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衣
2024-09-15 02:35:08
作者: 顧三銘
第4章 新衣
清晨。
鴉鳴從早到晚,隨著霧氣落在茅草屋外。
斐守歲動作很輕,他背起箱籠,卻沒有回頭看一眼陸觀道。滿屋紙偶與小孩仍沉浸在夢鄉里,做著有家的美夢。
斐守歲不關心,也不想去假設。
僅一夜的緣分,不必多做傷感的動作。
在人世間遊走的老妖怪,看透了生老病死的他,內心很少再能點起火光,於是乾脆就讓心一直漆黑下去,無人踏勘。
斐守歲告別黑牙老者,走出棺材鋪。
朝陽透過樹叢,一圈一圈點在地上。沿路的行人很少,就算有也不過出來砍柴的樵夫,或去市集賣菜的農民。
很少見到婦道人家。
從棺材鋪往南去,斐守歲的目的地在偏於西南的一座城鎮。具小妖說,那裡一戶薛姓人家,家中有女死而復生。
斐守歲的畫筆有點化冤魂的能力,而他正需要去點冤魂,以洗身上腌臢。他誕生之地是一片火海後的死人窟,那裡葬了一冢又一冢的冤死之人,因此他生時就自帶了怨念,永生永世。為活命他必須洗魂,洗自己的猶如削骨,洗死人沒有感知的冤魂能順帶走他體內的怨念,雖效果甚微,但總歸不痛。
更何況能讓死者早日超生,於是他便從成型起就練習如何點魂。
這般一洗就洗去百年時光。
路過茶攤,攤上人少,再走幾步路就又是羊腸小道,獨行一人。斐守歲花了點錢,買了潤口的酒,包上一疊乾糧。還沒走出去多久,他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從身後傳來,很著急。
這是何物?
朗朗干坤,那些修為不到位的小妖不可能出來作祟。
斐守歲雖腳步不停,但心中猜測,莫不是陸觀道。倒不太可能,小孩子走得再怎麼快也趕不上他。
那會是何人?
斐守歲佯裝整理衣衫,向後看去,是昨夜在棺材鋪敲門,被黑牙老者辱罵的唐家小弟——唐年。
唐年臉色黝黑,走得卻很快。頭髮散亂無章,既已加冠卻不束髮,身板並不結實,穿著件干農活用的粗布衣裳。
且這人並沒有注意到斐守歲,直徑而過,像是背後有什麼東西追趕著他。
斐守歲抱胸而立,看著唐年走遠,他知道這兒已經離鎮子很遠了,唐年為何在此,很是奇怪。
但他此行不在這個落俗故事身上,也就不願多加了解。喝一口壺中的好酒,也該忘卻鎮子裡的事情。
誰料斐守歲沒走上幾步,便看到唐年原路返回。唐年臉上的慌張比剛才還要多,遠遠地看只是快走,靠近後才發覺他都要跑起來了。
邊快走還邊說著什麼,聽不清是念經還是咒語。
小道上,斐守歲故不讓步於唐年,擦肩時聽到一詞惶恐的「救救我」。
斐守歲一驚,轉頭要拉住唐年。那快瘋魔的人仿佛知道要被斐守歲牽扯,立馬收了手。
隨後撒丫子跑起來,跑的時候大聲呼喊:「啊!我的好嫂嫂啊!我要給你做羅裙珠釵,我要給你畫山水草木!」
斐守歲一臉茫然,這又是哪一出。他感覺自己誤入一盤棋局,被下棋者推了把,必須動手似的。
荒唐之後,寫上四個大字:
請君入甕。
晴空下,唐年跑遠了,他的聲音還繞在斐守歲耳邊,配合上「好嫂嫂」的字眼,頗有兩岸猿聲啼不住的喜感。
腰間酒壺喝去一半,算不上好酒,但不再來一壺總有些遺憾,還有些不解渴。斐守歲原路返回,他順道給自己找了個藉口:有人把西瓜都遞到他面前了,不嘗一口,就會顯得他小氣。
至於經過茶攤,再續上一杯清茶。
已近正午。
金烏慢慢地挪到中央,深秋的陽光正好,暖洋洋不算太冷。紅楓落了一地,梧桐葉在空中結伴,偶爾駐足於箱籠上。
斐守歲背著一箱秋意,心中盤算唐年方才的舉動,他沒及時注意身後跟上了個物件。
察覺之時,已經逃不掉了。
斐守歲加快腳步,身後之人也小跑起來,破爛布鞋啪嗒啪嗒地響個不停,時不時傳出急促的喘息。
沒有呼喊,也沒有什麼更加一步的靠近。
斐守歲犯難,這算是老天爺對他「始亂終棄」的懲罰嗎。不用看就知曉是誰在跟著他了。
眼下終究是要進城,斐守歲一咬牙停下腳步,箱籠里的梧桐葉因動作而颯颯飄落在地。
斐守歲看著急匆匆趕過來的小孩,剛要質問,陸觀道就在他面前摔了個底朝天。
小孩子因張嘴呼吸,此時一整個身子倒在地上,吃了不少黃土。
斐守歲未曾猶豫,他放下箱籠,立馬扶起陸觀道。
這回才看到陸觀道不光滿頭是汗,整張臉都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鼻涕。
陸觀道看到斐守歲臉上的嫌棄,一下子沒繃住放聲大哭。
哭出一個驚天動地,連烏鴉都嫌吵飛遠了。
小孩子的委屈很難安撫,斐守歲有幸遇見過這樣的情況,那會他選擇逃之夭夭。可現在情況不比從前,他是沒法袖手旁觀了。
陸觀道哭著,嘴裡還結巴著念念有詞:「你、你怎麼不要我了,一早起來,人都不見了……找不到你,陸姨……我找不到你們了……一把火,燒光了啊,什麼都不剩下……」
「……」
斐守歲拿出自個備用的帕子,遞給陸觀道。
陸觀道沒拿,只是傷心透了,讓豆般淚珠在他的臉上劃出兩道清晰豎線。小臉乾巴巴的,又被淚水滋了鹽,難看得緊。
「嗚!哇——」
斐守歲耐心著想給陸觀道擦去灰土,伸手一滯,這嚎啕大哭的孩子一把衝進他的懷裡,以至於斐守歲差點後仰,摔倒。
懷裡的人兒還在哭,淚水黏在斐守歲胸口的繡花上。
斐守歲知道了,當初成衣鋪老闆推薦他買另外一身,幸好因為太貴沒買,不然早晚這個下場。
老妖怪嘆一氣,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問了茶攤,他說、說你往這邊走了。」
斐守歲心裡啐一口,懷裡仍抱著小孩。
小孩的壽衣沒有好好穿,綢緞拖在地上,髒了好大一片。想來茶攤夥計是看見陸觀道這身壽衣,才將他供出來的。
嘆一句,冥冥之中。
可惜斐守歲為妖,不能冒然算命,不然他一定要去好好算上一卦,看看這月為什麼攤上這麼個人物。
陸觀道還在哭,但動靜消了不少。路過買完菜的農家,以為是斐守歲拋下的私生子,被尋上來了,都不停地指指點點。
「你……」
真是我的劫難啊。
小孩子一頭扎在斐守歲身上,起不來了。
斐守歲便抱起他,哄著他說:「我沒帶過孩子,你跟著我只有吃苦的份。要不這樣,我帶你進城,立馬給你尋戶好人家,讓他們收你為義子。怎麼樣?」
陸觀道吸了吸鼻涕,使勁搖頭。
「不要。」
斐守歲一把拉起箱籠,抖落剩下的梧桐葉,他耐心道:「那你總得告訴我,為何非要和我過苦日子。」
孩子在懷裡窸窸窣窣,走上一會,才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斐守歲笑不出來,他確實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是人,他是死人窟里的老樹成精。
「看上去很乾淨。」
「乾淨嗎。」
一葉梧桐穩當地落在小孩頭上。小孩紅腫著眼睛,不敢撒手去趕走枯黃。
「別人都是髒的。」
「怎麼個髒法。」
斐守歲覺著現在的自己,還未洗淨怨念的他,並不乾淨。
陸觀道想了會,說:「裡面是髒的,他們洗不乾淨,用多少水都洗不掉。」
斐守歲聽到這句謎語,引導著陸觀道。
「那你自己呢。」
「我?」陸觀道終於擡起頭,他滿臉淚痕,眼下只有疑惑,他不知道怎麼說,漸漸地開始思考斐守歲問他的短短五個字。最終孩子得出結論。
「我就是我啊。」
「……倒也是。」
斐守歲帶著陸觀道一路走到城門口,說是鎮子,但百年前這兒曾擊退過叛軍,所以城牆高大,也頗有秩序。
人開始變多,斐守歲因帶著陸觀道,又因陸觀道穿著壽衣,受到了不少的注目。
戴著帷帽的婦人說:「這孩子……怎麼穿著壽衣?」
「可不嗎,我和他們一路來的,看著都晦氣。」
「會不會是盜墓賊?」
守城將士檢查斐守歲的文牒時,難免多問上幾句:「這小孩怎麼穿這身。」
言下之意,他疑惑書生樣子的斐守歲是盜墓的。
斐守歲不得以面對這麼多人的閒言,他將陸觀道的小手拉出,那瘦小的手腕,讓守城將士放不下警惕。
「官爺,您看這麼瘦,頭這麼髒,是乞丐。壽衣就那城外棺材鋪里,一口黑牙的老師傅給的。」
守城將士後退些,陸觀道一頭亂髮似乎證實了斐守歲的話。
「行行行,走吧,走吧!」
「多謝官爺。」
斐守歲恭維完,離開了人群,他討厭人多的地方,嘰嘰喳喳,總是吵鬧。
但陸觀道實在是太醒目了。當務之急不是去住店,而是要給這個麻煩換件正常的衣衫,還有他自己也需要。
轉頭到成衣鋪,差點被老闆娘趕出來。要不是斐守歲巧舌如簧,加上拿出的二十兩銀子,不然他和陸觀道就真的要落上盜墓賊和小乞丐的別稱了。
斐守歲的衣裳很簡單,因他長得高又不胖,身量算得上不錯,腰細腿長。隨便一件成衣就可以對付。
陸觀道則需要在原來基礎上裁剪。
小孩子沒受過這樣的待遇,被三四個漂亮姐姐拉著量尺寸,他很不習慣想趁機跑掉又被拉回來。
「嗚,姐姐綁著我作甚。」陸觀道下巴點了點軟尺。
做衣裳的姑娘笑說:「量了尺寸才能給你做新衣裳。」
陸觀道不解:「那件衣裳不好嗎?」
「別惦記那件了。」
斐守歲已換好一身淺綠,腰間掛著畫筆與摺扇,他心情好了不少,故來看看陸觀道。
小孩抿唇不說話,他好似捨不得般望著不遠處無人靠近的深藍壽衣。
「多可惜啊。」
「姐姐們做出來的可比那件好看。」姑娘說著,拿出一匹布,對著斐守歲說,「公子你看這個顏色如何。」
「再淺一些。」
「那這匹?」
說著說著,年輕貌美的女兒家就都圍在斐守歲身旁了。
在姑娘家眼裡斐守歲年紀適中,樣貌又不錯,為人處世說得上好聽的話,況且出手闊綽。可惜就可惜在帶了個孩子,但咬咬牙為拼前程,有個孩子也不是不行。
「公子還要買些什麼,且去看看,都是上好的料子。」
「是啊,給小公子也多選些。」
陸觀道仰頭看著姑娘家圍著斐守歲,他一皺眉,三兩下掙脫出軟尺的包圍。一個箭步抱住斐守歲的大腿。
可憐兮兮地說:「你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