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雨
2024-09-15 02:35:12
作者: 顧三銘
第8章 大雨
斐守歲眼神一沉,憶起新娘子一身錦衣羅緞,只嘆覓錯了良人,配上滿頭珠釵,白花去性命一條。
眼見唐年和轎夫籌謀這傷天害理的事情,斐守歲不想再多聽,轉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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潑天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仿佛是老天爺想在這宅院的角落裡灌水,好掩埋掉什麼。
斐守歲習慣性拍了拍肩上灰塵,踏上小徑,沒走幾步唐永與他迎面。
油紙傘斂了好些水珠從沿邊落下,水珠把徑邊枯草砸得直不起腰。老妖怪眯了眯眼,他沒有讓步,就緩緩朝唐永走去,讓那急匆匆的唐永從他透明身軀里穿過。
草腥一下子漚入,跟隨一陣寒意刺進斐守歲的意識。
幻境出現重要轉折才會對施術者產生影響,斐守歲不得不轉頭看那唐家兄弟。
唐永比唐年高一個頭,此時正在銅黃油紙傘下說話。兩人執同一把傘,在狹小的石子路上靠得很近。
斐守歲仍舊在雨中。
大雨有些迷眼。
老妖怪雖滴水不沾,但他的視線開始模糊,當兩人走過他,聽到一句:「兄長,你說這樣做會不會太絕了。」
嗯?
斐守歲背手直腰跟上。
雨簾里,唐年又道:「畢竟……」
「畢竟什麼,你都與那轎夫說了,現在卻心軟起來,可成不了大事。」唐永的笑很奇怪,「不是你昨晚在房裡與我抱怨的?那會義憤填膺,怎麼現在又考量起後果了。」
房裡?昨晚?
斐守歲臉上難得露出發自內心的嫌棄,他看前方一左一右的兄弟倆。
那唐永的手自然地搭在唐年腰上,兩人湊得更緊了。
唐年看著卻不怎麼開心,他似乎猶豫許久,在那傘面之下吞吞吐吐:「亓官家的還沒嫂嫂好看。」
斐守歲:「……」
雖不能僅憑三言兩語推斷故事,但唐家兄弟這番話真的很難讓人不聯想。
斐守歲原本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姦殺案子,沒想到其中感情的複雜程度,讓他這幾千歲的妖怪都不得不欽佩。
就在老妖怪眼皮子底下,唐永掐了把唐年的腰。
「等你處理好亓官家的事,過些時日我就休了池釵花。」
「兄長要休了嫂嫂?」
唐年一驚,停下腳步,雨水側斜著打濕了他的肩膀。
兩人在一把傘下,卻出現了距離的相隔。
唐永猛地沉下臉:「怎麼了,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嗎。」
「我……」
狂風將雨水吹入唐年的頸後,他打了個冷顫。
有那麼一瞬斐守歲在唐年臉上看到了厭惡,但瞬息唐年就變成了原來良善的樣子,像一隻乖巧的兔子,只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磨牙。
兔子朝一步之遠的唐永說:「會不會太快了?」
唐永忽然笑了聲。
「放寬心,我會處理。」
兔子皺眉不語。
唐永見狀,伸手再次攬上兔子的腰。唐年好像在唐永的懷裡顫了一下,這樣的舉動被斐守歲收入眼底。
看著兩人再次膩歪,斐守歲意識里那股寒意漸漸消散。老妖怪打量著走遠的唐家兄弟,他不想跟上去了,誰知後頭會看到什麼情景。
大雨轉小,投入池中,打得荷花葉子零零散散。
斐守歲嘆一氣,他背手轉身,走了幾步便一躍而起,似只鳥兒腳點池上蓮蓬,使輕功,在遊廊那側落腳。
……
唐宅另一端,當家主人的院子。
老妖怪剛至此便查看了院內所有屋子,可偌大的院子裡只有池釵花一人,連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斐守歲無可奈何,就趴在窗口看著院裡唯一的人兒。
屋內點燭,池釵花在燭光下刺繡。
女兒家的一生,入了宅門似乎就沒有別的生機,老妖怪看向那精巧的荷包,還有一縷縷未縫好的絲線。
也不知蹉跎了池釵花多少日夜。
斐守歲看夠了覺著無聊正要走。池釵花忽然擡頭,一雙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窗外。
外頭的雨停了,院子寂靜。屋內沒有旁人,就池釵花一人聽著流水叮咚。
池釵花慢慢站起來,她放下針線,一步一頓地朝窗邊而來。斐守歲未走,他知道自己並不存在於幻境,也就沒有躲避。
老妖怪垂眸。
女兒家悠悠地走到他的面前,近在咫尺。一隻紅酥手接住一滴從房檐而下的水珠。
斐守歲看著那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他的表情沒有波瀾。
池釵花見雨絲細細,笑道:「雨停了。」
話落不過些許,一道閃電忽然劈下。倏地點亮了老妖怪透明的軀殼,隨即悶雷滾著厚重的烏雲而來。
池釵花嚇得立馬蹲下.身捂住耳朵,瑟瑟發抖。
斐守歲轉身見幻境的天空開了個豁口,他知曉是時間到了。
濃黑的雲層一點又一點向下壓,壓得宅門都矮了好幾分。女兒家還在害怕,緊接著的雷聲比剛才更加急躁。
斐守歲的耳邊傳來守宅生靈的低語:
後生仔,外面有人來了。
斐守歲並沒有回答守宅生靈,他的目光依舊在屋內。
屋裡昏暗,燭火印著池釵花搖晃的身影。她好像喝醉般移身到榻邊,開始梳起長發。木梳子在青絲間溜過,女兒家復又停下手,痴愣愣地自言自語,喃喃個不停。
「這雨……是停不了了,停不了了……」
斐守歲看到池釵花孤單的背影,可他無法改變什麼,他能做到的只不過度化冤魂,還可憐人再入人間的機會。
但老妖怪自出生起就知曉,這人間才是最不該來的。
幻境出口變出一雙繞著符咒的大手。那雙手從豁口處伸出,穿過虛無的草木檐廊,湊到老妖怪身後將他托起。斐守歲坐在手指節上,跟隨大手向雲層靠近,他俯視幻境裡的唐宅。
唐家兄弟何在?池釵花又去了哪裡?
那宅門愈來愈小,已經漸漸看不清人影。
直至出了幻境。
秋風捲起,斐守歲緩緩睜眼,面前的垂花門依舊高大。那風兒颳得牆邊雜草無序地飛。狗尾巴黃了。天上金烏慢慢地動著,將光打斜,斜在斐守歲那張並無多大感觸的臉上。
陰影勾勒,那點眉心痣被幾縷碎發擾上。斐守歲無心在意這些,他仍背手道:「若能順利解決,我定相告。」
說著又是作揖大禮。
守宅生靈未有開口。
斐守歲自知如此,盤算著幻境的記憶繞到唐宅後方的小門。
秋天的黑夜來得要比夏快,夕陽一下子躲在新月下,月明星稀。
唐宅偏僻,又無他人。一切靜得好像世上僅剩這一處地方,這一人行走。
斐守歲順便將唐宅里里外外踏了個遍,他在尋找哪怕是三人中隨便一人的冤魂,卻無一絲痕跡。這個慘案發生的地方,一絲怨氣沒有,很是奇怪。
老妖怪心想,若非是城隍使者提前收了魂?倒是有這個可能,他這樣點化冤魂變相是給鬼差減少了工作量,所以多年來並沒有鬼界之人來追究過。
但他好說歹說是妖怪,不能光明正大去城隍廟問。
沒有找到,那就不找了,換個可疑的地方尋就是了。斐守歲這般想,他的心裡頭只有「冤魂」二字,渾然忘了還有個叫陸觀道的孩子等著他。
老妖怪心事重重,他放下了唐宅,轉身就要去棺材鋪。
眼下已不能走大路,就怕被來此的捕快盤問。他雖然不怕捕快,但為確保萬無一失,能避開的麻煩那就不要去碰。
他一人走江湖久了,早就沒了少年氣性,也就差一根拐杖扮作老者,要路過的一碗水喝。
斐守歲從幻境中的那扇小門出。
那條小路極其隱蔽,若非還有人走過的痕跡,怕是野草森森,不知情的怎麼也尋不著。
枯草長在腰下,斐守歲還需時不時用撿來的木棍拍打草堆。
小徑兩邊種著許多梧桐,樹樁寬大,又接連不斷一排跟著一排。樹叢間混合濃重的霧,像水流般湧向唯一的生靈。
風從樹間穿來,斐守歲的眼睫被漸漸打濕,他為留力氣度化不知在哪裡的冤魂,甚至沒有想到該幻出個屏障。
畢竟幻境也夠他恢復許久了。
走著走著,古樹慢慢變矮,似乎種的又不是老梧桐了。
黑夜裡。
斐守歲無心關乎身側是什麼,他就想趕緊去那棺材鋪看看,去證實一切是否與他想的一樣。
誰知,剛看到些亮光,映入眼帘的竟然就是棺材鋪。
小路赫然斷在棺材鋪前面的竹林。竹葉梭梭,遠處微弱的光亮,結合樹上那番旗子。
是棺材鋪無疑。
斐守歲抹去臉上水珠,方才記憶可用咒法。他衣衫濕了個大半,又兼穿過竹林,不少竹葉黏在衣裳上不好撣去。
顧不得這麼多,狼狽點也無傷大雅。他提青袍快走幾步,便走向棺材鋪。
是熟悉的位置,木門只有一個輔首。
白燈籠閃呼閃呼,深秋的每晚都在颳風,一陣冷似一陣。
伸手入銜環,敲上三下,斐守歲立馬念訣暫時隱去身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開門的依舊是那個罵罵咧咧的黑牙。
一張老臉,和上一對黑瞳,左邊眼睛有道豎直疤痕。
黑牙左看右看發覺沒人,罵了好久才關上,儘是些不入耳的髒話。
「奶奶的,這門是你們這群孤魂野鬼愛敲就敲的嗎!」黑牙抄著門閂,鼻孔冒白氣,「裡頭可供著菩薩呢!我請你們進來,你們也不敢,哼。」
斐守歲聽到「請」字,方才變幻身形悄悄潛入宅內。
本不用如此麻煩,但斐守歲是個講究妖怪,沒有主人家「請他」進去,他是不大願意闖入的,更何況棺材鋪最會供奉門神鬱壘神荼,他一個不小心就怕被攆出去,再挨上幾棍法器。
老妖怪動作輕巧,他還未去注意異常,就看到那滿屋子的紙偶被堆放在院子裡。
堆放的紙偶刻畫一張池釵花的臉,生動又詭異。仿佛是眾神遺棄的玩具,既沾染生,又帶著死。
它們沒有什麼東西罩著,亦沒有什麼點綴,僅在地上的幾支蠟燭,燃盡的有,新插的也有。
一側原本被雜草遮蓋的棺材全都開了蓋,裡頭也同樣塞滿紙偶。
有的紙偶落了首,有的都被踩扁了。
黑牙卻沒有怎麼關心,直徑走向後屋,停放屍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