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紗

2024-09-14 23:25:07 作者: 林海潮聲

  頭紗

  袁睿思研二的時候, 陳茉從MF跳槽進了一家工作室,跟豪氣到可以給全體員工投牙齒保險的MF相比,那個工作室看起來就像個隨時都會倒閉的破落戶。

  不僅同事驚訝勸她別感情用事, 就連王思思等人也不太理解, 王思思甚至說:「陳茉,別這麼逼自己,你跟袁睿思之間的差距是時間積累起來的財富,他站在幾代人的肩膀上, 不是你不努力,你現在這樣真的已經很好了。」

  陳茉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失眠一整晚, 在床上翻來覆去連帶的他也沒睡好。

  

  這是陳茉做的第三個可以影響自己人生走向的決定——她無比清晰的意識到這一點。

  第一個是選擇去袁家。

  第二個是反抗張淑華。

  第三個就是如今。

  她在輾轉反側中不自覺開始剖析自己的想法,想理清楚自己跳槽是因為袁睿思多一點, 還是想成就自己多一點。

  陳茉深知自己一直都不是什麼有強烈目標並為之前進的勇士, 她只是在遇到問題後努力解決它, 當一個問題解決後,她常常因此陷入迷茫。

  掙錢這個概念比提高自己還要寬泛,如果不是袁睿思大學畢業典禮上因她猶豫而失落的刺激, 她不會開始進取, 從辦公室一名甘於當磚塊的翻譯到積極主動參加商業談判,成為上司的心腹。

  陳茉剛開始什麼都不懂, 做出自己要進取的決定,才鼓足勇氣第一次推開會議室做記錄員。

  商業談判一般都要好幾輪, 合作數額比較大的談個一兩年的也不是沒有, 會議內容冗雜又枯燥,會後還要整理報告寫條陳。

  苦逼的是如果談判失敗, 主管畫的大餅一個也吃不到,跟坐辦公室拿相同薪水的同事相比是個苦差事, 原本跟來的翻譯見有人代勞,樂的牙不見眼,就差拉著她的手喊honey了,哪裡捨得趕人呢?

  陳茉在國內接受填鴨式教育那麼多年,唯一可以稱得上出色的就是筆頭功夫。因為商業談判時雙方講的太快不便與會人員記錄,她還自掏腰包去學了速記。等談判大佬正頭疼著怎麼回顧的時候,她每每都能在第二天準時將條陳奉上——在這種會議中,錄像、錄音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唯一不會遭到猜忌的就是手寫記錄。

  如此兩次之後,陳茉的直屬上司班傑明約她談話,第一個程序是探討她是否做了超過自己工作區間的事。

  MF這麼大,被各界人士塞進來鍍金的人也不少,每一個管理層都知道哪些人能用哪些人可以踢到一邊。

  陳茉之前因為袁睿思的關係屬於後者,所以安排給她的工作相對清閒,這種人一般一兩年就會滾蛋,老闆就當掏錢結善緣了。

  但現在這個善緣看起來想要進取,這就讓人頭疼了,班傑明事後跟陳茉說:「蠢貨想要做事,啊哈,最可怕不過了。」

  陳茉沒有被班傑明的責問打倒,反而敘說自己已經完成了本職工作,只是湊巧進了會議室學習,又湊巧按照理解習慣記錄了內容,至於送給談判大佬當參考這件事就純屬於她好心了,她一心為公、心疼大佬不行嗎?

  好,第一個問題略過。

  班傑明又拋出第二個炸彈,「你知不知道你在同事中風評不太好?有人向我投訴,說你帶來了不好的風氣。」

  這個問題陳茉一早就考慮到了。她這個人真的沒什麼運氣,高中能碰到王思思他們大概是上天見她沒了爸爸施捨的憐憫,大學這種『世界對我好』的假象就被戳破,別的大學室友親親熱熱約著逛街吃飯,她卻在解決極品帶來的煩惱。

  工作後來到美國,文化差異那麼大,連人種都不一樣,面上保持友善並認識一個菲歐娜已經是極限,他們生活輕鬆厭煩加班,她主動求進不就是內卷嗎?

  上學的時候誰不討厭卷王?

  所以她對著班傑明表演了從震驚自責到平靜接受並堅定前進的轉變,「我很遺憾,但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我從畢業開始每天都在祈求上帝不要讓我變成一個普通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方向並為此努力,我不想因為別人的看法就去放棄它。」

  班傑明狀似接受了這個解釋,並將她和另外兩個倒霉蛋放到了會議室,有人專職跟商業談判讓辦公室的人都鬆了口氣。

  陳茉工作量驟增,現場轉譯文本都是小事,有時候加班到晚上八九點鐘還要餓著肚子下樓,給談判雙方買咖啡簡餐。即使加班再晚,第二天仍舊需要提供會議報告,她忙的好幾次通宵,為了節省時間,起床只衝把臉用漱口水代替刷牙,卻堅持報告質量一毫不減。

  袁睿思在這期間也提供了很多支持,幫她分析:「他希望你自己放棄,他們趕人的時候一般都會用這種手段。」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算火力全開又能兼顧多久?到時候只要出現一絲紕漏,他們就可以藉機約談讓人主動辭職,這樣面子裡子都有了,還不會跟她身後的關係搞得太差,何樂而不為?

  陳茉心裡有了底,硬是拿出對待高考的毅力堅持下來,還在這種高壓環境中,主動另寫一份報告表明自己的看法。她跟美國人相比就是不會開口說話,你不說話就沒人注意,沒人注意你就沒有機會,吵架也比沉默來的好,想往上走,你必須要讓他們知道:哦,原來MF還有陳茉這號人啊。

  她在很多沒戲的商業談判後面標註及時止損;在對方猶豫不決的談判記錄後面寫上價格可以適當讓步,並附上自己抽來的公司數據,證明這個價格適當可行。

  班傑明跟她吵了很多次,說她聒噪、沒商業嗅覺、影響決策判斷,如果不是她背後有人,他立馬就能把人開了:「回到你原來的位置!」

  陳茉又氣又委屈,這中間還夾雜著一種自己主動卻沒得到肯定的挫敗,她真的習慣被人安排,然後在一個穩定的環境中按照別人指令做事。但命運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惶恐還是壓下了這點情緒,她又開始跟在袁家一樣每天對著鏡子自我勉勵。

  那段時間她走前先罵班傑明是豬!是傻瓜!是聽不進去任何建議蠻橫無禮的暴君!你去MF是為了掙錢的,更多人看到你你就更有機會掙錢,管他說什麼!

  回來後繼續罵,視當天工作溝通情況,有時候罵的狠,有的時候罵的輕,每到最後都要安慰自己一句:「別對工作真情實感,掙到錢就行了。」

  在她熬到自己預判成功兩次後,班傑明終於沉默了,問陳茉:「你是不是請了個軍師?」下一次竟然主動開始詢問她的意見,陳茉在一群人扭頭等她說話的時候,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終於熬出頭了。

  班傑明四十多歲,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商學院,憑藉著出色的商業才能在紐約商圈打出名頭,是老闆請來的定海神針。但在近期這個定海神針積累夠了資本想跟人另起爐灶,走之前他給自己的每一個心腹都許下了位置,這中間就包括陳茉。

  陳茉考慮幾天辦理了辭職又在工作室入職,她跟袁睿思一條條一項項的講,不知道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我如果繼續留在MF根本沒升職的機會,哪有老闆不用本國人,反而去選外國人的?我的學歷、能拿出來講的工作經歷也沒多少,就是辦公室的男人女人白人黑人挨個升職,我也不一定能挪一挪。只有跟著班傑明,我才能拿到更高的薪水,也許。」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來到美國後,她才發現什麼白人瞧不起黑人,黑人是社會最底層的言論是個笑話,明明華人貧困率更高,但他們卻跟著了魔一樣宣傳來了美國你就能掙大錢!

  她說:「也許,他這個小作坊不倒閉,我還能更進一步。」

  上天終於給了陳茉一次好運,在她跳槽後的第三個聖誕節,袁睿思結束手頭工作準備跟女友一起度假的時候,班傑明那個小作坊宣布盈利了!

  這中年白男開心的打開唱片機在辦公室跳舞,陳茉也在悠揚的圓舞曲中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資,底薪加上提成,今年可以突破十萬大關,這還沒有算年終獎、股份分紅。她的收入跟在MF相比至少翻了三番!

  現在就是站在每年提薪百分之十的前同事面前,陳茉也有底氣說自己做出的選擇沒有錯,錢能證明一切,當初離開是她慧眼識人。

  陳茉回家看到袁睿思就撲上去,他畢業後就在紐約知名投行工作,兩人終於結束異地團聚,雖然因為工作忙碌還是聚少離多,但每天都能見面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她勾著他的脖子,等他笑著將人抱到自己身上,陳茉才興奮的跟他說:「我掙大錢啦!我終於掙錢了,我還一度以為我撐不下去……誰讓你讀那麼多書,考上K大就算了竟然還念研究生,研究生學校也那麼好,要是拼學歷我真的這輩子也追不上你了,不過好在我的堅持也沒有白費,你知道嗎袁睿思,我真的每天都在害怕自己的堅持成了一個笑話。」她說著說著已經是滿臉淚,袁睿思安慰般撫摸著她的頭髮:「辛苦你了。」

  陳茉一邊擦眼淚一邊搖頭:「不辛苦,掙錢有什麼好辛苦的,這些都是我的底氣。」跟你相愛的底氣,在未來某一天你離開我,我也不會因為戀情結束就變得面目可憎的底氣。

  她越想越覺得豪情萬丈,只覺得兩人中間再也沒有阻礙,人在弱小的時候會仰望高山,強大之後卻能移山挪海掃平路障,現在就是前方有刀山火海她也不怕,甚至脫口而出:「我們結婚吧!」

  說完腰間手掌驟然緊握,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袁睿思吸口氣低頭正要開口,她卻突然伸手奪掉他的眼鏡,把臉埋在他頸窩,不讓他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陳茉有一點點後悔,她在袁睿思頸間蹭來蹭去,汲取他的體溫與衣料上的香氣,慢慢的心中那絲後悔也被滿足愛人願望的幸福撫平了。她咬他,像玩弄磨牙棒的貓,咬一口含一下,在他以為她就要略過這一茬繼續退縮的時候,聽到她哼哼唧唧道:「暫時還不能要孩子,我的工作剛開始呢,你要再等等我。」

  袁睿思還能說什麼呢?他不是沒看到她的辛苦跟努力,他說好,「這麼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年。」

  他們在紐約偷偷領了結婚證,說是偷偷其實就是沒辦婚禮,公司剛開始盈利,陳茉身為核心員工現在忙到爆炸,根本不可能抽出時間跟他一起回國應酬。

  而袁睿思則是在遞交結婚申請後就跟袁先生打了一通電話,被父親斥責胡鬧,他也只是揉著頭笑了笑:「我也覺得瘋狂,但她好不容易才鬆口,現在不領什麼時候領?你兒子都二十八歲了。」

  「紐約結婚手續跟國內不一樣,」袁睿思說,「不論是去市政廳還是去教堂,我們都需要兩個見證人,如果您有時間,我很希望見證人能有您的名字。」

  他這麼請求的直接結果就是陳茉在教堂看到袁先生,下意識就想跑。還是袁睿思眼疾手快,握著她的手腕將人拉到袁先生面前,低聲喊了一句:「爸爸。」

  陳茉都要哭了,她現在真有一種帶著別家小孩做壞事,結果人家家長直接找上門理論的害怕。

  可袁先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來她的不自在,全程都和氣極了,見面禮是一隻翡翠手鐲,在牧師準備儀式的時候,還問陳茉:「通知你媽他們了嗎?」

  沒有,陳茉乖順搖頭。因為信息差張淑華現在還不知道她跑到了紐約,能掙錢的女兒不回去過年倒是被張淑華念叨幾句,但只要轉一筆錢這人立馬就能保持安靜。

  催婚的事情這兩年也提了幾次,不過陳茉每次都問:「你能給我多少嫁妝呢?你跟喬叔叔結婚,我也算他的孩子吧,我結婚他能沒點表示?」,每每到這裡就能宣告兩人談話結束。

  張淑華就像貼在窗戶上的紙花,雖然還會影響光線,但只要主人下定決心剝離,它就再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了。

  好在袁先生只說了一句:「這樣不太合禮數,會委屈你的。」稍後儀式開始,他就保持沉默,沒有再問。

  陳茉跟袁睿思舉行儀式的小教堂來人很少,只有她請來的見證人菲歐娜以及袁先生及其三個助理。

  但她穿上了一件非常非常漂亮的輕婚紗,又想簡潔大方又要漂亮出片,她挑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可袁睿思還是為她找到了,他帶著她敲開了一個裁縫店的門——這家高級定製店曾為他提供了畢業典禮上的燕尾服。

  裁縫跟他很熟悉,一見袁睿思就是微笑:「祝賀你先生,祝賀你夢想成真。」

  陳茉在店裡試了一件存放五年、即使精心養護也略微有些失色的婚紗,仿照鯨骨收腰式的華麗裙擺足足有三米長,上面綴滿手工蕾絲和水晶,她盤起頭髮朝他回首的時候,他也在說:「沒想到我真等到了這一天。」

  裁縫鋪陽光照射下盪起的細微塵埃跟今天這個教堂如此相似,陳茉使用五年前相同的裁縫,小心的拆下那件婚紗上的蕾絲做成肩長式的頭紗,裙擺上的最漂亮的那顆水晶成了吊墜,正貼在她的鎖骨上。

  他跟她隔著薄紗對視,隨同牧師的指引交換婚戒、緊握雙手,宣告婚誓:「……無論疾病還是健康、貧窮還是富有都無法將我們分離,直到死亡來臨。」

  陳茉在心裡補了一個noway,他撩起頭紗親吻她的時候,她說:「你要是敢背叛我,你就死定了。」

  袁睿思笑得幾乎無法繼續,怕觀禮人士察覺出來她羞惱,才輕輕親了一口,含著她的下唇道:「遵命,夫人。」

  結婚證郵寄到手是農曆正月初一,彼時陳茉正好二十八歲,跟袁睿思相遇的第十三個年頭,他成了自己的丈夫。

  這世界真是奇妙,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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