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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燃燒

2024-09-15 02:35:37 作者: 顧三銘

  第31章 燃燒

  過了兩個時辰,斐守歲方能起身緩慢地行動。眼下,他倚著小廟破舊的桌板坐在一旁喝粥。

  粥是陸觀道煮的,小孩正在旁邊烤三條不久前捉到的魚。

  斐守歲垂眸,問打坐的謝義山。

  「你可知池釵花為何在紙偶裡頭?」老妖怪說完,沒見著閃電,才放心補了一句,「你說唐年是池釵花又是怎麼一回事。」

  謝義山閉目回:「紙偶是黑牙的,池釵花的魂起初在唐年身體裡,鳥妖做的好事。那隻鳥妖還逼著池釵花去尋紙偶做軀殼呢。」

  「……」斐守歲笑了笑,謝義山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那紙偶的法子是他想出來的。

  老妖怪這下是明白了,那神不光去了記憶,還編了新的換給人家。

  「可棺材鋪里不是供奉了鬱壘神荼,任憑池釵花一個鬼魂也進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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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義山搖搖腦袋:「黑牙早被鳥妖附身了,鬱壘神荼就是擺設而已。三番兩次拒絕不過是耍池釵花。黑牙死後池釵花也就順理成章拿到了紙偶,那天我就在棺材鋪外,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魂魄脫離唐年的軀殼,唐年的肉身一下子就腐爛了。」

  「怪不得去唐宅時那兩具屍身……」

  斐守歲思索著,那日他親眼見到黑牙死去的一縷黑氣,或許就是烏鴉留下的痕跡。

  「紙偶附身當真這麼簡單?」斐守歲又說,卻聽到外面古樹燃燒的聲,隨即又是一道閃電劈下來。

  「見鬼了,」謝義山睜開眼,「這電閃雷鳴的。」

  「雨天難免。」

  看來是不能問了,斐守歲心嘆。

  謝義山站在小廟門口。他高束馬尾,一身耐髒的棕褐色衣衫,腰上別了一大串銅錢與一把匕首。

  雨水打進來,沾濕面容。

  「這雨真是不要錢地下。」

  斐守歲喝一口粥:「你手裡的銅錢不也是不要錢的。」

  謝家伯茶縮了縮脖子,他知道斐守歲在諷他,索性也是個沒臉沒皮的,不光不害臊,甚至接下了話茬。

  「斐兄大恩大德,讓我過上幾天好日子。這不我和小娃娃才不離不棄,把斐兄一路運過來。」

  謝義山湊到陸觀道身旁,幫著烤起鯽魚。

  見到小孩熟練地翻動烤魚,斐守歲記起一件事,他朝著外頭昏黑的天看,妖身灰白的瞳沒有察覺異樣,這才開口。

  「謝兄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謝義山嘴裡叼一片吹著熱氣的魚肚子肉,轉過頭,「什麼?」

  「……」

  老妖怪笑眯眯地伸手,手指指向那小孩。

  外頭的雨嘩啦啦地從屋檐缺口處流下,謝義山忽然沉默了。

  柴火燒斷,便又添上一把。陸觀道用小樹枝插了插魚肚子,遞給了謝義山。

  雨水傾個不停,吵得讓人不得不注意大雨與雷聲。

  小孩抹了把汗,他眨眨眼,一頭亂糟糟的發隨意扎了個辮子,很顯然是謝義山的手筆。

  「熟了。」

  「哦哦!」謝義山接過,又遞給斐守歲。

  老妖怪擺出一副老謀深算的表情,他並沒有很快去吃,本是不餓的,妖怪也不以這個充飢。

  「我記得你說的,不過……」謝義山剔出嘴中魚刺,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小廟門口的池釵花,「這件事不好說,等你完全恢復了,我們找個好的落腳處也不遲。」

  陸觀道啃著魚,看看斐守歲又看看謝義山。

  三人之間的氣氛沉悶,小孩子不知那是為的他,茫然地看向手中烤魚。

  「不夠吃嗎?」

  斐守歲搖搖頭:「是在想明日抄近路,還是走官道。」

  「走官道要翻過前頭那座山,若是走近路兇險是一回事,倒是會快一些。」謝義山接過話頭,他此時背對著陸觀道,眼色一沉,「就看斐兄方不方便了。」

  斐守歲笑道:「我隨意。」

  老妖怪聽出謝伯茶的意思,這是在點他走小路。

  目光再次落在釵花人偶上。也是,大白天的讓普通人見著這樣一個白花花的紙偶,難解釋又引人注目。萬一池釵花就此原地消散了,更不好理論。不如走小路。

  「你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陸觀道吃完一半的魚,擦擦嘴,他走到池釵花身邊將魚遞出去。

  斐守歲看到笑問:「紙偶還能吃食?」

  「唉,我與他解釋很多次了,他不聽。每回都要給池釵花準備一份。吃也吃不了,等到涼了,他才再拿回來自己吃。」

  謝義山無奈地笑笑。

  兩人都去看陸觀道。

  小孩蹲在釵花紙偶身邊,他將那半條魚伸出去,在晃蕩幾下。池釵花沒有轉頭,陸觀道便與她說話。

  「不吃東西會生病的。」

  池釵花沒有聲音。

  「這幾日你什麼都沒吃,到底在生什麼氣?」

  池釵花轉過頭,她沒有五官,被雨淋濕的麵皮濕了一片。手臂僵硬地舉起來,竟然就接過了陸觀道的魚。

  陸觀道眼睛一亮:「吃唄!」

  釵花紙偶微微低下頭,她死死捏著烤魚的木棍,無從下嘴。

  小孩看著皺起眉頭,他站起身走到池釵花的正對面,又蹲下,不知從哪裡拿來的短短一支木炭筆。

  「我給你畫嘴巴。」

  老妖怪與謝伯茶不約而同地輕笑一聲。因為隔得遠,小孩與紙偶沒有聽到兩人的動靜。

  陸觀道滿是期待地將木炭筆湊到池釵花臉上,小心翼翼畫下兩道粗糙的線。

  小孩很開心,喜悅幾乎是躍出了他的表情:「啊——說話呀,有嘴巴了,就可以說話了。」

  釵花紙偶緩緩擡頭,視線透過陸觀道,看路盡頭那深黑的夜晚。紙偶比陸觀道的身形高大很多,於是池釵花又低下腦袋,去看小孩子。木炭筆把小孩的手弄髒了。

  大雨還沒停下,屋檐是東漏一塊,西破一截。

  雨水落在陸觀道的背上。

  秋的夜晚,浸濕的衣裳,還有陸觀道毫無遮掩的關心。池釵花機械般伸出另一隻手。手是白紙片做的,替陸觀道擋住屋檐流下的雨水。但很快,雨水濕透了她的手掌。

  於是池釵花更加賣力地用手臂去擋雨水。水花濺出來,陸觀道一動不動地盯著池釵花那張嘴巴。

  「為什麼不說話呢。」

  池釵花默默地將手縮回來,因雨水,她的手蔫巴巴垂在空中。

  「啊——」陸觀道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這樣說話呀。」

  釵花沉默很久。在深夜的雨聲裡頭,她緩慢地吐出一個久違的字。

  「謝……」

  坐在柴火堆的兩人頓時肅然起敬。

  池釵花停頓片刻:「謝……謝……你……」

  語氣很輕很輕,輕到連雨聲都比不過,要不是斐守歲為妖聽得明確,不然他也以為那只是陸觀道一個人的過家家。

  老妖怪小聲與身側人:「這就是你不願現在說的原因?」

  謝家伯茶頷首,他看向陸觀道。

  「小娃娃的身份不簡單啊。」

  聽到池釵花說了話,陸觀道開心地站起身要拉釵花進屋。可釵花沉沉地坐在廟門門檻上,像一尊大佛。

  陸觀道著急:「進去給他們聽聽你能說話了。這樣他們就不會拋下你。我們就能一起去海棠鎮,一起爬山,一起釣魚!累了就坐在稻草堆下面,數天上的雲嘞。」

  釵花聽著聽著,她明顯地出了神,以至於陸觀道一用力就將她拉起來。

  晃悠幾下,她愣愣地站在廟門口。看到蓮花座的虛影裡頭,一個淡然表情的斐守歲,一個永遠都是樂呵呵的謝義山。

  柴火的影子跳動,照印在佛陀的斷臂處。說不出來的美感,這是生在高高宅院的池釵花從未見過的。

  她好像是笑了幾聲,聳肩鬆開小孩的手。聲音從她的靈魂里遊蕩出來:「釵花……多謝諸位……」

  說完,女兒家把烤魚還給了陸觀道,吃力地福了福。

  斐守歲與謝義山對視。

  「外面起風了,快些進來吧,」陸觀道仰頭與她說,「陸姨說了,秋天的風都是有毒的,一吹就要生病。生病可難受了,千萬不要再吹風了啊。」

  果然,小孩話說完,一陣帶著寒意的秋風灌入。

  雨絲混在裡頭,更冷了。

  女兒家下意識哆嗦幾下。只有兩條墨線的臉,看不出任何過往。她乾淨得像剛入塵世的孩子,一身雪白的魂。

  她不再往前走了,任憑陸觀道怎麼拉她推她,她都不動身。她就這般在原地坐下,與佛陀一樣的姿勢,看著火光里的三人。

  火光照不到她。

  女兒家說著不流利的話:「我,記起一些事情。」

  「哦?」斐守歲饒有趣味地答應著。

  「我曾親眼看到……」

  話沒說到重要之處,又是一道閃電正正好劈在廟外的古樹上。

  古樹轟隆隆地沸騰起來,於黑夜裡一左一右站在小路兩旁。

  池釵花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看。

  樹葉落了一地,石板路上全是燒焦的樹枝。

  閃電帶來的大火照亮了她的脊背,毫不吝嗇地將她圈在光亮里。

  「啊……我看到光。」池釵花笑了。

  謝家伯茶不解。

  「你到底親眼看到了什麼,只是光嗎?」

  女兒家不回話,像是發了痴病般看著大火繚繞的樹。

  斐守歲也看向廟外的火光。

  「真亮啊。」老妖怪說。

  池釵花撐著身子站起,她朝陸觀道歪歪頭,一步一步走回了廟門口。

  火光離她很近,近到就能點燃她。

  「我曾經也想活下來……」她說,「你們都忘了嗎。」

  謝義山撓撓頭:「我們?」

  池釵花又走去幾步。

  「是啊,忘了。」

  腳步輕飄飄,走得也歪歪斜斜。

  池釵花步入雨夜裡,她淋著秋雨,轉身又福了福。

  女兒家對廟門口的小孩說道:「小娃娃快回裡頭去,可別吹病了。」

  陸觀道感到不對勁,他要往雨裡頭沖,誰知斐守歲搶先一步攔住了他。

  斐守歲的手橫住陸觀道的腰。

  小孩掙扎著要打下去,卻因是斐守歲,只能無力地任由他攔著。好似是已經預料到要發生什麼,陸觀道瞪大鳳眼,就見著釵花紙偶頭也不回地走入大火里。

  轟隆一聲,火光吞噬了池釵花。

  古樹燃燒在他們面前,也燃起釵花紙偶枯萎的心。

  小孩啞了聲嗓。

  這個夜晚的雨,怎麼就停不下了。陸觀道本想祈求上蒼早點停雨,可現在不了,他害怕一停下,就會見著一隻被燒焦的,濕漉漉的偶人。

  那樣子的偶人,定是一碰就碎了。哪裡能一起爬山,一起釣魚,又一起推著牛車。

  陸觀道不敢再想,他喉間忍不住嗚咽,猛地一吸鼻涕。

  斐守歲鬆開手,陸觀道一轉身就抱住了他的腰。

  「哇——」

  小孩子的哭聲試圖遮掩大雨,背對夜晚寂寂的小路。

  當雨停下時,陸觀道早就哭累了。

  他就縮在乾草堆的角落裡頭,誰也沒搭理,一個人去數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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