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伯茶
2024-09-15 02:35:18
作者: 顧三銘
第14章 伯茶
來者一身破爛,正跨步做踏入屋子的動作,前腳踩在窗框上,後腳還在外面。
一隻手頂開窗戶,另一隻手裡拿著串銅錢與拐杖。
天圓地方,正是官府發的正規錢幣。
斐守歲因那震動,被迫退在遠處安置酒罈子的地方,他識得這個偷窗欲入的小賊,正是帶他去唐宅的乞丐。
乞丐還沒翻窗入室,就一個踉蹌,頭著地撲在窗戶下頭,聽著就疼。
接著是很近的一聲羊鳴,伴隨一隻老山羊的頭趴在窗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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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守歲與那老山羊對視,老山羊便雙蹄一用勁跳入屋內。
兩人,一妖,一怨鬼,一山羊。
客棧被四方不同之物鼎立。
乞丐拄拐站起來,他吃痛般捂著自己的額頭,一把手握住山羊角,將老山羊拽起。
「你還頂我,這是恩將仇報!」
黑老山羊撇過頭,似有不服,一臉不屑。
斐守歲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好,他雖早預料到乞丐並非普通人,但那隻山羊又是什麼人物。
老妖怪的眼睛露出迷惑,被乞丐捕捉到了。
乞丐很是客氣地握拐抱拳,對斐守歲說:「好巧好巧,又和公子見面了。」
巧個屁。
斐守歲為得禮貌,只能朝乞丐頷首。
乞丐見狀放下山羊,換一隻手拿著銅錢串,很悠閒地朝池釵花走去。
「為了找你,我可是裝瘋賣傻了三個月。」他嬉皮笑臉地湊上前,「明明是只鳥妖,怎麼和鼠精一樣喜歡藏來藏去。」
池釵花無法動彈,眼神兇狠。
「別想著能逃了,喏,你看看。」乞丐點了點浮在空中的一枚銅錢。
「有它在,你就等著被我抓吧。」
順著視線,斐守歲注意到銅錢。銅錢上頭附了一層咒法,至於是什麼咒,太遠了,他看不清。
乞丐又朝還在發酒瘋的胡人說:「做不成使節就跑這種偏遠小鎮作惡,大人賣給池老太爺的珠寶我可都記下了,這一樣樣的都可是朝廷的禁品。」
一旁老山羊聽到「禁品」二字,急得直衝胡人拱去。
胡人被老山羊嚇到,瞬間醒了酒,雙腿無力地彎曲,嘴巴哆哆嗦嗦:「我、我……」
乞丐目光一瞥。
「怎麼想留下來陪這位『美嬌娘』,還是等天亮我押你去衙門?」
胡人聽到後半句,他露出一副難以言說的表情,手指拽著衣袍,支支吾吾。
「衙門不去,不去。」
「不去?那還不走。」
謝義山朝池釵花的方向嘖了聲,胡人這才清醒看了眼他口中的美人。
池釵花的臉早已支離破碎,麵皮在空中垂擺著,有生命似的在扭動。那張被撕裂的紅唇,一半在左,一半在右,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又哭喪一樣下垂。
張牙舞爪的長髮直直散開,像話本里會吃人的惡鬼修羅。
胡人咽了咽口水,臉色由紅變白,賠笑道:「我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乞丐翻了個白眼。
「不走也行,隨你咯。」
胡人知道乞丐的意思,立馬撒丫子就跑,幾乎是衝著往前,就差點沒把客棧的大門撞飛。
邊跑還邊說:「主啊,保佑我,主啊。」
客棧里,乞丐啐了口。
「還主呢。」
斐守歲目送走胡人,也生出個想走的念頭。這爛攤子既有人收拾,他也就不想摻和一腳。
還沒擡腳,乞丐喊住了他。
「斐公子。」
乞丐比起之前的拱手禮,這回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作揖,且彎腰到近乎一個謙卑的姿態。要不是一頭亂糟糟的捲髮,配合叫花子的打扮,斐守歲真要誤以為是哪家的公子哥,要和他煮酒論天下。
見乞丐笑說:「在下姓謝,乃『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名義山,字伯茶。」
話了,斐守歲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
老妖怪放下臭臉,淡然表情拱手回道:「斐徑緣。」
謝義山樂得開心,笑眯眯地指著仍被銅錢定住的池釵花。
「多虧了斐兄給的銅錢,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快捉住她。」
斐守歲抱胸,站得很遠。
「銅錢到處都有。」意思是不必恭維。
但謝義山搖搖頭,他走上幾步到池釵花身邊,一伸手。那一大串的銅錢便散開,圍繞在他的掌心之上,閃出微光。
隨即,池釵花的表情更加痛苦。
謝義山:「唯獨要修習之人使用過,方才有效。」
斐守歲挑眉不語,看來他不光跑不掉,連身份都已被猜透。
只見銅錢分散,圍繞住池釵花。謝義山手指一曲,懸在空中的長劍便游到他的身側。
「斐兄不過來看看?」
斐守歲自然好奇,但他並不是沒有警惕心的人,於是客套道:「這個點早已宵禁,客棧搞出這麼大動靜,夜巡兵遲早要來。謝兄還不快點收拾了?」
說著,老妖怪看了眼在二樓偷瞄的老闆娘。
「客棧老闆不計較,官府之人可沒這麼好說話。」
謝義山聽罷,忽然一笑,他掂量著手中的長劍。
斐守歲察覺,默默地去拿腰間紙扇。
「斐兄不要緊張,不妨進一步說話。」謝義山眯眼笑著,活脫一隻老狐貍的面貌。
斐守歲知曉再不過去,謝義山也會走過來。既然如此,掌握主動權就比溜之大吉重要。深知了其中利弊,老妖怪不得不笑臉相迎,上前與謝義山一塊研究長劍。
「怨氣所成,不是一天兩天了。」
斐守歲頷首贊同。
謝義山又說:「而且是池釵花生前步搖變的。」
斐守歲依舊附和。
誰知謝義山冷不丁來了句:「斐兄有把握點化它嗎?」
因看劍兩人湊在一塊,此時謝義山轉頭便對上斐守歲一張略微驚訝的表情。
謝義山笑道:「友人說江湖上有位畫筆點魂的俠士,且並非凡人。那日包子鋪前,我一看斐兄那氣質,我就知道……」
「別說了。」斐守歲打斷謝義山的恭維話,堵上一句,「既然知道,就開誠布公吧。」
謝義山一愣。
「好!」他笑著拍了拍斐守歲的肩,「爽快。」
斐守歲不搭理謝義山,轉身去看池釵花。
眼下池釵花被銅錢定住了動作,而銅錢乃細線串聯,她就像誤入盤絲洞的蛾子,沒有一處能稍作呼吸。
「那謝兄打算怎麼處理。」
斐守歲看向池釵花臉上暴露的稭稈,「我想謝兄知道的應該比我多。」
謝義山笑了笑,將長劍丟給斐守歲。
「斐兄負責驅散怨氣點化池釵花的魂,我負責抓鳥妖怎麼樣。」
斐守歲接下長劍,擺出招牌式的謙和:「我還不知道有什麼鳥妖,謝兄可否與我解釋一二?」
「好說,斐兄你看那池釵花的軀殼。」
斐守歲細看:「紙偶。」
「對,是紙偶所作,而她的魂被困在紙偶里,由一隻鳥妖附身得此。要是斐兄能散了怨氣,我再捉鳥妖,那池釵花的魂魄才能得以解脫。」
「你的意思是,現在行動的是鳥妖?」
斐守歲不認同般反問。
「是也不是。」說著,謝義山瞥了眼老山羊,「現在的池釵花,應當是池釵花本身,但心緒由著鳥妖走罷了。所以得控制了鳥妖,方能度化池釵花。」
話落,謝義山又拱手。
斐守歲頷首,只是虛身回了禮。他再看釵花紙偶,聯想昨夜的狹路相逢,原來沒有及時辨出,是有其他同類作祟。
回一句:「有勞。」
謝義山見斐守歲答應下來,鬆了口氣。他走到池釵花右側,沉思良久,手一揮。
銅錢變成一摞,浮在空中。連接銅錢的細線將釵花紙偶切割出一道道裂縫,隨後細線崩斷。
池釵花失去了控制。
一聲鳥鳴衝破池釵花暗紅的靈魂,這魂魄比昨夜斐守歲見到的更加沉重。怨魂包含的怒氣被壓抑之後迸發出來。長劍受到感召,幻回步搖,又如冰錐融化,滴入地面。
明明是銀白的步搖,滴下來的水卻是深黑。
水滴過後,周遭瞬息間被黑霧籠罩,緊接著二樓的看客,一個兩個發出慘叫。
黑霧像海嘯,吞噬每一個無辜的生命。窒息的失重感沖入鼻腔,錘擊著感知。
斐守歲沒有料到謝義山的舉動,他擡手遮擋池釵花身上洶湧的怨念,用念力喊一句。
「你做什麼!」
謝義山早被黑霧褪去看不見身影,只聽聞遠遠地回。
「斐兄,我有我的道理!」
道理?
什麼狗屁道理。
斐守歲被這舉動搞得無語又惱火。
是了,他確實不會很快被怨氣影響,但這一客棧的人怎麼辦,還有那個在二樓昏睡不醒的陸觀道。斐守歲做事講究個萬事俱備,但如今一遭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老妖怪萬般無奈,抽出腰間紙扇。執扇一扇,旋風在黑霧之間逼出一塊淨地。
緩緩睜眼,待眼前明朗,斐守歲便念訣穩固空中紙扇。
周圍被紙扇隔絕出一方小小圓區。斐守歲環顧四周,滿眼漆黑,仿佛是天地尚未分出高低,皆是混沌。
老妖怪確認好目前處境,還下意識往原來樓梯的位置看去。本來這個位置能望得見二樓屋子裡的動靜,至少斐守歲能及時知道陸觀道醒沒醒。
可惜,這樣誇張的霧,是什麼也做不到了。
斐守歲默然片刻,想去尋黑霧裡池釵花的位置。
恍然,在他左邊位置傳來酒罈子打碎的聲音。亮光也從那處一閃而過。
老妖怪憑著直覺,取下腰間畫筆,著墨往閃光處一點。墨水揮向黑霧裡,就像雨水落在湖面上,泛起陣陣漣漪。
轟的一聲,黑霧像碰到什麼東西一般散去不少,在酒罈子與斐守歲之間連接出一條小徑。
斐守歲看到小徑盡頭,是老山羊,就站在他面前,還「咩」了聲。
「你倒還有意識。」
見著老山羊棕黑色的皮毛,上面沾了剛剛揮下的墨汁。
斐守歲擡腿走到老山羊身邊,蹲下查看墨印,垂眸片刻,笑道:「看來你和謝義山一樣有故事。」
「咩。」
斐守歲又道:「黑牙師傅。」
老山羊猛地一顫。
斐守歲知道自己猜對了,卻笑不出來。
「我不知道什麼借屍還魂。」斐守歲起身朝亮光處走去,「但我剛剛用的這個術法只會粘在死人魂魄上。」
老山羊垂頭不言。
斐守歲嘆氣:「你……算了,這又與我何干。」
說著他背手踏入混沌之中。
周圍黑霧因紙扇退避,但紙扇照出的光亮也只有一點點範圍,再大一些,斐守歲也支撐不了。
被霧氣籠罩的客棧好似荒原的黑夜。下起大雨,一切寂寥。連掙扎打鬥的聲音都被黑霧吞下,安靜的發毛。
美的東西,不小心觸碰到就會消散。反倒是詛咒,永生永世都擦不去,洗不掉。
斐守歲置身於黑霧的詛咒間,沒走上幾步路,二樓木梯那邊也閃出一道光。老妖怪轉頭去看,就在黑霧裡頭,那個明明應該在沉睡的小孩,光明正大地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術法被小孩輕輕一踩,褪得無影無蹤。
小孩子的動作遠遠地印入斐守歲灰白的瞳孔里。
斐守歲看到陸觀道眉間墨水未消,而陸觀道也看到了他,一副茫然的表情因見著了斐守歲,嘩地一下。
開出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