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家
2024-09-15 02:35:16
作者: 顧三銘
第12章 回家
倒是個大道理。
斐守歲戴上專給小孩看的面具,微笑不失禮貌。
「你不回家還能去哪兒?」
陸觀道愣了下,他拍著胸口想噎住打嗝聲,回答不出。
須臾,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搖了搖斐守歲的衣角。
「那、那我們去找陸姨吧。陸姨會收留我們的,等等……陸姨是誰……陸一?」
陸觀道說得越來越迷糊,他嘴裡一直念著「陸姨」二字。
「陸一,陸一?他是誰?好奇怪,我心裡頭怎麼存了她的名字。」
斐守歲背手默默將畫卷散去,他看著小孩在那裡自說自話,怪不得在棺材鋪旁初見陸觀道時,他就已經忘記了陸姨這號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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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怪沒了解過凡人的毛病,但能肯定了,他面前的小孩,這姓陸名觀道的,絕對不是個凡人。
至於是人是鬼,尚且沒有定論罷了。
「陸一是誰不著急,我們先回家。」老妖怪說。
陸觀道沒有搭理他,只是含糊,掰著手指,算起東西。
「五天後,陸一說要賣穀子,可是……」小孩看向身後大火,「可是稻田上什麼都沒了。」
又說:「半月後,陸一和陸書要買新衣裳,說、說給我一件,還要給誰一件?誰來著……還要買、買肉,說要做臘肉,這樣過年就可以吃了……」
陸觀道的話漸漸磕絆,但他還在說,說一些摸不清真假的家長里短。
斐守歲默默地聽著,聽到一戶農家一年的瑣碎。
可農家早就葬身於大火里,無處逢生。
陸觀道不哭了,他笑嘻嘻地轉頭,拉上斐守歲那隻垂落的手。
「有人和我說,過年吃年糕呢!你要不要吃,哎?」陸觀道眨眨眼,輕問,「你、你是誰啊?」
好像在說悄悄話,語氣格外小心。
斐守歲笑道:「和你一起吃年糕的人。」
「這樣嗎……」陸觀道似在思考,又仰臉,對斐守歲說,「你的眼睛好好看。」
斐守歲一愣,他是忘記了自己灰白的眸。
陸觀道沒等待斐守歲的回答,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沒肝沒肺地往前走,笑起來。
他的嘴裡唱出沒有曲調的歌謠:
豐收啦,沒高粱,燒稭稈;
冬天啦,吃臘肉,打年糕;
要有美酒,要有大雪;
囡囡啊,不要哭;
囡囡快把酒拿來……
聲音悠遠,像是哭出來的。
斐守歲用餘光注意小孩。小孩卻沒哭。小孩的臉皺皺巴巴,一滴眼淚都忘了流。
老妖怪默默牽著小孩的手往前走,前方不是出村子的路。是斐守歲看到那一扇離開幻境的大門,正敞開。
大門溢出濃霧,幻影看見了一大一小,又是作揖。
斐守歲這回只是微微頷首,用來回禮。
老妖怪自然聯想過幻影與陸觀道的關係,這影子是做什麼的,看上去模糊一團,沒有口鼻。
不過禮數端正,算得上順眼。
現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斐守歲來都來了,他要救人,不能半途而廢,也不能置之不管。
於是乎,老妖怪加快前進的速度。
陸觀道卻沒有跟上的意思,在孩子的眼裡大霧比大火更加嚇人。他遲遲停在遠處不願動。
斐守歲回首,扯了扯小孩的手,關心一句:「回去了,不走嗎?」
陸觀道激靈一下,立馬躲到斐守歲身後。他顫著聲音,指向濃霧。
「去哪裡?這裡不是家。」
「……」
斐守歲將身子擋在陸觀道面前,遮擋孩子的視線。緊接著他念訣幻出一張白紙。紙上正是幻境出口,那扇大門的樣子。
他抽出畫筆,點墨修改,將大門與霧氣改成了農家院子裡的木門樣式,有破舊的門閂,還有倚在門旁的笤帚。
散落一地的稻穀。
筆落,一陣氣湧出白紙,圍繞大門而去。
斐守歲胸有成竹般等待結果,他對小孩說:「數到十,我們就回家。」
陸觀道用手蒙著眼,一下一下地數著數字。
「一,二,三,四,五。」
數到五的時候,氣散了。
大門還在,沒有農家。
斐守歲執畫筆,低頭看白紙。白紙上的畫變成了原先的模樣,仿佛在笑話他無功而返。
老妖怪有些無語,原來不光幻境裡的東西不能改,連出口他都沒有資格動。
終是數到了十。
斐守歲沒法子再騙陸觀道跟著他走,唯獨的辦法是奪去陸觀道走路的機會。
猶豫些許。
斐守歲終是下定決心,他移開身子,一下子將陸觀道抱在懷中,還順帶用手蓋住了陸觀道的眼睛。
陸觀道被突然而來的騰空嚇到,但他仍閉著眼,顫音問:「怎麼了?要幹什麼?」
斐守歲心平氣和:「你累了,我抱你回家。」
「我不累……」
陸觀道為自己辯解,話入斐守歲耳朵里,像是無意識的撒嬌。老妖怪觸到手心裡不安分的眼睫,繞得他發癢,可他不能叫陸觀道不害怕,只能安慰,用著慈祥溫柔的語氣。
「快點走,我們回家吃臘肉,吃年糕,好嗎。」
陸觀道微微點頭,又反駁一句。
「可、可是我自己能走!」
斐守歲邊哄著,邊朝大門走去,他開始唬人。
「你聽到沒。」
「嗯?」陸觀道側耳,「噼里啪啦,是稻穀著了?」
「不是,是陸姨在叫你回家,喊你的名字。」
小孩子聽到「陸姨」二字,想坐起又被按下。斐守歲緊緊抱著他,不讓他看到什麼,要是讓陸觀道看到自己正身處濃霧中央,不曉得會著急成什麼樣子。
斐守歲順便還堵了陸觀道的話。
「陸姨說,你再不回去,就沒得年糕吃了。」
陸觀道忽然急了,他著急忙慌地用小手拍了拍斐守歲的胸口,又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貼著身子,悄悄說:「走快些,等等、等等我的年糕分你一半!」
斐守歲笑著應答。
一隻腳已經跨入大門,隨即大門外的霧氣被打散。
門發出沉重老舊的聲音,轟然關上,只剩下虛無。
陸觀道聽到動靜,不解地問:「家裡什麼時候換了門閂?」
「換了吧。」
斐守歲鬆開手。陸觀道立馬看到了滿目的虛空。一片黑暗,暗到沒有盡頭,又處處是遠方。
小孩子愣住了,痴痴地晃著腦袋。
「錯了呀,錯了呀,這不是我家。」
斐守歲拿出畫筆,一隻手抱著瘦小的人兒,另一隻手在陸觀道的額頭上點了下。
墨水幻成一顆淡淡的黑痣,與斐守歲眉心那顆一樣。
陸觀道茫然道:「你不認識路嗎。」
斐守歲也心無波瀾地回。
「認識的,馬上就回家。」
小孩子還想反駁,卻突然來了困意,他靠在斐守歲的肩旁,腦袋一擺一擺的。
他說:「你在唬我……」
斐守歲輕拍小孩的背,像是在哄睡,連聲音都聽著催眠。
「沒有唬你,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就不疼了。」
「唔……」
陸觀道終在斐守歲肩頭熟睡。
斐守歲一下一下拍著小孩的背,觸到傷疤時,還是忍不住多想,這么小的人兒哪來的過往。
倒是不排除因受傷變小的可能。
斐守歲嘆氣,擡步走出幻境。
……
外頭的天,有些暗沉。斐守歲緩緩睜眼,一對灰白的瞳像退潮般變回深黑。
窗戶呼出一陣晚風,打在臉上。
今日烏雲壓城,不見夕陽。只聽到窗外巷子裡傳來叫賣聲,是晚間農家的辛勞。
已盡傍晚。
斐守歲凝眉調理片刻,方才有力氣去看陸觀道。可嘆的這個幻境擬夢,運作一次就會消耗大量的體力,這回間隔才不過幾日,已經到他的極限了。
老妖怪遮擋不住臉上的疲倦,要不是還有個池釵花的冤魂沒有散,他真想隨地就睡下,睡一個昏天地暗。
冷風颼颼地從窗子口溜進來。
斐守歲喝一盞涼茶潤喉,才轉身去關照床榻上的小孩。陸觀道臉色好了很多,也不再發熱,就是一直冒虛汗,說些囈語。
秉持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斐守歲上前把脈,果然如他所料,怨氣已散。
看著小孩虛弱的模樣,真難聯想「妖怪」兩字。
小孩還在幻境裡說他的眼睛好看,灰白的東西,有什麼漂亮可言。
斐守歲撐著腦袋,他的黑髮及腰,像是剛睡醒一樣炸開來,亂糟糟的,一束花開。
他說:「非人,非鬼,難不成是天上的仙子?」
說出這話,他自己都笑了,哪有神仙混得這般慘。
可若不是什麼大羅神仙,為何陸觀道身上的怨氣會自行消散,讓斐守歲來了個無功而返。
斐守歲心想,要真是個神仙,等這仙人回到仙界,說不定還能給他點好處,也不算吃虧。
「罷了。」斐守歲實在撐不住,側躺在床榻一邊,「未來之事,何須現在勞心。」
這也是他做事總不留餘地的瀟灑之處。
眼皮子打戰,睡去一會。
再睜眼,天完全黑了。
夜沒有繁星。風像山谷間的流水,湧入人間之時,帶來嗚咽。
斐守歲垂頭去看陸觀道。小孩眉間點墨未散,也說明還不是他該醒來的時候。
老妖怪起身,又坐了會。
他想起自己的眉心痣,總覺得不要示人的好。並非是為的好看,只不過有時斐守歲耗盡了力氣,眉心痣就會變得深紅,這樣惹人注意的把柄,藏下是最好的。
斐守歲便掐訣將紅痣掩藏。
微微擡眸,倒水入茶盞,發覺茶水更涼了,他只好提壺下樓去討一口水喝。
為防止陸觀道突然醒來再次出走。斐守歲專門關好了窗,用畫筆在屋門口畫下一個圈,模仿大聖的語氣念訣:「我不回來,你可千萬不能走出圈外。」
收拾好,斐守歲安心地關上木門,一隻手背後,走下樓。
樓下還有吃茶飲酒的客人,算不上熱鬧,總歸比那唐宅棺材鋪舒坦很多。
店小二本站著發愣,見到斐守歲,立馬上前招呼。
「客官有什麼吩咐,只管和我說!」
斐守歲提了提茶壺:「溫水,切莫太燙。再來碗白粥,一疊咸口燒餅。」
「好嘞。」店小二將白布條子往肩上一甩,接了茶壺。
斐守歲便坐在靠窗一側,等小二上好粥,他慢條斯理地打發時間。
畢竟眼下找不到池釵花冤魂,他也要休息幾日才能迎戰。
夜色漸濃,微闔的窗子冒出涼氣。隔壁桌的胡人正喝酒吃肉,與斐守歲的白粥一碗,頗有反差。
斐守歲不在意這些,也不想去交際吃了酒就發瘋砸碗掀桌的人。
還沒喝口熱粥,就在咬下燒餅的那瞬息。
一隻酒盞倏地落地,碎了個五仰八叉。
店小二勸酒不及,斐守歲用餘光注意著鬧事的胡人,大鬍子,藍眼睛。
鬧騰地很。
誰知那邊又甩來一隻茶盞,好巧不巧砸到了斐守歲的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