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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火

2024-09-15 02:35:15 作者: 顧三銘

  第11章 大火

  

  斐守歲垂眸片刻,他鬆開小孩的手,站起身也朝那幻影作揖。不管如何,斐守歲雖是施術者,但他仍尊重每一個幻境的人物,包括了面前不知從哪裡來的幻影。

  幻影並不言語,在斐守歲眼前慢慢消散,散成一團空空。

  濃霧隨即傾巢出動,漫上斐守歲的雙腿,藤蘿一般纏住細腰,爬上肩頭。

  斐守歲閉目背手,靜候濃霧帶他拖入幻境。

  幻境裡。

  沒有大雨,不見霧氣。

  未等睜眼,就能感覺到熱浪滾滾。是一場大火,乾燥得臉頰都要起皮。

  斐守歲眯眼看去,入眼的是火光。樹木披上火的衣裳,飛舞起來像只浴火的鳥兒。

  被火叨擾的樹葉,因風吹起,從一處開始攀爬,點燃整個村莊。

  等斐守歲完全在幻境裡睜開眼,撲面的火光,讓他滯了片刻。他誕生時也見過這般大的火,只是再一次身臨其境,未免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火舌是一段扯嗓子的二胡,從一頭拉到另一頭。扯出一曲生者無法形容的苦難。

  眼見著大火燒斷一根房梁,傾倒一間草屋。斐守歲才有了動身時機,不知為何這處幻境舉步維艱。他提袍走上幾步,四處去尋陸觀道。

  可斐守歲與那小孩相識不過兩天,別說孰知了,放在人群里,都只能說萍水相逢一場,算不上緣分。

  老妖怪犯了難,他又主木,而火與他相剋。

  更何況,他本就懼怕火光,他害怕死人窟里發生的事情再次出現。

  眼瞅著大火燒出一間又一間的黑影。

  斐守歲將紙扇別於腰間,拿出畫筆幻一張屏障。相剋又如何,他知曉自己是來救人,沒有時間給他猶豫。

  下定決心,剛沒走上幾步,村子小路口跑來兩個小孩。

  大火圍繞的小路,仿佛是從陰曹地府延伸來的捷徑。小孩跑得前仰後翻,可並沒有什麼鬼怪在追趕他們。後面只有大火與逝去的一條條性命,在悲嚎。

  兩個小孩穿得都很破爛,其中一個略微高些,另一個頭髮遮擋了眉毛。

  高個子小孩推搡著矮個子的往前跑,不知在說些什麼。

  在幻境裡遇見生人,一般是對幻境主人有影響的角色。斐守歲便湊上前,在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中聽到一句。

  「你先跑,阿娘和我會跟上來的,聽明白沒!」

  個子矮的小孩一雙丹鳳眼含住淚珠,斷斷續續地說:「可是陸姨、陸姨她,陸姨……是不是陸姨要趕我走?」

  斐守歲認出來了,矮個子的是陸觀道。那有些撒嬌似的哭腔他最熟悉不過。

  高個子的小孩忽然不說話了,與陸觀道面面相覷。

  待火舌起舞,驚醒高個子時間不多了。

  高個子開口,語氣突然兇狠:「對,她就是要趕你走,你怎麼還不走。都是你,我阿娘才落得這樣的下場,你還不滾,滾啊!」

  「滾啊!」

  高個子說完用力推了把陸觀道。

  陸觀道差點踉蹌倒地。

  大火里。

  孩子的眼淚水印出有生命的火光,他的眼裡說不盡的委屈,可那高個子的孩子還在吼他,他只能往前跑,往前跑幾步又回頭,見著高個子還在原地,他便想回去,一邁步就又被罵回去。

  陸觀道只能向前。

  前面是無盡的夜,大火點燃昏黑,把圓月的光彩都奪了去。

  斐守歲跟上陸觀道,忍不住回首看高個子,他幾乎與陸觀道同一時間轉頭。

  轉頭一瞬,那高個子的小孩被一旁的火屋壓倒,連尖叫聲都被吞沒。

  沒有地方呼喊,哪怕一句娘親。

  陸觀道瞳孔瞬縮,他想轉身,卻忽然剎住了腳。他吃痛似的捂住胸口,上氣不接下氣,明明不在水裡,卻好像溺亡。

  小孩一點點彎腰下跪,頭頂著開裂的田地。

  斐守歲就站在他身旁。

  「唔……」

  陸觀道不停地吐氣吸氣,低頭不得緩解,便仰首,可迎接他的只有孤身一人的村寨。小孩拽著胸口一塊已經稱不上衣裳的碎布,他想要起身,雙腿卻宛如灌了鉛,又重又沉。

  僅一步就墜落似的,無處可逃。

  「陸姨,不要我了……」他說,「我去哪裡呢,我去哪裡好呢。」

  陸觀道背對著斐守歲,因虛弱已經側躺在地上。

  他緊握一把地上的黃土。

  黃土卻從他的指尖細細簌簌地流出,不管陸觀道怎麼捏緊,黃土還是一個勁地逃出來,散落在地上。

  小孩大顆的淚珠匯聚,一聲不吭地浸濕了土地。

  斐守歲見狀,半跪而下,捲袖伸手想拂去小孩的眼淚,卻因無法干預幻境。他的手穿透陸觀道的軀殼,愣在半空。

  陸觀道的淚水就在他的指節里劃落。

  面無表情。

  斐守歲嘆一氣收回手,他知道小孩子的哭不會遮掩。他們都是盡心盡力地哭,那樣撕心裂肺。像是含了天大的委屈,天塌下來也得哭完。

  可現在作為孩子的陸觀道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就在老妖怪眼皮子底下,陸觀道的瞳仁瞬息間失去了光彩,死去般一動不動,如同個木偶被人拋棄在路上,只是流眼淚。

  淚水白花花地往外冒,在陸觀道這裡的眼淚是不值錢的,一動心就有,隨便就糊滿整張臉。

  後面的大火蔓延開來,以一種黑夜吞噬白晝的速度前進著,就差一點,就要撕咬下面前可憐的孩子。

  斐守歲看著焦急,他拿起畫筆在陸觀道面前畫出一隻白鳥,想用術法干預幻境。

  白鳥掙扎幾下,卻嗚咽一聲,立馬化為一股白煙。

  白煙騰空,旋上幾圈,散得無影無蹤。

  老妖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他為槐樹妖,一枕槐安以幻境主人意識製造,好說歹說是製造者,居然不能插足這場幻夢。

  斐守歲警覺,他看陸觀道的眼神一下子沒了憐憫,是不可思議與質疑。至少到目前為止,斐守歲遇到的凡人中,沒有人會拒絕他在幻境中出手。

  那陸觀道是何許人?

  老妖怪緩緩起身,俯視幻境中人。

  陸觀道還在哭,沒有知覺與意識的落淚,立馬變得詭異。斐守歲緩過神後輕笑一聲。

  他要救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是人是鬼,還是同類。

  就在斐守歲思索之間,大火與風狂舞,燒到了陸觀道身後方寸之地。

  陸觀道被火舌撩撥,猛地抖了下,好像魂靈重歸於體般。小孩咬唇片刻,似是在壓抑什麼,卻終究抵擋不了,放聲痛哭起來。

  他哭得終於像個孩子。

  哭聲悽慘,斐守歲聽得心驚。

  老妖怪見過不少失去至親之後的撕心裂肺,竟然沒有一個比得上陸觀道這時的痛楚。

  索性只是幻境,斐守歲不受其影響。

  陸觀道大哭著,側身用手擰起地里的一抔黃土:「不要走啊,不要走啊,我的、我的……咳咳咳……」

  倒吸一口氣。

  「我的阿娘啊……」

  喊魂似的。

  斐守歲看著陸觀道散開土,站起來。

  陸觀道不再捂住胸口,他也沒有虛弱的樣子,彎曲的背反倒讓斐守歲看到了他的刀疤。就是在棺材鋪換壽衣時見到的,那幾條極其誇張的傷痕。

  老妖怪思索著,在這之前,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

  陸觀道眼裡有了光,繼而朝著大火喊道:「我在這裡,你們在哪裡?回來啊,回家去啊!」

  「回家吧,回家去。家在哪裡?別回來吧……竟然是別回來的好。」

  哭喊像塊撕裂的布。

  陸觀道呢喃不止,駝著背,黑髮遮蓋了他疲憊的雙眼。

  轉頭往村子的大路走,一路而來沒有生人,連只黃狗都見不著的夜。

  哪裡有家。

  「家呢。」

  陸觀道問自己。

  「去哪兒呢。」

  斐守歲跟在他身後。老妖怪再次用畫筆干擾幻境,無論是白鳥還是別的什麼,都在成形之後消散成白煙。

  好生奇怪。

  斐守歲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沒有術法為連結,他與幻境裡的陸觀道永遠隔著一牆厚障壁。

  因此,斐守歲在幻境裡變出了畫卷,他用畫筆寫到:

  尋路。

  無人應答。

  斐守歲耐心又寫:

  出口。

  過了許久,仍舊沒有動靜。

  老妖怪少見地皺眉,他望向身側的小孩,誰知陸觀道正別著頭,看他這個方向。斐守歲嚇了一跳,他看到陸觀道那對布滿血絲,又仿佛盯著獵物的眼睛。

  哪個小孩會露出這樣的目光。

  斐守歲下意識轉頭去看陸觀道的目光所及。

  黑夜與繁星,還有大火,沒什麼特別的。

  斐守歲滿腹狐疑地轉過頭,陸觀道還死死盯著這個方向。

  小孩的臉是淚痕與黃土的一幅畫,髒得好像剛出土的文物,風塵僕僕。

  斐守歲笑了聲,只自言自語。

  「我要是出不去了,你該怎麼辦。」

  熟知陸觀道開了口,沙啞低沉的語調,契合了文物的外表,悠悠然飄出一隻老靈魂。

  他說:「你,要去哪裡?」

  起初斐守歲還當做沒有注意,直到陸觀道再次重複這句話,他才知曉,這話是在對他說。

  老妖怪瞪大了眼,眼睫簇簇,仍不敢相信。

  陸觀道仰頭,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晃了幾下,可憐道:「理理我唄。」

  斐守歲歪了歪頭,陸觀道也跟著歪頭。

  沉默。

  「你……看得見我?」

  陸觀道擤了擤鼻涕,用另一隻手揉幾下眼睛,復擡頭確定,語氣蔫蔫的:

  「看得見啊。」

  這是斐守歲第一次在幻境中出現意外,明明沒有念錯咒語,也沒有出什麼岔子,怎麼就能看到了。他想起消失的白鳥,難不成咒法在這裡有延遲,現在才起的作用?

  老妖怪招牌式笑容敷衍著陸觀道。在短暫的時間裡,他得出個聽天由命的想法。

  蹲下,視線與陸觀道齊平。

  斐守歲的表情看不出真假,只是淺淺的笑,沒有惡意。

  「我帶你出去好嗎?」

  陸觀道抑制著哭泣之後的打嗝,問:「要、要去哪兒?」

  斐守歲思索,即答。

  「回家啊,你不是要回家嗎。」

  猝然,小孩子什麼被「回家」兩字鎮住,呆呆地看著斐守歲。一雙紅腫的丹鳳眼,帶著疑問。

  「我的家在哪裡?」陸觀道情緒低落,指向大火,「你看,我沒家啦。」

  「……」

  斐守歲很是複雜地看著小孩。

  面前的陸觀道,剛才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亂嚎,現在又靜靜地與他說起話。

  老妖怪好幾個頭一回都讓陸觀道碰上了,頭一回術法出錯,也是頭一回遇到個這麼難捉摸的幻境主人。

  偏偏還是個沒到他腰間的小孩子。

  小孩子歪頭,委屈巴巴地看他。

  斐守歲回小孩一個微笑。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家啊。」這是你說的。

  陸觀道默然,搖搖頭:「隨便湊一塊,怎麼能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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