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衣
2024-09-15 02:35:17
作者: 顧三銘
第13章 紅衣
白粥因此難逃一死,一傾而倒。
斐守歲還沒吃上幾口熱乎的,嘴巴里干嚼著燒餅,眼睜睜看白粥順木桌的縫隙流下。
老妖怪並不是嚇到了,只不過有再多的反應,不如靜靜然隨它去。和醉鬼計較,就算自己占理,也要吃虧。
於是斐守歲瞥了眼胡人,喚一聲店小二。
「粥灑了,打碗新的。」
店小二搓著手,像只蒼蠅:「哎喲,這餐給您免了,您別生氣啊,小的這就給您打粥去!」
斐守歲頷首不語,但一旁的胡人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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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廝操一口不流利的土話,諷道:「要不是一定路過這座城,也不會遇上……哼!晦氣蛋。」
斐守歲不搭理胡人,只顧啃燒餅。
胡人又說:「窮酸樣。」
斐守歲很想笑,是因為那胡人的口音算得上南北合併又不融會貫通,再加上每句說完都有個不著調語氣,像一盤豆腐乳端在不愛吃的人面前,格外尷尬。
老妖怪不計較,起身要換個桌。
胡人喊住了他。
「走什麼?來一起吃酒,大爺請你!」
斐守歲輕笑。無人能看懂他笑裡頭藏了什麼含義,挑釁也不是,歉意也看不出。
「不了。」
胡人摸了把自己的大鬍子:「你什麼意思?」
話落,店小二以極快的速度拉住了大鬍子人,可憐小二郎聞到了一嘴的酒腥。
「客官行行好,老闆娘說在給您加盤豬頭肉,您看?」小二說完指了指兩桌後的斐守歲。
斐守歲還在啃自己的燒餅。
胡人只好作罷。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客棧大門傳來了敲門聲。這會子客人都上樓睡去了,樓下也就斐守歲與胡人兩桌客。
店小二撓撓頭。
「這都宵禁了……」
大鬍子笑著吃豬頭肉:「看看又沒事!」
「客官,宵禁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都招待吃酒了,還怕這個?」大鬍子說完,又放聲笑起來,酒氣和他的脾氣一樣鬧騰。
門外客沒給小二思考的時間,又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連胡人說話聲都停了,僅有那不停地敲門,是一個節奏,一個響聲,在夜晚靜悄悄的街道上,格外地聲入人心。
店小二犯難。
猶豫之間,聽到樓上老闆娘一句。
「開門!」
店小二隻能硬著頭皮去開。
深秋了,屋外很冷。開門一瞬,就有寒風灌進來,直擊人的天靈蓋。
小二再怎麼冷,也是笑臉相迎。他看了眼來客,僵著臉說:「姑娘怎麼深更半夜來!」
那人沒說話。
「姑娘是打尖還是住店?」
小二湊上去,正巧對上來者面貌,他立馬屏住了氣,隨後咋咋呼呼地摔倒在地,直喊。
「死、死人啊!」
小二的尖叫聲比胡人喝酒的動靜還大。
斐守歲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他見著來者穿一身紅衣,腰間別著只銀質步搖。
倒是背對著斐守歲,認不清面貌。
胡人來了興趣:「死人不會動,夥計你喝酒喝糊塗了。」
「池、池、池……」店小二撐著手惶恐地往後退,哆哆嗦嗦地說話。
斐守歲聽到個「池」字,復又擡頭去看。要是池釵花他怎麼會沒有察覺。
只見那人轉過頭,當真是池釵花的臉。
老妖怪立馬抽出腰間紙扇,警惕地看著來者。
胡人卻不識好歹地站起來,醉醺醺地左搖右晃,愣是晃到池釵花身邊。他看到池釵花一張精緻小巧的臉,伸手就去摸,還將池釵花的臉掰過來。
「美人兒。」
說完,拉著池釵花的胳膊,吐了一地。
池釵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利索地甩開胡人的手,還未擡腳,被甩開胡人又去抓。
反覆好幾次,在斐守歲面前好像在跳舞。
胡人還說:「這是欲擒故縱,對吧,欲擒故縱是!」
池釵花不說話,眼神散在別處,呈現一副呆滯下的清冷。
可誰知那胡人仍舊胡攪蠻纏,不管是人是鬼都被擾得煩了,似乎是忍無可忍之下,池釵花一個巴掌扇在胡人臉上,清脆又響亮。
巴掌打完,胡人瞪大了眼,愣愣地站在原地。
池釵花輕快地甩甩手就朝斐守歲走去,還沒走出幾步,胡人又拉住了池釵花。
「小娘子力氣真大,我喜歡!」
扮著笑臉的斐守歲瞬間對胡人肅然起敬。
池釵花站在原地不動了,胡人藉機從後面抱上池釵花。醉漢說出的話總是沒有邏輯的。
「小娘子和我回家親熱。」
「……」
斐守歲笑而不語,他看向一旁早已嚇傻的店小二,咳了幾聲。小二才醒悟過來,用四肢爬行,一溜煙地竄到後屋。
池釵花注意到逃跑的小二,她機械地轉頭歪著腦袋,雙眼像黏上去的桂圓核。
斐守歲用下巴點了點胡人,笑道:「不嫌棄嗎?」
池釵花順著視線看到胡人的手,還有那胡人居然枕著她的肩膀打起了呼嚕。
「嫌……棄。」
話說得很生疏。
斐守歲撐著腦袋,不緊不慢:「有事?」
池釵花將腦袋歪到了一個常人無法到達的地步,咯一聲張開嘴,從她的嘴裡吐出一個鬼魂。
「昨日之事,是我的錯,只求你別來打擾……我,給你。」
鬼魂飄在空中,斐守歲定睛一看,是唐永。
「為什麼給我。」
池釵花:「給你。」
「不要。」
斐守歲可對凡人魂魄不感興趣,他巴不得離遠點,省得那些貪迷污了他的畫筆。而且那唐永死狀太難看了,舌頭伸得又長又噁心,嘴巴下邊是大口大口的血漬,有礙觀瞻。
池釵花看看唐永,又看看斐守歲。
「不要就是,就是吃罰酒。」
斐守歲搖頭,調侃:「我不喝酒。」
說到喝酒,後面的胡人來勁了,他原沒睡著,就趴著占池釵花的便宜。一聽到酒字,他立馬鬆開手,指著池釵花的後腦勺罵。
「臭蟲!找他喝,為什麼不和我喝!」
池釵花被罵了,沒回。她仰頭用手捉住唐永的鬼魂,指甲是血紅的,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將唐永塞進自己的嘴巴。隨後轉過頭,身子不動,僅是腦袋轉過來,和貓頭鷹一樣。
胡人被那腦袋嚇住,嘴巴合不上。
「你也要吃、吃罰酒?」
斐守歲撲哧一笑。
這一笑點著了胡人的脾氣。胡人借著酒勁,硬是裝作不害怕,哆嗦道:「罰酒是什麼酒,不管什麼酒,我都喝!」
斐守歲表情忽然嚴肅,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池釵花身上怨念的外露。他之前沒發現,原來是藏得深。
這下子,愛吃酒的胡人要倒大霉了。
斐守歲不打算出手,他是妖,沒有哪條規定說了他必須得救人。就算一時好奇出手,過不了多久就會膩煩。他想起樓上,因他術法還睡著的小孩。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厭倦,什麼時候就拋下不管。
暫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斐守歲:「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胡人不聽,仍不願走。
夜深人靜。
屋外有突兀一聲羊鳴,混合楓葉的簌簌聲。層層濃雲不見月色,看不清來路的夜,人們都安眠了。
屋裡,池釵花端著身子不動,胡人與她大眼瞪小眼。
羊鳴一句接著一句。
胡人因這寂靜放鬆警惕,試探:「嚇唬啊,你只會嚇唬人!」
池釵花仍是沒有回話。
胡人見池釵花抿嘴秉著一口氣,雙目暗淡無光。於是愈發放肆,他跳到池釵花面前,手舞足蹈地捏鼻扮丑。
「脖子是戲法吧,和變臉一樣,對吧!」
後桌的斐守歲亦是不言語,靜看池釵花身上的怨念從一小塊區域蔓延至房梁。池釵花的樣貌在老妖怪眼裡已經分辨不出。因怨氣洶湧,已將池釵花包裹個徹底。
斐守歲犯難,這般的冤魂,別說他度化了,鬼界使者來都得搬救兵。
可憐胡人看不見怨氣,還在池釵花面前跳腳。
怨氣愈來愈深,濃到發出一陣惡臭,像是一塊新鮮的肉擱置在污水裡腐爛,又腥又難聞。
池釵花在灰暗裡將頭一步擰回了原位,她看了看斐守歲笑眯眯的臉,似乎有所深思。
片刻之後。
在胡人百般挑釁下,池釵花手掌一旋抽出腰間銀質步搖。步搖變成一把長劍,劍身散著銀光。
就在老妖怪眼前,滿屋的怨氣被長劍吸入。頃刻,池釵花的臉重新出現在斐守歲的視線中。
女兒家已不如來時漂亮,紙偶的麵皮因剛才的怨氣衝擊散了大半,露出來的是稭稈做成的骨架,還有未乾的漿糊。
池釵花滾燙髮暗的魂靈被稭稈困在心的位置,跳動。
斐守歲沒有驚訝,他甚至很悠閒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有些微涼。
喝酒的胡人意識到事情真的不對勁時,已經晚了,他哪裡都逃不掉。
池釵花機械般轉過身,一把長劍閃呼閃呼照出胡人慘白的臉。
胡人嚇得問她。
「劍……劍也是戲法嗎?」
當然不是。
但池釵花沒有回話。
女兒家歪著頭,以極快的速度將長劍一甩,朝胡人刺去。
斐守歲的眸子變成灰白才能捕捉那動作。
明明走路說話都是遲鈍的,為何偏偏輪到砍人就這樣的靈敏。斐守歲想起幻境裡一針一線縫製荷包的女兒家。女兒家的手上沒有練家子留下的繭,有的不過是針線劃落的傷疤。
是制偶師的刻意為之,還是……
還是女兒家自己向上蒼的祈求。
斐守歲垂眸,靜靜等待胡人血濺當場。茶盞里的茶吃完了,還是只有羊鳴。
風颳起來,衝擊著紙糊的窗子。
等著人頭落地,周遭安靜,只有塵埃在遊動。
沒辦法,斐守歲不以殺人放火修煉,所以他既不願血玷污了自身,又因妖的本能想去這麼做。在內心與修習的選擇之下,斐守歲往往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嘴裡念著「阿彌陀佛」,眼睛總想看看新奇與血腥。
斐守歲擡眼偷望,見池釵花的手高舉,長劍被困在空中動彈不得。
女兒家那張破碎的臉猙獰著鼓動,用盡力氣也移不動長劍。長劍就像被困在那個虛空,被什麼不知名的氣握著。
斐守歲思索些許,便用妖身的眼瞳打量。這才發覺長劍劍柄處有一圓圓的物件。
物件中空,黃銅色。
還沒給斐守歲思索物件的由來,黃銅色物件一震,碎了劍柄一角。斐守歲反應及時,立馬點地,跳開飯桌。
震動的餘波將木頭桌椅橫面沖開,茶盞應聲碎裂。
緊接著,屋外羊也不叫了,風也停下來。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打開靠河一邊的窗戶,咧嘴笑道:
「總算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