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屍首
2024-09-15 02:35:13
作者: 顧三銘
第9章 屍首
此時雖不及半夜三更,但也沒有晚上去看屍首的習俗。加上池釵花模樣的人偶,出唐宅的小徑直通棺材鋪。
斐守歲的直覺告訴他,這裡面定有文章。於是老妖怪隱去身形跟著黑牙,略三四步路程。
這後屋與其說是屋子,其實不過一蓋四面無牆的天棚。
夜深人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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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牙一吹火摺子將一旁紅燭點燃。放紅燭的燭台看上去有些年歲,上面積著不少固化的蠟油。
風吹進來,火苗由小變大閃個不停,一顛一顛地將黑牙的身影拉長。
夜風又呼地吹動路過屍首上的白布。屍首瘦小,仰面呻.吟。
黑牙卻沒管落在地上的裹屍布,直衝沖地朝另一口棺材走去。
斐守歲見黑牙把燭台放在棺材旁,嘴裡還念著:
「您老這麼有錢,死後就不用帶這些回去了,就當賞給小的,就當賞給小的。」
黑牙說完咯咯笑了兩聲,用力朝手上哈氣,搓了搓,俯身一推,那口棺材便開門大吉。
放眼去看,棺材裡頭睡著的是一位老者,壽衣可要比陸觀道的那件考究。且身旁放了不少寶貝東西。
黑牙見了還沒伸手拿,一陣夜風狂野似的衝進來,把地上蠟燭吹滅了去。
斐守歲虛眯著眼,背手已拿好紙扇,以防不測。
昏暗裡。
黑牙哆哆嗦嗦地蹲下去找蠟燭,呼一口氣,火摺子再次點燃燭台上的火光。
印入斐守歲眼裡的是一張滿是貪念的臉,之前並沒有細看黑牙長相,現在是仔細瞧了,倒是能嚇退不少膽小的孩子。
尤其是刀疤,著實駭人。
黑牙小心翼翼地將燭台拿起,又護在懷中,生怕再次被風兒吹了去。
左看看,右看看。
本就無人的院子,被黑牙搞得好似有什麼。他摩挲著燭台,極近痴迷地說:「都是風,別怕……」
「都是風……」
說著,又是刺骨的秋風擾人。
黑牙愣愣地望向院外,一片漆黑,樹影森森,這兒什麼都沒有。過了許久,他才將燭台置於棺材上,還刻意用身軀擋了風。
面對著屍首,黑牙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探,在斐守歲的注視下拿出一件又一件隨葬。多半是珠寶,甚至還有夜明珠。
真不知道這樣富貴的人家為何要將屍首停擺在此。
黑牙又笑了,他的嘴好像漏風:「老太爺,你讓我辦的事都辦妥了,都辦妥了,這些也是我應得的……珠子,好亮的珠子。老太爺出手就是大方。」
說完,他用蠟燭渺小的火光觀察著珠寶。
斐守歲面目複雜,之前的路程倒是遇見過盜墓賊,不過些窮途之人。怎麼黑牙這干棺材生意的也鬼迷心竅,做起砸自己招牌的事?看著這般模樣,倒確實像是被妖物附身。
黑牙俯在棺材蓋上,他將珠寶攤鋪,一顆一顆地數。數了一遍又一遍,數完還要去棺材裡頭看看還有沒有值錢的。甚至不甘心地伸手去攪屍首的嘴,攪出一手腌臢也不罷休。
這已不能用瘮人來形容。
黑牙將那具身體摸了個遍,口中念念有詞:「是不是還藏了什麼……肯定還藏著……池老太爺生前這麼大方,死後可別犯小氣啊。」
池老太爺?
池釵花?
斐守歲並無豁然感覺,只有一種謎語越解越深的無力。這怎麼還有池家老太爺的事情。
這鎮子也沒別家姓池。
看來這黑牙不光與池釵花一人有關,甚至牽扯了池釵花的娘家人。
可他一介棺材鋪的,怎麼與大戶結上了關係。
斐守歲將目光投射在黑牙身上。矮小身板,穿著普通,再不然就是長得凶了點,另外似乎就沒有別的故事可言。
那道疤痕……
老妖怪思索片刻,他上前幾步,腳步無聲。
燭火綽綽,闔眼凝眉。
見他左手撚二指,點於雙目前。一道弱光閃過,當斐守歲再次睜眼時,他漆黑的瞳色已然變成灰白,像是百歲老者一雙看不清路的眼。
灰瞳看向黑牙,在燭火裡頭露出些許不對勁。
一絲難以察覺的黑氣繞在黑牙臉上的刀疤處,時不時遊走,復又歸於原位。
斐守歲眨了眨眼,直到反覆看清黑氣,他才確定有這麼一回事。畢竟這黑氣他用自己妖身的眼睛才能察覺。想必留下這縷氣的人,修為能夠與他不相上下。
這下子有點犯難。
敵人在暗,而斐守歲在明。就算不幸遇到了,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出手。
眼瞅著黑牙將珠寶塞入懷中。
不知眼下是什麼時辰,這天是愈發的冷了,還稀稀落落地飄下些雨絲。
雨絲橫七豎八地落在斐守歲身上,打濕了發梢。他漫不經心地撩開被雨水黏在一塊的髮絲,極其冷淡地看黑牙合上棺材板。
黑牙動作緩慢,或許是珠寶太沉。
漸漸。
夜風裹挾雨水,越下越大。天棚開始高歌,掀上來又壓下去。
斐守歲抱胸而立,他仍用灰白眸子打量黑牙,絲毫不管被狂風亂舞的衣袖。
黑牙哆哆嗦嗦地弓背前行,他在風力好似很吃力,甚至那一口黑牙咬緊了下唇。
風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張嘴,黑牙就吃到了一口冰涼:「池老太爺行行好,讓我走吧……」
斐守歲打量四周,並無鬼魂到來,他又看向黑牙。
「死都死了,還惦記這些做什麼。」黑牙走得艱難,話卻不停,「池姑娘也別攔著我,你做了唐家夫人就別來摻和池家的事了,我知道你死得冤,但那又不是我的錯,你要怪就去怪唐永吧!怪他騙你,又不是我騙的你……又不是我逼著你嫁去唐家……是池老太爺啊,是池老太爺啊……」
說完這一串,才好不容易從後院繞到前面來。
斐守歲跟在黑牙身後,他擡眼看到一地的紙偶被雨水淋濕,吹得東倒西歪。那些個紙偶被泥水浸泡,倒也看不出像誰,仿佛是自顧自在土裡肆意地長。
地上蠟燭也早滅了,蠟油凝在泥里,一塊結成一塊。
院子昏黑,只有斐守歲那對灰白髮亮的眸子帶點光。可惜,這點光壓根照不亮前路。
夜只有濃稠。
黑牙將蠟燭與火摺子拋棄在後院,他顧緊懷裡的寶貝,就算被紙偶絆一跤,也不管不問。
黑色的牙吐出了他一大段心裡話:
「釵花,你就別生氣了,當年池老太爺說把你嫁出去,我是一點不知道的。要是我知道,哪還會讓你走得這樣慘,愣是隨便打發了。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把你拐來也好呢……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絮絮叨叨說完,才挨到屋子門口。
這屋門未關,雨水濕透了屋裡一大片土地。
黑牙在斐守歲的諦視下,猛地一下倚在門上。他不說話時氣喘如牛,虛弱得好像命不久矣。風吹打著黑牙的脊背,吹出個佝僂的老者,垂暮之年的樣子。
斐守歲站在一旁什麼也不關心。老妖怪只想聽到對他有利的消息,其餘的一切都聽天由命。
更何況這黑牙目前做的事也不是好人的範疇,斐守歲自然不想去當什麼救世佛陀。
夜幕吞噬著方寸之地。
「怎麼一下子就死了。」
黑牙的聲音顫著,不知道為何他開始落起眼淚,哭得比風聲大,哭得歇斯底里。時間如水,一點一滴過去。等著他哭到最後沒了力氣,只能仰首緊貼木門,雨水與淚水流淌在一處。
終究敵不了那絲氣,他垂坐在泥地上。
「我這是要死了嗎。」黑牙這樣問,「我還沒活夠呢……還想著多做幾個釵花的紙偶嘞……」
字落「釵花」,他忽然掙扎著要起來,胡亂從袖中丟開珠寶。一粒一粒的寶石墜入地面,滾落不知何方。
可不過徒勞。
珠寶陪葬的不止池家老太爺。
黑牙凝視滾落的夜明珠,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捶打著地面,拼了命要在地下喚醒什麼。
「我的紙偶呢,我的紙偶呢!我最漂亮的紙偶怎麼不見了,她去哪了,你不是說她死了,能借著我的紙偶活過來嗎!紙偶……釵花……我的紙偶……」
斐守歲俯視那趴在地上已盡痴迷的老人,在他眼裡,黑牙刀疤上的黑氣已經漸漸包裹了半張臉。
而臉的主人公卻渾然不知。
沉默良久。
斐守歲生出個能套話的想法。他偏了偏頭,長發傾斜劃落側臉,眉心痣一現。見他瞳孔微縮,捏嗓念訣,幻出亘古悠遠的曲意腔調,變出一身水墨狀的彩衣戲服:
「是你,害死了那良家女。又是你,奪去了池釵花的性命!」
聲音是鐘樓里振動的鶴鳴,刺破了雨絲,傳到黑牙耳中。
黑牙聽到不哭也不鬧了,就痴愣愣地擡頭,目見黑夜像濃在一起的醬料,堵住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不是我,是妖怪殺的,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
斐守歲見狀繼續做著手勢,捏嗓唱道:「就是你害死了池釵花,你偷搬她未有安息的軀殼,竟然還想抵賴!」
黑牙突然抽搐起來,說得斷斷續續。
「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斐守歲冷然看著,他扮演著戲中手拿一對長劍的審判使者,唯有威嚴。
「就是你,還敢抵賴!」
被長劍所指的黑牙突然止住了喘息,他的眼前明明只有風雨,卻仿佛看到了什麼,歉意溢滿了那雙蒼老的眼眶。
「啊!是我……對!是我。這一切都是我見色起意,是我的錯。錯的一直是我。」
那最後的「我」字落得極輕。
黑牙說完,絕望地低垂下腦袋。斐守歲正要再乘勝追擊,黑牙卻突然抱腹蜷縮,那兩排牙齒打戰,舌根死死抵住吼間。
斐守歲不語。
看著黑牙以這樣古怪的姿勢咽下最後一口氣,口吐白沫,翻白眼而亡。
「……」嘖。
對這般的結局,斐守歲並不滿意。
大雨和陰暗裡,氣氛格外潮濕。
這會兒見不到什麼月亮,只有無盡的黑,和無處說的故事一點點化開濃墨。
看著黑牙沒了生氣的軀殼。斐守歲無奈,他拿出畫筆,等候黑牙的靈魂抽離軀殼,卻遲遲沒有等到。他就像審判罪孽的官老爺,而堂下並沒有犯人。
反倒是那縷氣,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往棺材鋪外飄遠。老妖怪沒有刨根問底的打算,只要自己不吃虧就好。
其餘的所有故事,應當交給他人。
於是斐守歲念訣放下了戲中雙劍,褪去一身彩服,踱步走入屋內。左右看去,屋子陳設簡單,並無特別。
除卻兩尊鬱壘神荼,供著香燭。屋內與屋外同樣昏黑一片。
棺材鋪唯一的線索已經一命嗚呼,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斐守歲只好打道回府,可惜為隱去身形,他被迫淋了一晚上的雨。只得在屋內簡單拍去身上雨珠,擰下長發里的一地雨花。
風吹雨水,迷了人眼。
老妖怪站在屋門前,放眼看著院內一地紙偶。那些沒有生氣的東西,既無怨念,也從未活過。那黑牙到底在執著什麼?什麼又叫見色起意。
轉頭看地上的黑牙,死相很慘。
「真是……」
斐守歲捏了捏眉心,快速走到院門下,他又回頭確認沒有怨氣存留,方才移了門閂,提袍走遠。
大雨裡頭。
斐守歲走得著急,他心裡盤算著故事,惦記冤魂下落,難免記不起客棧里的小孩。他尚不知陸觀道也在城外。
在落著大雨的黑夜裡,那個小孩邊哭邊跑,渾身濕透。可笑斐守歲也成個落湯雞下場。
不過那縷黑氣又去了何處,這是老妖怪在意的事。
自打他出了棺材鋪就再也沒有感知到那玩意。難不成施術者已將氣收回,可偏偏又為何會選在這個時候。
當真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