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慈悲
2024-09-15 02:35:36
作者: 顧三銘
第30章 慈悲
「房頂著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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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觀道一隻腳跨出門檻,另一隻還留在原地,他的眼神不在一點匯聚,是散開的凝視。
像是住在天上慈悲為懷的神,凝望悲苦的世人。
他說:「田裡青青的稻子也著了。火從村口、村口開始,沒有人躲得過大火。」
斐守歲淡淡地看陸觀道,他感受陸觀道情緒的起伏,而此刻似乎與剛才沒什麼區別。
聽他絮絮叨叨:「昨夜趕著一場大雨,收了稻穀。火啊,火著起來,連著、連著一戶又一戶。我和他跑啊跑啊。最後跑去了哪裡?誰?我、我遇見了誰?」
「你的臉,為什麼模糊不清?」
「你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看著我……看著大火燒去我的家……」
話落。
一陣奇怪的情緒傳達到斐守歲的意識里。老妖怪感覺到不對勁,想要切斷與陸觀道的聯繫,可此時已經來不及了。更加強烈的感情波動緊隨其後,好似暴雨天的海浪,拍打在斐守歲四周。
而斐守歲是岸邊黑色的礁石,走不動,被動地接受海浪的悲鳴。
暴雨狂風,執筆不能。畫筆哐當落地。
陸觀道還在說:「娘親……娘親你為什麼離我而去?沒有人要我了,都、都丟下我,都不要我。為何啊,為何棄我,還要來憐憫我……」
「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嗎,怎麼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說著說著,終是跨過了另一隻腳。
被情緒衝擊,斐守歲弓背有些呼吸困難。他喘息不停,指節分明的手拽著胸口的衣料,在眯眼中看到罪魁禍首走出屋子。
小孩的身影走進朝陽下。小小的身子,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老妖怪深吸一口氣,他的舌根竟嘗到了苦澀。
可是那個情緒的主人,此刻卻不哭了。沒有哭聲,聽不到哽咽。唯有小孩子的心聲告訴斐守歲,他還在悲傷。
耳邊響起陸觀道的驚慌。
「陸姨你醒醒,別睡了!陸姨!陸姨……」
「我們去哪裡,跑去哪裡?」
「我去哪裡呢,我去哪裡好呢。」
風的呼嘯聲,稭稈的燃燒聲在斐守歲的耳朵里,做法似的響個不停。
好不容易停下,帶來的是小孩低沉的語調。
「您來看我了。」
唯獨這一句,語氣不似個稚童。
隨後的聲音不再清晰,宛如山谷迴響,打入斐守歲的心裡頭。
斐守歲想走幾步去拉住陸觀道,但他雙腳沉重,連步子都邁不開。他後悔,真不應該與陸觀道相連。
也不知這樣的困頓要持續多久。
斐守歲思索著,一咬牙,舌邊被咬破,血充滿口腔替代了苦澀的味道。
還是這種辦法能換來最快的清醒。
白茫茫的視線恍然清明,斐守歲立馬站起身,頭是一陣眩暈。他摩挲著跨過門檻,黑暈後看到謝義山、黑牙還有釵花紙偶紛紛躺倒在地。
只有陸觀道站在院內中央,仰頭不知在看什麼。
斐守歲也去仰頭,一瞬間他看到一個高大的神。威嚴慈愛的力量透過幻境都快刺瞎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他是妖怪,不能正視神靈的真身。
哪位神?
不可能是鬱壘神荼。
那又會是誰?
只聽神的聲音溫柔慈悲:「怕是快了,不然你也不會這種時候喚來我。」
「可我尋不著他。」是陸觀道。
「往東走,穿過竹林,見河。」
那神沒有情感的指引,滴入斐守歲的記憶裡頭。斐守歲記得,棺材鋪的東面,亓官家二姑娘死的地方,就是一條寬曠的河。
也是他遇見陸觀道的地方。
斐守歲無法直視神的樣子,他被迫低下頭。不然光太刺目,會將他這個陰暗地裡的樹妖燒個精光。
心裡陸觀道的情緒一點點消減。
聽到陸觀道問:「那這三人如何處置?」
「忘去吧,都會忘去的。因你來,他們的命運都變了。我會讓他們回歸正軌,讓一切從剛開始那樣,未曾相遇。」
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聲音。
斐守歲猜想陸觀道此刻應該跪倒在地。
「我不明白,」陸觀道說,「世人疾苦,為何神明不救。」
神的聲音久久沒有回應。
陸觀道又說:「為何還要回到所謂的正軌?」
「你啊……等你明白了,自然也就與他團圓了。」
「等等!」
音落,忽得一下。斐守歲從幻境中脫離。
老妖怪的魂被人推了一掌,從幻境裡頭撲騰出來。眼前站在地上的人影越縮越小,黑牙的棺材鋪也變得只有紅棗大小。其後便是輕飄飄地浮在意識里,目之所見皆是空白。好似一隻空中的風箏,只待有緣人來將風箏線剪斷。
迷茫眩暈的五識。
斐守歲的意識卻還清醒地嚇人,他想知道謝義山、池釵花還有黑牙,究竟忘了什麼。什麼又是「未曾相遇」。
老妖怪的意識漸漸離了幻境,沉默中回到現實。
良久。
周遭漆黑,還有些潮濕。
斐守歲觸摸到一手黏糊糊的東西,但他還動不了,也不知為何,只能用感知。聽到陸觀道正坐在他旁邊哭,像哭喪一樣,斷斷續續地念他的名字。
斐守歲聽得心煩。
老妖怪這是第一回被幻境裡的事物驅趕,他不光是茫然,還有後怕,究竟是什麼神仙人物能這般通天。可惜他沒有見著神的面貌,所有的印象不過是慈悲與憐憫。
還沉浸在裡頭的斐守歲想掀開眼皮,睫毛擋著他看不清,僅能察覺周圍是昏暗的,黑乎乎的夜晚。
到處濕潤。
應當在落雨。
斐守歲張張嘴,努力去發出音節。只聽陸觀道的哭泣聲停了,緊接著是小孩著急忙慌地喚人。
「醒了!他醒了!」
老妖怪眉頭一抽,默默閉上嘴。
一個熟悉的腦袋探入斐守歲的視線裡頭,模糊之間,是謝義山。
「醒了嗎?我看沒有啊,你再掐掐他的大腿肉,看他有沒有反應,」謝義山說得十分隨意,「要是不成,再掐掐胳臂下面的肉,若還沒有動靜,就是你看錯了。」
「不能再掐了,」陸觀道喃喃道,「再掐肉都紫了!」
斐守歲聽罷心裡啐了口,他努力去看那個掐了他大腿肉的人。眼睛終於能看到些東西,是燭火微弱的光占據他的視線一角。
他看到一左一右兩個腦袋正樂呵呵地看著他。
「喲,真醒了。」
「……」斐守歲張開嘴,復又閉上,他忽然就不怎麼想開口說話。
謝義山皺皺眉,一隻手蓋在斐守歲額頭上。
「沒什麼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
斐守歲動彈不得,便瞪著謝義山。
「你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吧,來來來我和你說,」謝義山笑嘻嘻地一把攬過陸觀道,拍拍小孩肩膀,「你入幻境後,我成功將鳥妖封印了,還順帶收下了池釵花的冤魂,明白了吧。」
斐守歲說不了話,他將目光一撇,去看陸觀道。
還是小孩的關心看著舒服。
不過斐守歲沒有忘記幻境裡發生的事情。要真如那神明所說,眼前的謝義山應該忘了什麼。
所以客棧里那謝義山說的話才與幻境中頭對不上。至於黑牙與池釵花……斐守歲微微蹙眉,見著陸觀道屁顛屁顛從一旁的木桶里舀出一碗白水。
小孩說:「口渴不?」
「……」
小孩手裡碗缺了三個口,雖然乾淨,但斐守歲不想喝。
謝義山見斐守歲沒有動作,他一把接過碗,喝了個精光。喝完不忘多謝陸觀道。
「這可是山泉水。」
山泉水?
斐守歲不解。
謝義山舔唇又道:「我們現在已經離開那鎮子了。」
「為……」斐守歲的喉間能勉強發出一個字。
「為什麼?」謝義山笑說,「為了收那隻鳥妖我拆了客棧,被客棧老闆娘滿鎮的追,所以跑咯。現在是在小鎮西南靠官道的一座破廟裡面,外頭下了大雨,只能進來躲躲了。」
是雨聲,斐守歲能聽到。
「你呢,入了幻境就沒醒過,已經過去整整七天了。我和這小娃娃一路背著你,吃了不知多少苦。」
「哼……」
「你哼什麼?」
斐守歲笑笑,他打眼見謝義山一身不錯的衣裳,還有陸觀道也穿了新衣。大概能猜到用的誰的錢。
「用了你的幾個子,衣裳不值錢,我倆加起來也沒你那件一個袖子貴。」
斐守歲倒是不在意。
他微微張嘴,勉強吐出一句微弱的話:「去哪裡?」
「往西南走,一個叫海棠鎮的,我去那兒有事要辦。」
斐守歲一愣,這也是他先前要去的地方,倒是趕巧。老妖怪闔上嘴,用念力喚出他的畫筆,墨水在空中凝出一行字。
「我此行目的也是海棠鎮。」
謝義山看到,便說:「那也方便。」
可惜陸觀道識不得幾個大字,他以為兩人背著他說些悄悄話,急得直拉謝義山袖子。
「我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去哪裡?」
謝義山不厭其煩:「我們三個一起去海棠鎮,海——棠——鎮——懂沒?」
陸觀道似乎有些不相信謝義山,轉頭去看斐守歲。
斐守歲微微頷首。
「唔……」陸觀道這才信了謝義山所說,他將燭台移過來,點亮了斐守歲的臉,「還要用牛車蓋著雜草去嗎?」
「……」
斐守歲心裡頭罵了句,怪不得他手上沾了不知什麼的東西,原是拉草料的車來拉他了。
謝家伯茶想了會:「不是有池釵花嗎。」
「什麼?」
斐守歲扭頭想去找所謂的池釵花,但他暫時還是動不了身子,用勁半天仍是躺棺材板一樣平仰著。
「沒和你說清楚,是這樣啊。那隻鳥妖被我封印在銅錢里。池釵花不願度化,我就只能遵著她的意思,洗乾淨怨念,將她的魂放入另一個紙偶裡頭。不過她現在沒有意識。過不了多久,便永遠地消散了。」
謝義山下巴點了點一旁倚在廟門口,仰頭看天的純白紙偶。
「就是她,不能說話,但一天到晚閒下來就是看天看地。有時候路上見到一朵花,都能停下來看小半個時辰。」
陸觀道在旁邊啃著燒餅附和著點頭。
斐守歲默然,他想起幻境裡頭真實發生的事情,如果他通過術法知曉了,那池釵花也是八.九不離。老妖怪設想池釵花的從前。若神讓一切回歸正軌,是沒有了陸觀道插足,還是那鬱壘神荼。斐守歲又反覆去想謝義山的話。
或許在謝義山的記憶里,他是憑著自己逃離烏鴉的追趕,之後才在客棧再次追到烏鴉……以及可憐的池釵花本是入了一次紙偶,又被迫脫離去唐年的身軀。
想了一會兒,斐守歲能動脖子了。
他終是見著了純白的紙偶。用妖身灰白的瞳打量,果然是池釵花。不過沒有怨念,魂魄是透明乾淨的。
女兒家痴痴地望著外面濃黑的雨夜,背影孤單。
寂寥的天,望不到頭的路。
雨絲橫斷,目光停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池釵花背對小廟的斷臂佛陀。雨水打濕了紙偶的麵皮。沒有五官的白紙,濕答答地凹陷進去一片,擬做一隻眼睛。
老妖怪轉身問謝義山:「你是不是忘……」
話未說出口,一道深紫色閃電從雲端一下劈到小廟旁,點燃了一棵古樹。
緊接著悶雷滾滾從雲層里響出來。
古樹燃燒起來,噼里啪啦地照亮路的一個圓區。
斐守歲知曉了,那位神不願讓他說,更不願提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