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天

2024-09-14 23:23:14 作者: 雪廊

  逆天

  宋懷塵的預感成真了, 蕭重離與白石劫一起墜入了深淵。

  那一刻,宋懷塵的腦子一片空白,心臟實質性的驟停, 血液剎那冰涼, 將他定在原地。過了足足一分鐘, 他才踉踉蹌蹌跑到深淵邊, 跌在懸崖上, 一聲聲地喊蕭重離的名字。

  然而再沒有人回應他。

  地火熊熊, 焚毀了所有希望。

  宋懷塵化出蛟身,撲向地火,哪怕只有蕭重離的屍骨,他也要找回來!

  

  地火的灼熱遠超常人想像,普通人若是落入, 頃刻就能化成灰燼。宋懷塵是蛟族,屬水,體質寒涼,便是如此,也幾乎讓他灰飛煙滅。

  直至遍體灼傷,宋懷塵才飛出深淵,歇息片刻,便又飛了下去。

  道宗諸人找來的時候, 宋懷塵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皮, 雙目在地火的炙烤中幾近失明, 只要他再下去一次,就會再也無法飛上來。

  徐向鶴與李老一齊制住了他, 徐向鶴老淚縱橫:「你別去了。」

  宋懷塵氣息奄奄往深淵邊走,「他還在下面, 我要去找他……」

  然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之後的幾年,宋懷塵過得恍恍惚惚,不知歲月幾何。他變得平靜而冷漠,外界與他好像隔了一層霧,他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總覺得這人間虛幻,大夢一場,醒來什麼都沒了。

  他終於接受蕭重離的離開。

  白石劫一死,青荒便陷入了內亂,直到十年後才物競天擇出新王,竟是幾萬年前死於神光之手的魔君。

  魔君的復活讓道宗陷入短暫的恐慌,都說妖星滅世,這魔君的作風比當年白石劫還要殘酷百倍,任何不服他的妖魔,都會被處以極刑。

  甚至有人開始懷疑,這預言中的妖星,究竟是不是白石劫。

  白石劫統治青荒時,也只是對內部約束嚴厲,對東淵始終沒有大動作,並且禁止妖族偷渡。如果不是妖星預言,以及對妖族的忌憚,白石劫可能是青荒有史以來對東淵最「溫和」的一個王。

  便是當年雲荒,也曾對東淵動過干戈,還是傷魂給化解了。

  魔君排除異己統一青荒後,果不其然對東淵出手了。

  因為有深淵阻隔,魔君只帶了兩千妖魔,卻連攻兩城,城中百姓或死或傷,更多的成為傀儡,供魔君驅使,短短几日,便擴成數十萬傀儡大軍!

  帝後震怒,道宗緊急奔赴前線,數萬弟子與傀儡作戰。

  傀儡之所以是傀儡,便是沒了生命,宛如提線木偶,若是不擊中要害,很難將其徹底「殺死」。這要害究竟在哪兒,只有魔君知道。

  就在眾人精疲力盡時,宋懷塵完成了對一個傀儡的研究,確定要害是血,只要傀儡沒有變成乾屍,就能因為「魔血」一次又一次復活。

  他將這結果告訴道宗,隨後負劍前往妖魔大軍大本營,約戰魔君。

  魔君應戰。

  復活的魔君確實厲害,甚至比與白石劫那一戰還要吃力,宋懷塵沒有退縮半分,劍勢凌厲而沉穩,頗有當年蕭重離的風采。

  不知不覺,他拿了蕭重離的劍,用了他用過的招式,就連法術的運用都如出一轍。

  就好像蕭重離還在,握著他手,教他一招一式,或迴風舞雪,或氣吞山河,往昔點滴,歷歷在目。他活成了蕭重離。

  只有這樣,他才能短暫地活在蕭重離還在的夢裡。

  宋懷塵吐了一大口血,五臟六腑幾乎被魔君震碎,他持劍半跪在地,雪白的衣衫飛染點點血跡,如雪中紅梅。

  他握緊將星劍,蕭重離的劍,是他在深淵地火中唯一取回的天外隕鐵,有時他撫著劍,將臉貼在劍鋒上,喃喃:「你還在嗎?」

  可惜,蕭重離死了,劍還在。

  宋懷塵嘗試百次千次,還是找不到蕭重離的魂魄。

  「你連魂魄都不願回來嗎?」

  「你個騙子,你讓我相信你,你卻食言了。」

  「蕭重離,你在哪兒?」

  這十幾年,宋懷塵只能在腦中一遍一遍地想,用畫紙一筆一筆地描摹,他怕自己忘了蕭重離的模樣。

  魔君說了什麼,也許是諷刺,也許是嘲笑,宋懷塵沒有聽清,他的心根本不在與魔君此戰上。

  他想,如果他就這麼死了,是不是算得上死得其所?就像蕭重離與白石劫同歸於盡,留下百世英名,他死了,也會成為英雄吧。

  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這麼想著,所有的感官漸漸失去,只剩戰鬥的本能。他必須殺了魔君,不惜同歸於盡。

  魔君終於開始節節敗退,神情陰鷙,雙瞳猩紅,周身的魔氣越發濃郁,咆哮一聲:「——找死!!」

  宋懷塵橫劍截下那毀天滅地的一擊,眼前發黑,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就這麼死了。

  但他沒有。

  他在那一剎那忽然感到一股磅礴而溫和的能量,自劍中溢出,包圍他,籠罩他,與他合為一體。

  宋懷塵一劍揮出,眼前霍然清朗。

  魔君死了,宋懷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殺了他。

  宋懷塵呆立良久,忽而落了一滴淚,他問天地,問劍:「是你嗎?」

  是你嗎?蕭重離。

  如果是你,為什麼不回來?

  魔君一死,傀儡自動失去控制,化為灰燼,妖魔大軍潰散四逃,此後便是漫長的妖亂時期。

  東淵皇帝大限將至,卻無儲君人選,皇后亦在兒子去後悲痛欲絕,纏綿病榻。東淵眼看後繼無人,貴族間暗流涌動,尤其是跟皇室沾親帶故的,一個個蠢蠢欲動。

  為了上位,有的貴族不惜勾結妖魔,意圖掌控東淵國政。

  道宗與皇室向來涇渭分明,為避嫌鮮有參政,對皇室的繼承也插不上話,各門也只是憂慮東淵的未來。

  皇帝大喪後,宋懷塵時隔多年再次來到皇宮,與皇后相見。

  皇后老了許多,化妝亦難掩從內里透出疲態,她望著宋懷塵,笑一聲,卻流淚,「……二十年了,重離走了二十年了。如果他還在,也像你這麼大。」

  宋懷塵捏緊手指,而後跪下,給皇后鄭重磕了一個頭,「……母親。」

  皇后笑道:「我等你這一聲,已經很久了。」

  宋懷塵嗓音清冽:「我答應過他,會成為東淵國師。」

  「好。」皇后沒有絲毫猶豫,「我相信你。」

  皇后臨時親政,恢復國師職位,由宋懷塵擔任。貴族對此頗有微詞,誰都知道國師對東淵意味著什麼。

  可以沒有國君,但東淵不能沒有國師。這是千年前東淵百姓的共同認知。

  皇室為了鞏固皇權,也是沒有合適人選,才在千年前廢除國師一職。如今恢復,意思不言而喻。

  宋懷塵成了東淵真正的掌權人。

  外界的聲音宋懷塵不在乎,但他不能不聽,聽了就要有所表示。第一個斬殺的就是與妖魔勾結的貴族。

  有不服的,皆可殺之。

  手段之冷酷強硬,一時間令人聞風喪膽,貴族們老實了許多。

  師門卻不贊同他這種雷厲風行的做法,徐向鶴親自出面勸導宋懷塵,仁者治天下,才可得民心。

  宋懷塵說:「我不要民心,只要東淵太平。」

  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快速地安定當下混亂的局面才是要緊。他相信,如果蕭重離在,也會贊同他的做法。

  治理天下,要比想像中複雜多了。宋懷塵不得不成為一個殘酷的政治家,快刀斬亂麻,歷史會證明他究竟是對是錯。

  歲月倥傯,百年過去,宋懷塵不經意間回神,原來師父已經白髮蒼蒼,老態龍鍾。他去見了徐向鶴最後一面。

  「……師父,你還覺得我錯了嗎?」宋懷塵終究還是懷憂門的弟子,希望得到師父的認同。

  徐向鶴笑得自在悠閒,「我管你是對是錯,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得到這個答案,宋懷塵也笑:「師父,你下輩子要努力修行,不能偷懶了。」

  「唉,不行咯,修行太苦,活著也苦。我駕鶴西去,倒是個解脫。」

  「……師父苦嗎?」

  「亂世誰不苦?」

  「是啊,亂世誰不苦。」宋懷塵望著天邊,「我會結束亂世。」

  東淵沒有國君一日,就會動亂不停。有人上奏宋懷塵,希望他扶持新君,宋懷塵也想這麼做,但他挑來挑去,總沒合適的。

  東淵再無蕭重離,無人可以當國君。

  有人建議,國師可稱帝,被宋懷塵駁斥回去,並罰了薪資。

  帝位便這麼空懸下去,宋懷塵日理萬機,偌大的皇宮他只住在登雲台,東宮有太多他與蕭重離的回憶,他怕觸景傷情。

  千年過去,宋懷塵以為自己會漸漸忘了蕭重離,但每到夜深人靜,繁星滿天,他還是會想起他的太子殿下。

  他還是會奢望蕭重離能夠回來,看看他治理的東淵,跟他說說話,抱抱他。

  宋懷塵抱著蕭重離穿過的衣服,上面的味道已經很淡了,他就親手調製蕭重離用過的香料,小心地薰染,這味道讓他安心,讓他痴迷,也讓他瘋狂。

  他壓抑著這股瘋狂。

  不是沒有想過就這麼撒手不管東淵,但他怕蕭重離回來後對他失望。萬一能回來呢,不,哪怕億分之一能回來,他也要試一試。

  回天陣,是他唯一的機會。

  宋懷塵翻遍東淵所有書籍,才找到這個陣法,若是能夠啟動,可使時間逆流,回到最初。

  此陣法所需的東西,樣樣都是世間罕有,比如藍鐵隕石,見月草,蒼天淚……隕石也許百年才得一次,見月草只在月光下有可能出現,蒼天淚是琥珀凝成的瞬間恰好有一滴天降露水落入,因為太過巧合,所以才會被認為蒼天淚,寓為上蒼都在幫助。

  宋懷塵用了一千多年才慢慢集齊這些東西,只差陣眼所需的虛妄天書。

  虛妄天書只在這一本書中記載,宋懷塵翻遍所有典籍,再無有關這天書的記載。就好像憑空出現的,又或者是虛構的。

  虛妄天書究竟是什麼,在哪兒能找到,宋懷塵一無所知。

  驀然回首,宋懷塵身邊的人相繼死去,世上再無他昔年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包括父母,包括道宗。

  宋懷塵還活著,只有他一個人。

  鬢如霜,雪滿頭,宋懷塵站在蒼天之下,大地之上,恍然發現,原來已經過去兩千年。

  他的修為已經能夠得道飛升,但他沒有。

  他要留在這世間,等一人歸來。

  找不到虛妄天書,宋懷塵還是設了回天陣,他走入這大陣中,以己身為陣眼,啟動——

  他要試一試,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到了一個地方,殿宇高大神聖,金碧輝煌,腳下長道仿若暖玉砌成,四周雲霧縹緲,霞光萬丈,只有眼前的神殿是唯一可去的地方。

  他走了進去。

  殿中高坐之上,祥瑞之光縈繞,坐著一個有著傾世之貌的人,不,是神。

  「來者何人?」

  「凡人,宋懷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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