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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傷疤

2024-09-15 02:35:07 作者: 顧三銘

  第3章 傷疤

  「對。」

  斐守歲撇過頭將木盆移近,深秋的夜晚很冷,水也涼得快。當溫吞的水擦去陸觀道身上的腌臢時,斐守歲還是沒忍住開口問。

  「你背上怎麼有刀疤?」

  陸觀道筆直著背,好像在忍耐什麼。

  斐守歲專心致志未能注意這點,以為戳到了孩子的傷心處,便開口:「就是怕弄疼你。」

  小孩說:「不記得了。」

  又是「忘記」二字。

  斐守歲依舊一個力道擦著後背,等察覺身前人在微微顫抖時,他擡眼。

  

  這回陸觀道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將斐守歲的手挪開,一.絲.不.掛地轉過身,臉上是憋紅的笑意。

  「癢,我怕癢的!」

  聲音很輕,孩子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只能說悄悄話。

  斐守歲被這四個字衝擊到,剛才的擔心全無,神色只剩不知所措。

  癢?

  傷疤比不上癢嗎。

  他看著陸觀道站了會,舔舐著嘴唇,似乎在決心什麼,不過念句話的時候。那個思考完的小孩俯身就要喝木盆里已經髒掉的水,還好斐守歲拉住了他。

  「不准喝!」

  陸觀道渾身抖了下,悻悻然起身,似乎是委屈了:「可是、可是我一路上喝的就是這樣的水啊。」

  斐守歲表情並無變化,但是心裡已經皺成一團,他將孩子拉過,拿起黑牙老者給的壽衣。

  「從今天開始就不要喝這樣的水了,知道沒。」

  陸觀道聽到這話眼睛一亮,臉上像是開出了花,語氣滿載欣喜:「我可以跟著你了?」

  斐守歲的動作停滯,他狠心道:「不可以。」

  「不跟著你,就沒有漂亮衣裳穿……」

  斐守歲看著他手中的壽衣,忍不住想說:漂亮衣裳可不長這樣。

  就算斐守歲再怎麼嫌棄,還是讓陸觀道穿上了壽衣。就是壽衣有點大,罩著陸觀道像個胖胖的套娃。

  陸觀道穿著壽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沒有銅鏡,他不曉得自己穿出來是什麼樣子。那雙不合時宜的破爛布鞋還在,孩子卻很開心,時不時拍拍壽衣上的花紋,時不時仰頭去看柜子上的紙偶。

  這麼看紙偶都不再恐怖了。

  斐守歲將裝滿畫卷的箱籠放在雜草堆旁,他就看著陸觀道來回走動。

  「可以睡了。」

  陸觀道這才乖乖地走回來。

  雖然穿著壽衣的本人不嫌棄,但要斐守歲和穿著壽衣的人一塊睡,還是有點說不出的彆扭。總有一種自己變成了陪葬品,一塊入土為安的感覺。

  陸觀道心情很好,他脫下原來的破爛布鞋,又伸手抹去腳背的灰塵,這才心安理得般湊到斐守歲身旁。

  雜草發出被壓彎的清脆聲。

  小孩左看右看,確定了一個不會打擾到斐守歲的位置,方才坐下。坐下時又伸手,他試圖趕走壽衣上沒有的髒東西。

  旁邊躺著的斐守歲看到這多此一舉,本複雜的心情倒是消散得差不多了。

  「早點睡。」斐守歲這麼說。

  陸觀道連連點頭,他默默縮在角落,身子弓成一個西瓜蟲的樣子。

  「……」

  斐守歲側躺,一時很無語。

  小孩眨眨眼睛。

  「你可以大方點睡。」

  「大方?」

  「嗯。」斐守歲拍了拍身邊不遠處的枯草。

  陸觀道眼睛亮了瞬,他就一點一點地挪過去,但還是西瓜蟲的模樣。靛藍色底子,純白的花紋,還有個不合身的小孩,穿著壽衣蜷縮,像極了話本里成團的小殭屍。

  斐守歲知道了,面前的小孩不光失了記憶,或許是個常識也沒有的公子。

  閒出屁的老妖怪坐起來又躺下,在昏暗的夜裡,燭芯慢慢地燃燒。斐守歲這樣連續坐起躺好,陸觀道才明白和別人一塊睡覺時,不用縮成個蟲子模樣。

  小孩撓撓頭:「以前和別人一塊睡,是、他們教我要好好地縮起來,不然……」

  「不然?」斐守歲耐心聽小孩的話。

  「不然,碗裡的饅頭就會被搶走。」

  陸觀道說完,他的肚子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和窗外的風一起攪碎了草屋的寂靜。

  斐守歲笑了聲,便起身從箱籠里拿出一個用紙包的燒餅,他遞給陸觀道。

  陸觀道看著燒餅,又看看斐守歲,眼睛裡頭閃出些不舍。

  「吃吧。」

  斐守歲順便將蠟燭移來。

  燭火清晰地照亮陸觀道的臉。因為太瘦了,所以整張臉不怎麼好看,臉頰兩側沒有肉,卻有濃眉突兀。吃起燒餅來很斯文,完全不像乞丐該有的樣子。

  老妖怪滿是慈愛地看著一個小孩吃燒餅。

  可惜小孩還沒吃上幾口,院子大門傳來輔首敲擊的聲音,嚇得他立馬將燒餅藏在身後,喉嚨使勁咽下沒嚼碎的餅。

  隔壁屋子亮了燈。

  斐守歲說:「慢慢吃,沒事的。」

  陸觀道做出一副賊眉鼠眼的表情,嘴裡嚼著含糊。

  「真、真的?」

  「嗯。」

  緊接著是老者罵罵咧咧的聲音。

  大門打開,吱呀又吱呀,門閂空空地掛在上頭,撞擊著木門。

  咚。

  咚咚。

  斐守歲注意聽外面的動靜,起初的沉默,到沉默後爆發的破口大罵。老人家不知為何將來者罵了個頭破血流。

  屋內的兩人,好似沒有困意了。一個停下了嘴歪著腦袋偷偷聽,一個乾脆閉上眼感知來者。

  萬物間,斐守歲的神識飄出,再次睜眼,他的一半魂靈在院子上空看清了院外之人。

  昏暗。

  被唾罵的男子正垂頭,雙手拽著衣角,頗像個小媳婦。

  聽老人罵道:「唐年,你沒事別半夜來行不行,我也是要睡覺的!再說了你那事我不給你辦妥了嗎?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大可直說。別深更半夜來嚇唬人行不!」

  名叫唐年的男人,好似在忍耐,等到老者說完,他才終於開了口:「不是的,我……我是有事相求。」

  「那你說!」

  唐年侷促地扭著衣角,話還沒說出就被老者堵了回去。

  「不會又是做紙偶的事情吧?」

  唐年眼睛一亮,復又灰黑。

  「不成嗎……」聲音柔軟,全然不像個男子。

  「不成!省省吧。」黑牙猛地將大門關上,臨走不忘給唐年的胸口刺上一刀,「就你那複雜的條件,怎麼不找鎮裡的木偶匠,還說什麼髮釵步搖,想得到是美。」

  斐守歲見唐年杵在院子門口,雙手撐著院門,嘴巴不知念叨什麼。本想湊近了去聽,誰知黑牙老者直徑走向他與小孩在的紙偶屋子。

  出於無奈,斐守歲放下看熱鬧的心情,回到軀殼之中。

  老者先是叩門,方才打開。

  「就知道你們被吵醒了。」

  一排比黑夜更加閃爍的老牙亮在陸觀道面前。小孩子後仰些許,愣愣地點頭,背著手悄悄戳了戳斐守歲。

  在旁故作打坐的老妖怪緩緩開眼,又裝出驚訝表情:「大爺怎麼?」

  「我也是睡不著了,來找點活干。」黑牙盤腿在兩人面前坐下,順手拿了個紙偶給它點上腮紅,「剛才你們也聽到聲響了,奉勸一句,要是想進鎮子,就別搭理一個叫唐年的。」

  斐守歲笑著將漿糊遞上去,秉持著看客心情。

  「唐年?一路走來沒聽說這號人物。」

  「哼!他也算不上什麼人物,就是他家那點破事而已。」

  斐守歲心中嘀咕。剛才在小路上追著他與小孩的轎夫,也說什麼「唐家娶親」,難不成這和院外的男子有關。

  屋外的風橫衝直撞。

  紙糊的窗子被撞出一副大廈將傾模樣,給人下一瞬就要被刺破,將風送入的錯覺。

  斐守歲一邊注意著院外之人的動靜,一邊客氣應和黑牙:「這是什麼事?」

  黑牙吹出一口濁氣,嘆道:「他家大嫂勾引他,結果被他大哥發現了。」

  陸觀道在旁邊東看看,西看看,忽然開口:「狗引是什麼意思?是小狗汪汪叫嗎?」

  「哈哈哈!這事小娃娃聽不得,還是睡去吧。」

  黑牙伸出手揉了揉陸觀道雜亂的頂發。

  陸觀道又看向斐守歲,斐守歲一副難以解釋又無法開口的表情。小孩好像知道了什麼,起身拍拍屁股,自個一人跑到旁邊打盹去了。

  躺下時不忘:「要睡著,要睡著了……」

  斐守歲不放心地望了眼小孩,終鬆口氣轉頭道:「那他怎會半夜來棺材鋪。」

  「是他大哥發現後啊,怒氣之下失手殺了他大嫂,他哥唐永一下子無法接受這事,就在家裡上吊了,所以他。」黑牙乜了眼門口,「瘋了!天天晚上找我做什麼好嫂嫂的紙人。我說做那盪.婦的東西幹什麼,他也不解釋,就一趟趟來,白天問他,他說又沒這回事。這不是瘋了,這是什麼。」

  黑牙老者擺手做出很可不理喻的表情。

  斐守歲笑眯眯地聽著,權當個路上解悶的新鮮事,聽過也就忘了,也不會去討論。他人之家事,他本是不該聽聞的,可奈何故事就是這樣流傳出來,經久不息。

  老者陸陸續續將這鎮子的故事都說了出來,斐守歲當成合格的傾聽者,不發言亦不反對。

  直到黑牙提及陸觀道,他才有了回應。

  「您說這孩子來討過水?」

  「七天前的晚上吧。唉,剛好是唐家出事的時候。」

  斐守歲剪著紅紙,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裡盤算個不停。陸觀道確實可疑,一個沒有妖力的普通人,居然能感知到怨念。確實會有感知能力很強的凡人,但能這樣的很少。

  更有誇張的早被修仙門派給綁了去,哪裡輪得到流浪。

  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斐守歲放下剪子,在燭火之下,起身作揖。

  「原來他是鎮子裡的人,剛好勞煩大爺送他回去吧。」

  陸觀道已經熟睡,聽不到這番言語。

  斐守歲又說:「大爺,你也看出來了,我一介書生出家趕考,餬口本就困難,實在是帶不了個孩子在身邊。要是真帶著走了,也是拖累了他。不說萬一,這小孩要是與那些貴人有緣,被撿了去,也能討到一個溫飽,跟著我就只能受累。」

  黑牙聽罷,看了眼陸觀道。

  孩子睡相不好,又很瘦,手腕細得好像用力就能拗斷。

  「你……唉,說的也對。」

  斐守歲默然,心嘆:世上可憐人很多,不可能每個都能被拯救,他已仁至義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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