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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壽衣

2024-09-15 02:35:06 作者: 顧三銘

  第2章 壽衣

  巨大的死物從黑霧裡衝出,是轎中新娘,她身高忽有十尺,一身金銀,步搖在亂發邊搖個不停,看著富貴無比。紅蓋頭遮不住她的臉。是一副溺死的表情,臉上紅妝早就不見蹤影,端得出千萬般冤屈。

  新娘甩動自己垂在空中的手臂,嘶吼:「陪我,快來陪我!為何不陪我!為何不帶我回家……」

  

  尾音帶著哭。

  斐守歲少見得有些生氣,他執手念訣:「結芻為狗,借魂落靈,隨我化形。」

  話落,那雙變化出的手臂一下子有了力氣般沖向新娘。

  新娘轉身想躲過,卻被雙手擒住腰肢。像是擒住一隻將要落地、無法改變軌跡的鳥,很容易。

  手臂上金色的符文隨即散開,纏繞上新娘的身軀。新娘受到束縛,仰著脖子抽搐不停,黑水從她的嘴角里湧出,腥臭味漚上土地。

  斐守歲退後幾步,站在不遠處,他一直做著念咒手勢,凝眉道:「可憐女兒家,休怪我不仁了。」

  新娘瘋狂地擺動身子想要掙脫,四肢被符咒嵌入,被割出魂靈的血來。

  在斐守歲懷裡的陸觀道,猛地打了個噴嚏。

  「好難聞。」

  斐守歲垂眸:「……是有點。」

  新娘好像感到了痛般,嗚嗚地落下眼淚。

  斐守歲見過很多這樣的情景,無論是美嬌娘還是老婦人,都會哭,似乎也都愛哭。可早已化成怨念的她們,早就不把淚水當成祈求了。淚水對於她們而言,只不過能多換來一絲逃脫的希望。

  斐守歲停了一瞬,他看到新娘的眼淚落在金色符咒上,慢慢的淚水變成一朵釵花。

  視線一轉,新娘竟在慘笑。

  「……我送你罷。」

  斐守歲聲音並不高昂,沒有勝利者該有的喜悅,只是累了。他這一路來,見過太多。

  符咒越縮越緊,新娘終是不再掙扎,她仰首望天,緩緩閉上那雙早就沒有靈氣的眼睛。

  最後符咒將她攔腰截斷,在軀塊落在地上的一瞬,化為虛無縹緲的煙。

  斐守歲上前撫去新娘一地的魂。

  「若有來生,還是不為人的好。」

  秋風混合夜色卷過,黑霧褪去,藏褪路邊小溪。圓月又從雲層里探出,毫不遮掩地蓋在兩人身上。

  「回來。」

  斐守歲動了動手指,那對粗壯手臂變成一絲衣帶,輕盈地落回筆端。

  過了很久。

  陸觀道蹭著斐守歲的衣襟問:「可以睜眼了嗎。」

  「嗯。」

  陸觀道小心翼翼地擡頭,他一雙混黑帶綠的眼睛望著斐守歲。

  「你是道士,那種、那種會除妖的道士?」

  斐守歲笑說:「錯了,是會除妖的書生。」

  ……

  路上,一大一小有的沒的搭上些話,陸觀道還是口齒不清,有時說的斐守歲要想上很久才能明白。斐守歲本想從他口中套出些來路,眼下也是不成了。

  約莫走去半里路,遠遠看到有一番招牌在樹上綁著,影綽綽地飄在樹叢間。

  此間,陸觀道屁顛屁顛地跟在斐守歲身旁,他眨眼確認是有東西,仰頭搖了搖斐守歲的衣角。

  「樹上綁著個穿白衣服的人。」

  斐守歲:「是嗎。」

  仔細看,發覺為黑墨寫的三個大字:棺材鋪。

  但總算有了落腳的地方,今日一路下來,走去十五里路也該歇息一會。不過前方零零散散點了三四個燈籠,再加上不久前遇到的新娘子,著實滲人。

  斐守歲低頭看小孩一身破爛,還有身上黑乎乎的印子,他們兩個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

  「既來之,則安之。」斐守歲說。

  「聽不懂。」陸觀道仰著小髒臉,等待斐守歲的解惑。

  斐守歲:「來都來了也別嫌棄人家。」

  「哦,你剛才嫌棄它嗎?」

  「……」

  斐守歲被個孩子嗆了,於是稍微加快腳步,將陸觀道甩在了後面。

  陸觀道只能用小跑的方式跟上他,嘴裡還念念有詞。

  「走得好、好快。」

  斐守歲聽到也沒減速,他背著箱籠,一個勁往棺材鋪那邊走。直到後頭的陸觀道不說話了,他才轉頭去尋。那個說不清話還嘴碎的小孩,正氣喘吁吁地蹲在小路邊。

  小孩看到斐守歲停下來,才說:「我……走不動了。」

  斐守歲默然。

  陸觀道想站起身,眼前忽然一黑,搖搖晃晃就要摔倒。他沒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眼前眩暈過去了,才發覺是斐守歲扶住了他。

  斐守歲:「你看我走得這麼快,還打算跟著我嗎。」

  陸觀道掙扎開斐守歲的手,他著急地說:「陸一說,做不到就努力去做,我努力地走、走著走著,總有一天能跟上你。」

  斐守歲半蹲在地,他與小孩的視線齊平:「陸一?」

  「姨,是姨。」陸觀道提到這個臉上露出笑來,「她對我可好了。」

  「……那她人呢。」

  陸觀道被問得愣住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在空中比劃,嘴巴還沒說什麼,兩行清淚就從眼眶中毫無徵兆地流下。

  小孩咬唇比劃幾下,繼而垂下手,他用手背抹去淚花:「我不記得了……」

  斐守歲看到陸觀道這一身破爛,嘆出一氣:「我會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好人家?」

  「嗯。」斐守歲牽起陸觀道的手,邊走邊說,「每天都有點心吃的好人家。」

  陸觀道另一隻手拽著自己的衣角,過了好久才組織好語言。

  「陸姨也能吃到嗎。」

  斐守歲被問住了,索性已走到棺材鋪。

  「先看看能不能借宿吧。」

  陸觀道的眼裡還有沒落出的眼淚,在燈籠的照射下閃呼閃呼。他仰頭時像個小豹子,露出敬仰的目光。

  「別這樣看我……」

  斐守歲撇過頭,他最不會對付的就是小孩了。小孩眼中流露的感情往往是真摯,不加修飾才難以打岔。

  「不看。」陸觀道低下頭,小聲,「我看地,看狗尾巴草,不看你。」

  「……」

  真是。

  斐守歲牽好陸觀道的手,上前叩門。

  輔首銜環發出悶悶的聲音,白燈籠掛在大門兩側,燭火隨風跳躍,有那麼一絲涼意在深夜裡揮之不去。

  片刻。

  大門發出咯吱聲,開門的是個矮個子老頭,花白頭髮,左眼還有一道豎直疤痕。

  老人手中燭火照出他滿嘴的鬍子。

  斐守歲拱手作揖道:「老人家……」

  話沒聽完,老人猛地關上門罵一句:「來棺材鋪借什麼宿!」

  陸觀道被關門聲嚇了一跳,他拍拍胸口哄自己別害怕,伸手輕搖斐守歲的衣角。

  「他怎麼生氣了。」

  「你半夜睡覺被人吵醒會覺得委屈嗎?」

  斐守歲笑了笑,他引導陸觀道去思考這個問題。

  陸觀道沉默片刻:「不委屈,陸姨那天就是半夜叫醒我的。」

  斐守歲心中組織起陸觀道說的陸姨。半夜出的事故,他的腦海里並沒有這麼個故事,難道面前的小孩是從別的州流浪而來?這一身污糟也看不出之前是什麼人家。單憑小孩的生存能力,也不會很遠。

  陸觀道久久沒等到斐守歲回話,他又搖了搖斐守歲的衣角,一雙無辜的眼睛仿佛容不得別人說謊。

  「唉,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為什麼不住這裡?」

  斐守歲垂眸:「你看門……」

  大門倏地打開,斐守歲回頭見著的仍舊是那個老者。

  老人家皺著倒八眉湊上前,用豆油燈一看,看到個半大小子湊在斐守歲腰後,又看看書生樣的斐守歲。

  他啐了口:「趕考還帶著小娃娃?這不讓小娃娃受罪嗎!」

  「不是,大爺,這孩子是我路上遇到的。」斐守歲一把抱起陸觀道,「實在看著可憐,沒忍心讓他一個人走夜路。」

  陸觀道第一回體驗到這麼高的視線,他伸出手晃著,臉上笑嘻嘻的。

  「好高,好高。」

  「喲。」老人家將豆油燈再次湊上去,照到陸觀道滿是泥的小臉,「這娃娃!前幾日還來這兒討過水喝。」

  說著他已順手將大門的門閂放下。

  「得了,我再做回好人吧!」

  斐守歲將那個「前幾日」記下,他很輕鬆地抱起陸觀道,鞠躬道:「多謝大爺。」

  「那你們就去那間屋子吧。」

  老人家手一指,是間茅草屋。

  斐守歲順著手的方向看過去,打眼見院子裡擺著三口木棺材,一叢又一叢的乾草堆在棺材旁邊,將棺材遮擋。老者的左手邊坐著個小車。車上放了不知什麼東西。湊近看才看出是燒給死人的紙偶。

  且車上的紙偶都是女兒家,能用精緻形容那群沒有靈魂的死物。斐守歲沒有表現出什麼驚訝。

  等老人開了門。斐守歲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不過一進屋就聞到一股霉味。

  「我這破地方也沒什麼可偷的,我也不擔心你們動歪心思。」說著屋內唯一一支蠟燭被點燃。

  橙黃燭火將小屋的全貌照個大半。

  大大小小的紙偶整齊地擺放在柜子上,有的已經掛了蛛網,還有些個沒有做完的,腿上光溜溜地插著兩根稭稈。漿糊和沒用的白紙紅紙疊在一起,顏料碼在旁邊,剪子上還粘著紙片。

  滿屋子紙偶不奇怪,但這滿屋子的女兒家就夠讓人起疑。

  斐守歲沒管著些,他笑臉恭維一句:「您要是不嫌棄,我的手藝還可以,能做幾個紙偶。」

  老人家擺擺手:「算了吧,上個月做好的還沒賣出去,不需要你替我做。」

  說著,老者很利索地關上門。

  屋子一下子安靜了。

  斐守歲放下陸觀道,收拾起地上鋪的枯黃雜草。

  陸觀道站在裝紙偶的柜子前,那些紙偶有的生動,有的僵硬,但都統一視線盯著屋子正中央。

  「為什麼要做小人。」

  這是陸觀道說得不知道第幾個為什麼。

  斐守歲不厭其煩:「燒給死人用的。」

  「死人說他們要燒這個嗎?」

  斐守歲搖搖頭。

  「不是。」

  陸觀道不知其解,他踮起腳去夠靠得最近的紙偶。小小紙偶有一對好看的腮紅,在燭火里的眼睛也點上了白顏料,仿佛是不甘心沒有靈魂,非要生動形象。

  還沒夠到,屋門被重重地推開。

  老人家捧著件秀氣壽衣,還有一盆熱水。

  「哎喲,小娃娃可別亂碰。」

  熱水沿著木盆滑出好些。

  陸觀道立馬收回手:「對不起……」

  老人家未有生氣,只是將木盆與壽衣放下,又去把那排精緻紙偶堆到了上面。這下陸觀道只能遠觀不能褻玩了。

  斐守歲看了眼壽衣,不解:「這是?」

  老人家笑著露出一排黑色牙齒:「前幾日有個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死了,這是留下來不用的壽衣。喏,你給孩子換上吧,髒成這樣。」

  「壽衣啊……」

  斐守歲接過衣服,料子真心不錯,甚至比他身上的衣衫還要好。

  黑牙老人家又將剩下落在地面的紙偶擺好,才放心離開。

  屋子裡一大一小,相視無言。

  燭火閃爍。

  陸觀道:「壽衣不是衣裳嗎?」

  「是衣裳。」

  斐守歲無可奈何地將壽衣放到一邊,他不給陸觀道換上,就是駁了老人家的一片好意。可給孩子換上這個實在是……

  沒等斐守歲思考好是否要乘人好意。小孩就已經三兩下脫去原本的衣服。暗沉的燈火里,小孩精瘦的背連影子都不堪變窄。

  斐守歲嘆氣,轉頭要將木盆移過來,卻看到陸觀道背後三道駭人的傷疤。

  中間最大的傷疤誇張到從肩上劃落至腰間。

  斐守歲一眼看出這是刀痕,非常明顯的走勢。他這個老妖怪並非沒有見過刀傷,只是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一個興許是失去記憶的孩子。

  太多謎團出現在斐守歲眼前,來不及提問,陸觀道已樂呵呵地將舊衣服疊好。他回過頭看到斐守歲一動不動,便歪了歪腦袋。

  「陸姨說了,要洗乾淨身子才能穿新衣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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