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香氣
2024-09-15 02:35:20
作者: 顧三銘
第16章 香氣
「會好起來……」
斐守歲垂頭,視線漸漸模糊。
他心裡頭念著陸觀道說的話,要是起初他也能知道這話該多好,可惜沒人與他說。只有誕生時,漫天冤魂的控訴,叫他沉著眼皮子,像在懸崖邊走投無路的羊。
老妖怪為了不閉上眼,用舌頭抵著自己的牙,咬住舌尖,他怕倒下了,孩子沒人管,自己也會被那謝義山收走。
即使這些年他做了這麼多世人眼裡的善事,可他畢竟是妖,沒人會去證明過一個妖怪的過往。與其等著別人審判他,不如就像死人窟那會兒,害怕自己倒下愣是扯斷了剛成型的手臂,用以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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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守歲咽了咽,他的舌根開始發苦,一股濃烈的灼燒味旋在他的喉嚨里,擔憂一點點漫出他的想法。
只怕是體內怨念控制不及。
「小孩。」斐守歲倦著,「你聽我說。」
「聽著呢。」
「記好了,要是那個吐血的人要捉我,你就先跑……」
斐守歲說完,眼皮子再也撐不住,將將要和上,聽到陸觀道一句。
「那你呢。」
小孩的話並非疑問,是肯定的後調。
斐守歲沉重的腦袋被刺激了,他居然聞到小孩身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他說不出來是什麼,但是很香,又不刺鼻。
香味縈繞在他身邊,而他的意識跟著香味在一點點回來,像廟裡的火燭,靜靜地燃。
陸觀道拍了拍斐守歲的背:「有好些嗎?」
「……嗯。」
「我跟你說,我從家裡走出來後,有次遇到個賣菜的老爺爺,他躺在樹蔭下。那天下了大雨,我就和他一塊躺著淋雨睡覺。」
陸觀道出了幻境後就不結巴了,說的話也不著急,在講故事似的。
「我醒來的晚上,老爺爺就飄在空中對我說話,說我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他還教了我該怎麼用那個味道,他說要是再有人累了,就這樣做。他說,要是我早這樣做說不定陸姨就不會走了。」
斐守歲有了些力氣,又開始思考小孩說的話,那個賣菜的老人怕不是什麼天上的神仙菩薩。
「然後呢?」
「你累了啊。」
陸觀道又去拍斐守歲的背,香味湧進斐守歲的五識。
斐守歲根本沒力氣動身,他只能感知氣息在他的身體裡遊走,把已被怨氣染污的指尖洗淨。
甚至是靈力也在一點點迴轉。老妖怪閉目感知體內的怨念,那股香氣將怨念逼到角落,像是吞噬著什麼,將古老的詛咒咽下。
斐守歲生出個念頭,他斜了眼陸觀道,或許這香比點魂管用。
可惜念頭還沒成型,陸觀道開口說:「你……你的氣堵住了。」
這會換做斐守歲抱著陸觀道不願動。
「堵住?」
陸觀道點點頭:「堵住就動不了了,不過也有個法子。」
「你說。」
斐守歲還抱著小孩。小孩卻掙扎著掙脫了他的懷抱。
陸觀道天真的笑容,印在斐守歲眸中。
「你有力氣沒?」
斐守歲勉強維持著坐直的姿勢:「有些。」
「那就好。」
陸觀道確認好斐守歲的狀態,才低頭在地上找不知是什麼東西。
老妖怪也四處看著,他見小孩跳下板凳,從地面摸出一塊碎掉的瓷片,是胡人砸在地上的酒盞。
小孩樂呵呵地將瓷片給老妖怪看。
「夠鋒利吧。」
斐守歲頷首,他見陸觀道低頭看著瓷片,朝自己的手腕上比劃。老妖怪察覺到不對勁,猛地伸手奪走小孩手上的瓷片,厲聲道。
「你做什麼!」
小孩被這一聲說蒙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的表情像只可憐的小狗。
「不是堵住了嗎?老爺爺說了,堵住了就是香味不夠濃。」
「不夠濃就要割腕……」
斐守歲突然知道了陸觀道所說的法子。在不可思議之中,老妖怪的表情變得複雜,又因小孩濕潤的眼眶,語氣溫和了不少。
「割腕流血,你不怕痛?」
「怕啊,」陸觀道仰頭看著斐守歲,「可是……」
斐守歲有了些力氣,他俯身抱起陸觀道坐在小板凳上。小孩身上還有淡淡的香味,很好聞。下意識將身體靠近。
「再怎麼想救別人,前提也該是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陸觀道不明白。
斐守歲又說:「就算要用香味,也該看看時機適不適合,那人值不值得。」
「值得啊。」
陸觀道緊跟著斐守歲說完,他笑呵呵地看著斐守歲。
「是你就值得啊。」
斐守歲被這句話擊得無力回答,所以他才不喜歡小孩子,總是口無遮攔,想到什麼說什麼,說的又都是真心話。
在這樣的真話下面,斐守歲的偽裝往往潰不成軍。
老妖怪不好意思面對小孩的臉,正轉過頭去,卻被小孩用手輕輕拍了下。
小孩子關心他:「為什麼不看我,是還難受嗎?」
老妖怪只能轉回頭去看,看到小孩樂得一張笑臉。
「沒事了。」
「沒事就好。」
斐守歲想透過陸觀道的瞳孔看到些什麼,卻始終都只有小孩深綠色的,毫不遮掩的探望。
這雙丹鳳眼,斐守歲說不上的有點愛看。
小孩的眼神露出來,像光照似的,一點點照透了老妖怪茂盛的樹冠。
反倒是被看的那人不好意思起來。
斐守歲拉著小孩的手,往身上靠了靠,以躲避小孩的視線。他能摸到陸觀道木棍樣的手臂,那股香味在小孩身上慢慢散去,遺留的只有流血結痂的味道,刺激著老妖怪的鼻腔。
「等會兒給你包紮。」
陸觀道看了眼自己,又看斐守歲,他搖搖頭。
「不用啦,過幾天就好了。」
「你……」
話落。
遠處打鬥的聲音傳到兩人的耳朵里。
斐守歲率先朝那個方向看去,他看到謝義山狼狽地後退數步,且步伐不穩,將要跌倒似的。
斐守歲默默用手蒙上陸觀道的眼睛。
「閉上眼,別看。」
「唔。」
因斐守歲看到不遠處的池釵花已沒有衣物遮攔。慘白的漿糊紙包裹著池釵花暗紅的魂靈,像是皮層之下深色的血管,伴隨著稭稈的摩擦與池釵花魂靈發出詛咒般的低語。
斐守歲知曉陸觀道非常人,但這般面貌也著實不該讓個孩子見著。
而黃銅錢正繞著謝義山周圍,形成一個圓圈。
謝義山背手拿著拐杖,一手做念訣手勢,他左眼流下鮮血,右眼還睜開著。
「鳥妖,你要還不鬆口,我就把你和池釵花的魂魄一塊收了。」
鳥妖?
斐守歲看向池釵花,他不能辨別出另外的魂靈,謝義山所說的鳥妖究竟在哪裡,斐守歲不得而知。
謝義山又說:「你附在黑牙身上不夠嗎?池釵花已經死了,還要去霍霍她做什麼!」
老妖怪用餘光看了眼老山羊。
見老山羊躲在小板凳後,瑟瑟發抖,是在懼怕。
而今斐守歲也沒辦法做什麼,只能看著謝義山去對付池釵花,但凡池釵花晚來一天,他也有力氣想法子。
萬事湊不上一個巧字。
斐守歲仍是有些倦,他靠著陸觀道的頭,墨發順著姿勢落在陸觀道的腦袋上。
小孩不安分地伸出手,捉到一縷長發。
「為什麼不能看?」陸觀道閉眼,摸索起發梢。
「太血腥了。」
雖然紙偶軀殼早就沒了血肉。
陸觀道歪歪腦袋,他好奇道:「和殺豬一樣?」
斐守歲笑了聲:「還是有差別的。」
「哦……」
畢竟流血的不是池釵花那隻豬,而是要殺豬的謝義山。
見池釵花沒有後退的意思,仍舊幻出長劍,攻向謝義山。
破碎的身軀,由著幾根稭稈支撐動作,每一招都沒有章法,可都用盡了力氣。
女兒家像只被剪斷線的風箏,分崩離析之時在狂風中逆行,越飛越高。哪怕飛到太陽下,哪怕滿身的漿糊紙都燃著了,她都不在乎。
「納命來……」
池釵花咬著字句,欲出不屬於她的兇狠。與斐守歲幻境裡遇到的小家碧玉相比,全然是兩幅聲嗓。
面對池釵花自毀式的進攻,謝義山並無絲毫意外,他甩出拐杖後退幾步,黃銅錢便隨著他簇擁,如一串游魚。
「你要我的命?」謝義山笑了笑,用拐杖點地以求平穩,「我命硬得很,你可取不走。」
池釵花的聲音從魂靈中傳出。
「我要你的命,我要所有人的命……咯咯咯……」
「嚯,你夠貪啊。」
謝義山還在貧嘴,他看到池釵花猛然刺向自己,也知曉時機已到。
見其執手掐訣。
銅錢劇烈地震動起來,繞在謝義山的拐杖之上,拐杖隱約間有暗紅色的紋路。謝義山轉了下拐杖,一面紅底黑字的旗子憑空出現,繞上杖身,銅錢隨即掛落在旗子邊緣,隱去光芒。
斐守歲見過這類的物件,民間人死之後為引其亡魂,方才用這物件。往往都讓有血緣的小孩子拿,走在喪葬隊伍最前頭。
名曰招魂幡。
不過謝義山手上變出的那個樣式,格外的老舊,看上去至少得是百年前用的,連符文都有些辨認不清。
謝義山顛了把,將招魂幡往前一擋。
池釵花立馬退下步,僵在原地。
「喲,臭烏鴉,不能控制了吧。」謝義山笑得頗為猖狂,「讓斐兄驅你怨氣,就是為此!還不快快還池釵花自由!」
說罷,他執手將幡一舞,做出一詭異的動作。
單腳站立,一手撚三指從杖身末端一滑。那幡面沾墨水的地方豁然開出一張大口。大口吐出一隻魂魄,悠悠地飄在謝義山面前。
是位老者,雖魂魄透明,但能辨認長須。
魂出片刻。
謝義山還沒說什麼,那老者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掄著拳頭虛空朝謝義山頭上來了拳。
「平時不供奉老朽,還想著讓老朽替你擦屁股!」
謝義山嬉皮笑臉地撓撓頭。
「這不忙著做善事呢。」
「善事?」
老者轉身略一眼斐守歲,才看到池釵花,他唬了跳,像做賊般游到謝義山耳邊,卻大聲到斐守歲都聽到了。
「豬仔子!你招惹姑娘家做什麼!」
「您老眼昏花看清了沒!」
「什麼?」老者又去看池釵花,復才驚訝道,「喲,不得了,這困的至少得是千年修為的妖啊。」
「所以?」
謝義山扮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老者啐了口,三下五除二地要爬回招魂幡裡頭,留下一句。
「麻煩事,不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