忘生人那張蒼老的臉,是個剛剛喪子的耄耋老嫗。
老婦人說斐守歲是他死去的兒子復生,便收留下什麼都不懂的他,喚了斐姓。奈何老婦人土音濃重,斐守歲也一直將姓念錯了。
後來沒過幾年,老婦人死了。斐守歲給她下葬,給她做墳,唯一拿走的是老婦人為他取的名。
守歲。
姓卻一直改不過來,只好作罷將錯就錯。
本就是老婦人盼望著有人能與她團圓。
斐守歲想到這處,下了決心。他已孤身百餘年,寧願再孤獨下去,也決絕不能是個他看不透的孩子與他守歲。更何況,還是個與上蒼有關的仙。他是罪孽深重的妖,能早些與這樣的孽緣散了,也免了生出多餘的情意,斬不斷還絲連。
從老婦人死後,斐守歲見過太多所謂的門不當戶不對。自是不願成為戲中人,讓人去看笑話。
他摸了摸陸觀道的腦袋,淡然語氣:「吃得多,長個子也是應該的。」
陸觀道眨巴眨巴眼。
「多吃點,就能長得和你一樣高嗎?」
「哈哈哈哈!」
謝義山中氣十足的笑傳到陸觀道耳朵里,見他用碗中雨水洗了臉,咬一口燒餅,走到陸觀道面前。
蹲下時,小孩的目光一點點地移動到他身上。
他笑道:「小娃娃多吃些,吃得白白胖胖的!不然你看看你自己,真是太瘦了,一颳風就能把你吹跑咯。」
陸觀道像是忘了剛才的對話,他沉浸在吃得多能長高的話裡頭,一口一口地吞下燒餅。
一旁斐守歲插不進去話,獨自一人收拾行李。
不花多少工夫,三人別了小廟。
臨走前,謝義山拿出一把長香,點香在斷臂的佛陀下,說是既借宿一宿,便是要還禮的。
還不忘關上小廟破舊的大門。
遠遠地走了,陸觀道回首時依然能看到門後慈悲的佛。
沒了池釵花,三人走上翻越山巒的官道。官道上鋪了大小不一的石板,並不寬大,可供一輛馬車行過。
並排趕路,越過兩縣之間的關口。雖說是關隘,但也僅僅一個半圓拱門,石頭壘成。
一路上謝義山說了許多的趣事,都是關於海棠鎮的。
說那海棠花的花期明明是在三、四月,可海棠鎮的海棠能一氣開到年末。一叢接著一叢地開,不停歇的。
鎮子裡的人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這事就一下在附近的州縣傳開了。
鎮子的名字「海棠」,也因此而來。
眼下是深秋,路邊的梧桐樹沒有聲息般落著葉子,偶爾一兩片掉在陸觀道頭上,他傻傻的不得知。
走去十天,翻過好幾座山頭。
三人都知道快到海棠鎮了。
打眼看去,路邊的梧桐樹換成了海棠。海棠樹密密麻麻地種在稻田兩側。
秋風呻.吟似地飄到斐守歲身邊,仿佛在迎接外來的客人。
斐守歲緊了緊衣領,與謝義山說:「再不走快些,我們又要露宿街頭了。」
「不急不急,」謝義山拉著陸觀道的手,一大一小盪著手臂,「我打聽過了,海棠鎮外有個阿紫客棧,整宿整宿的開,我們就算夜半三更去也不妨事。」
「真有這樣做生意的?」
「一路而來,小娃娃都信我了,斐兄你還不信?」說著,謝義山一把抱起陸觀道。
小孩子大喊一聲,因視野變高,他不驚反笑。
老妖怪無語,只能跟在前頭兩個一驚一乍的人身後趕路。
走進稻田的小徑。
田邊種了海棠。
海棠淡粉的花瓣落在撤了水的河渠里,可惜無人葬花,只能幹干地枯萎,變成爛泥。
斐守歲踱步注意海棠花,目前為止,他並沒有察覺同類的存在。
海棠花貼在風裡頭。風飛起來,它們也就一起在空中撲騰翅膀。
傍晚霧氣漸濃,微微濕潤的行囊沾上一兩片海棠花,隨著旅者一同遠行。
謝家伯茶跑了好久才跑累,他與陸觀道站在田野的另一邊朝斐守歲招手。
「斐兄,快點!」聲音穿透鴿灰色的餘暉,落在斐守歲耳邊。
「來了。」
斐守歲撣了撣肩頭,摸到一朵海棠,他垂眸將花兒丟在路旁。既然沒有他能感知到的妖,自是不必擔憂。他快走幾步,就見著陸觀道朝他跑過來。
「小猢猻,你跑回去做什麼!」
陸觀道扭頭:「花!」
「啊?」謝伯茶看一眼四周,平平無奇的海棠罷了。
斐守歲看到陸觀道朝他跑過來。
天色灰沉沉的,連著下了幾場秋雨,三人都換上厚實的衣裳。
謝義山還是一身棕褐色。而斐守歲偏著青綠,書生模樣背一個箱籠。只有陸觀道穿得淺粉,宛如田埂里跑出來的海棠花妖。
陸觀道這幾日吃得飽穿得暖,臉色也漸漸有了紅潤。斐守歲有時閒著無趣,還會在小孩臉上抹一些潤膚的藥膏,當作養一個娃娃。不過本就是好看的人兒,要是精心將養著,自是連花都比不上的。
老妖怪笑了,若此地真有花妖,也得看看陸觀道的模樣,在自慚形穢。
小孩不知斐守歲在打量他。他撒開了跑,一腳踩在泥坑裡,惹得身後的謝義山嘲笑。
泥水污了褲腳,陸觀道很是窘迫地放慢腳步,悻悻然走到斐守歲身邊。
他撓了撓頭:「髒了……」
「無妨。」
陸觀道仰頭看他:「這裡好多花兒。」
「是。」
「我能摘一些嗎?」
斐守歲停下腳,他看到陸觀道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他蹲下.身朝陸觀道笑笑,目光看向霧氣里炊煙裊裊的農家。
「這是別人的花,你要摘也不應該問我。」
「啊……」陸觀道扭頭看身旁的海棠樹,「她們這樣落著,不摘有些可惜。」
「那就等到了客棧,休息一晚上再來問,如何?」斐守歲哄著陸觀道,「不要急,花總是開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