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命

  改命

  氣運之神給了宋懷塵虛妄天書。

  在宋懷塵的想像中, 天書是一本書的形狀，不料卻是一滴晶瑩的水珠。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枯榮。」氣運之神慢悠悠地說, 「你可明白。」

  水珠浮在宋懷塵掌心, 波光流轉, 隱隱映照他掌心的紋路, 「我明白了。」

  下面的小世界於這神界而言, 何嘗不是他手中的這滴水珠？

  

  虛妄天書, 果然是虛妄。

  氣運之神滿意地彎起唇角，「回天之力，星辰倒轉，若要時光回溯，你會付出代價。」

  宋懷塵道：「任何代價, 我甘願承受。」

  「去吧。」

  「不知上神稱謂？」

  「吾乃氣運之神，靈運。」

  宋懷塵愕然擡首，直視上座的神明，「你是……」

  「我與你一樣，來自東荒大陸。」氣運之神起身，赤足走下台階，長發如瀑，耳鬢間隱隱閃爍銀光, 「我不希望東荒就此滅亡, 你能做到嗎？宋懷塵。」

  宋懷塵沉默須臾說：「我能。」

  他又道：「但我想知道, 為什麼東淵的氣運會逐漸耗盡？」

  兩千年後的東淵，乃至整個東荒大陸, 宋懷塵再如何力挽狂瀾，也沒多大效果。人口逐年遞減, 天災，人禍，妖亂，宋懷塵所創造的盛世只是曇花一現，很快淹沒在歷史潮流中。

  「氣運之子意外而亡，世界自然受到無可挽回的影響。」氣運之神走向宋懷塵，又含笑越過他，走向殿外，眺望祥光普照的天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意外而亡？」宋懷塵捕捉到重點，「你的意思是，蕭重離是氣運之子，他本不該死？」

  氣運之神笑而不語。

  「那究竟……」

  「宋懷塵，」氣運之神側過臉，秀絕的輪廓鍍上瑰麗的霞光，杏核狀眼睛無端生出寒意，「你會等到答案。」

  話音剛落，宋懷塵倏然從萬丈高空墜下，失重感讓他頭暈目眩，卻提不起絲毫氣力。掌心「天書」隨之而落，就如一滴淚進入他的眼睛。

  他周身的時空由此倒轉，他看到很久以前的東荒大陸，一片荒蕪，經歷若干年的滋養，終於誕生生命的初始輪廓。

  從海洋開始，到山川河流，再到陸地天空，生命妝點的色彩絢爛多姿，令人驚嘆。

  然後人出現了，再然後是妖魔，亂世。從清明走向混沌，又在混沌中鑿出一線光來。只是這光還沒來得及綻放，就黯淡了下去。

  這就是被大魔血菩提統治的時代，也是東淵初代國君蕭鈞澤的時代。

  宋懷塵正要看個清楚，整個人忽而重重摔下，正是登雲台上。

  回天陣正是設在登雲台，因此宋懷塵一開始以為陣法失敗，直到他擡頭看到皇宮全景，煥然一新，一如他記憶中。

  而兩千年後的皇宮，已是如同東淵的國運，殘舊不堪。

  宋懷塵舉目四顧，仍然有一種不真實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回來，回到兩千年前的東淵。

  一滴淚自他眼中奪眶而出，沒有落地，而是飄搖而上。宋懷塵擡頭望去，蒼天渺渺，浮雲千載，他終究是回來了。

  時光倒流，韶華重來，滿頭雪發成青絲。

  登雲台落滿灰塵，顯然無人居住，也就是說，這時候的他還未成為國師，蕭重離還活著。

  想及此，宋懷塵冰封千年的心臟再次咚咚跳動，每一下都是要撞破命運的疼痛，他卻甘之如飴——蕭重離活著，他才活著。

  宋懷塵立即朝東宮飛去。

  宮中巡邏的士兵自是發現「外人」闖入，驚得拿著兵器追趕，高聲呼喊：「有刺客！」

  宋懷塵顧不得其他，直入東宮，卻冷清至極，就連侍女都沒幾個。在此負責打掃的侍女見一白衣「仙人」從天而降，不由得花容失色。

  「太子殿下呢？」宋懷塵問。

  侍女結結巴巴回答：「太子、太子在皇后那裡呀……」

  宋懷塵立即前往皇森*晚*整*理後的寢居朝華殿，身後是侍衛長放出機械大鳥，侍衛長站在上面：「站住！」

  前面的身影卻沒有絲毫停頓，直奔朝華殿。

  「刺客前往朝華殿！全體戒嚴！！」侍衛長高聲怒吼，響徹整個皇宮上空。

  宋懷塵不為所動，掌心化出宛如冰晶結成的長劍，一擊將攔在前方的士兵悉數震退，徑直飛越過去。

  推開殿宇大門，宋懷塵急切地呼喊：「蕭重離！」

  殿中侍女亂作一團，無人敢阻攔，皇后也匆匆出來，冷聲喝道：「你是什麼人？！」

  宋懷塵望著皇后年輕艷麗的面容，恍如隔世地喃喃一句：「母親……」

  皇后：「？？我沒有你這麼大的兒子，我兒子在裡面睡覺呢。」

  士兵已將宮殿團團圍住，侍衛長在門口不敢輕舉妄動，舉著一桿可自由伸縮的機械長矛喊道：「你要是敢動皇后，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宋懷塵不用回頭也知道外面的情況，定是劍拔弩張，只要他亂動一下，外面的人就炸了。

  這些武裝在如今的宋懷塵眼裡就像兒戲，卻也知道自己的行徑確實可疑，緩口氣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看看太子殿下。」

  「你想做什麼？」皇后警惕地問。

  宋懷塵屈膝跪下，「請皇后讓我見他一面。」

  一字一字，悲切沉重。皇后愣了半晌，宋懷塵仍然跪著。

  「……為什麼？」皇后不由得問，「你認識我兒子嗎？」

  「是。」宋懷塵擡眼，漆黑的瞳孔澄澈蒼涼，像釀了千年的酒，「我認識太子殿下，從很久很久之前。」

  皇后靜默著，然後說：「好。你隨我來。」

  宋懷塵跟在皇后身後，進了內殿，一團雍容錦繡與金爐的蘭桂香氣中，有一隻紅木嬰兒車靠在臥榻邊，金紅蠶絲紗帳輕輕籠著，床尾有一隻小小的銀質風鈴，是世間最尋常的逗弄嬰孩的玩物。

  宋懷塵腳下一頓，他想過會有時間差，但他沒想到，會回到蕭重離還是嬰兒的時候……

  室內安靜得只有他們靠近時的輕微腳步聲、身上布料摩擦的聲音，以及皇后的嘆息，她掀開紗帳，讓宋懷塵看。

  宋懷塵看到一個白白淨淨、眉眼隱約已是英氣十足的嬰孩，長長的睫毛卷翹，呼吸均勻，顯然正睡得香甜。

  「……他好小。」宋懷塵忍不住連呼吸都放輕，這麼香香軟軟的蕭重離，他是第一次看到，「他什麼時候醒來？」

  皇后說：「需要將他叫醒，不然就一直睡。」

  「為什麼？他不吃奶嗎？」

  「不怎麼吃。」皇后滿面愁容，「他這樣，大概連餓是什麼感覺都不知道。我真怕……真怕他有一天就這麼走了。」

  說著，皇后垂淚。

  宋懷塵驚愕地問：「什麼意思？」

  皇后端詳他，「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皇后苦笑：「我兒子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視覺嗅覺味覺，不會說話，也聽不見，更沒有身體上的觸覺。請了無數道宗的前輩來看，都說天生殘缺，無法治癒。」

  宋懷塵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臉色慘白。

  皇后喚了他幾聲，他才回神，再看向睡得酣甜的嬰孩，他整顆心都擰緊了，生出綿密的刺痛，這就是「代價」嗎？

  時光倒流的代價。

  為什麼代價應在了蕭重離身上？不是在他身上？

  宋懷塵深吸一口氣，說：「我會治好他，我一定會治好他。」

  「當真能治好？」

  「別人不能，我能。」

  皇后說：「只要你能治好重離，我什麼都答應你。」

  宋懷塵用了三年時間，將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換給了蕭重離。用法器與符咒代替他說話、視物。

  其他還好，只有視覺很麻煩，是宋懷塵最後給蕭重離的，然後用黑色鮫綃蒙了眼，一頭青絲再次變得雪白。

  這些於他而言不算什麼，只要蕭重離活著，健康平安地長大，別無他念。

  皇后卻對此甚為愧疚，許了宋懷塵國師之位，力排眾議扶他上位。

  當皇后問宋懷塵是從哪裡來時，宋懷塵沒有說謊：「兩千年後。」

  「兩千年後的東淵，是什麼樣子的？」

  「不重要。」宋懷塵說，「我們此刻就是歷史，未來如何，是由此刻決定。」

  皇后便沒多問，心中隱約猜到什麼，笑著看四五歲的蕭重離在雪地里堆雪球。

  蕭重離當時大約也不記事，歪歪扭扭小鴨子似的跑來，雙手捧著一隻小雪球，「媽媽給你。」

  皇后接住雪球，「真棒，手冷不冷呀？」

  「不冷，我可熱了。」蕭重離說著，又去蹲下拍打雪堆，攏在一起，滿臉童稚的快樂。

  宋懷塵不言不語看著他，唇角微翹。

  就在轉身離開時，只聽小太子稚嫩的嗓子喊：「國師國師，我也有雪球給你。」

  宋懷塵接過了雪球，半跪在小太子面前，說：「謝謝殿下，我很喜歡。」

  小太子眨巴雙眼皮大眼睛，小臉紅撲撲的，忽然害羞似的撲到皇后腿上，還在偷瞄宋懷塵，軟糯糯地說：「不客氣。」

  宋懷塵以前從未想過，蕭重離小時候會這麼可愛。

  這份可愛維持到八歲，蕭重離在帝後的安排下要進入懷憂門，這也是出於身體健康的考慮，不然帝後還想留兒子在身邊幾年。

  宋懷塵對此沒有異議，蕭重離早些入道也好，別的孩子有些早的，三歲就送入了道宗。

  比如那個叫胥清的孩子，三歲入懷憂門，至今也只有五歲，卻已聲名遠揚，只因在道宗大會上那句：「我要拯救蒼生！」

  出名要趁早，不是沒有道理。

  但讓宋懷塵記住的，不是胥清的宏大志向，而是他的眉眼，依稀與氣運之神有幾分相似。

  而在上個世界，並沒有胥清。

  歷史確實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